法提玛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清洁冰球馆的顶层。过去这里完全被俱乐部的办公室和理事会的办公室占用,不过它们现在占用的是楼层尽头那些空间较小的房间。相反,这所新创的幼儿园占用了这层的大部分空间。这一带,一部分小孩在学会走路以前就穿上了溜冰鞋。其实,这一语道尽了这座小镇与冰球的关系。体育活动总是强迫人生继续走下去,这真是够悲惨的。
最近法提玛一直避开超市里的人潮,大家都想问她儿子怎么了,但她无法回答。今年春季,一切就像梦境般美好:大家在他获胜时喜爱他。而后他受伤时,所有人又感到失望。随后他前往北美洲,参加美国国家冰球联盟的选秀会,希望被球会选中。法提玛始终没弄懂那到底是什么。他坐在餐桌旁边,以一种她是小孩而他才是大人的口气对她说明:“妈,美国国家冰球联盟是最棒的联盟,北美洲的职业球员都在那里比赛。联盟每年夏天会进行选秀,各支球队会轮流选出两百名有机会成为职业球员的年轻选手。现在,我有机会做到这一点。就像彼得那样!”亚马保证:一旦签下第一份职业合同,就会给她在“高地”买下一栋大房子,还有一辆奔驰轿车。她哼了一声道:“我要这些东西干吗?你如果想给我点什么,可以送我一台新的洗碗机,让我可以省事些。”
亚马在今年春天的梦想是如此宏大,他们那狭小的公寓房几乎容不下它。现在这些梦想只留下了一台有故障的洗碗机。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一连数月足不出户,而在众人询问哪里不对劲时,她竟无法回答。她这算哪门子的妈妈?那名工友教她:冰球界的人们从来不会说出某个球员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因为只要一说出来,对手就会利用这一点,让他受更严重的伤。因此人们只说“下半身受伤”或“上半身受伤”。但法提玛甚至不知道:亚马的情况究竟是哪一种,裂开的到底是脚还是心脏。
她关闭照明灯,走上看台,俯瞰中场的圆圈,努力地抑制住哭泣。在亚马之后,此地还会见证新的球员的兴衰与起落,冰面才不在乎人事呢。很多人轻易就相信:如果你想对青少年体育活动有所了解,你就应该看看某个刚顺利成为职业冰球选手的青少年脸上的笑容。法提玛每年都看到数以百计的家长在这座冰球馆里花上数千个小时,就是希望获得这种成果。他们紧张万分地来到这里,疲惫不堪地回家,他们在车里热得冒汗,在练球场里冷到着凉。他们将半数的财富用来缴付会员费,另一半则花在器材与设备上,然而只要俱乐部要求他们无偿地在小店里值班、卖彩票,他们仍得照做。人们要这些家长随传随到,永远不抱怨,要他们擦干溜冰鞋的滑槽、擦干泪水,更要将洗过的衣物烘干。上天啊,那可是所有洗过的衣物。人们理所当然地要求那些家长自我牺牲,为自己的子女追求一个梦想。但是,如果你想知道青少年体育活动,真的想知道的话,只知道那些一路抵达终点的孩子的姓名是不够的,你还得知道哪些人差一点就要办到了。
法提玛任由目光在冰面上逡巡,从一道防护板到另一道防护板,她试图回忆亚马曾经如何迅速地在这两点之间冲刺。“就跟从袋子里跳出来的猫咪一样快。”工友如是说,“有朝一日,这男孩子定能一路攻顶。”法提玛了解到,这句话意味着成为职业选手。“一路攻顶”意味着通过游戏赚大钱。对这里的人来说,这可不是游戏。想要功成名就的可不止亚马一人,所有人都想做点什么。“妈妈,冰球界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得付出一切!”亚马小时候曾这么说。他说对了。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他使用二手装备打球。他们总是仰赖彼得·安德森这类人的善举。“不要把这个称为善举,这是一种投资。”彼得出于友善这么说。但当亚马成为最优秀的选手时,她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到了那时,大家都想要分红。
她眨眨眼,将泪水甩开,闭上双眼,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向下朝着冰球馆的大门口走去。她遇见了工友。他犹豫片刻,向外瞄了一下恶劣的天气,谨慎地开口:“你啊,‘尾巴’在这里,我可以请他开车送你……”
“我不需要那个男人的帮忙,我搭公交车。”法提玛回答。
她的声音没有表现出恨意,但她的语气几乎已经透露出来了。工友试图说服她,但她在这一点上并不讲理,所以他叹了一口气,让她离开。
“尾巴”就站在外面,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衬衫的腕口处还有血迹。他俩几乎被风给吹到一块儿,但“尾巴”从路上跳开,而法提玛则在他开口说话前就从他身边走开。她知道他想问亚马是否安好,因为全镇的每个人都这么问。然而,实际上根本没人在乎这个。他们才不管他是否快乐。他们只想知道他是否还能打球,他是否能赢球,他们是否能把他放在宣传手册上。但现在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贡献了。
她迎着风、缩着头朝公交车站走去。她每往前踏一步,就得向后退半步。她等着公交车,但一直没有公交车进站。风暴已经清空了整个小镇。她本来可以走回冰球馆,请“尾巴”送她一程,但她心想:我宁愿死也不要向这名男子求助。因此她沿着大路独自踏上走回位于“洼地”的家的漫长路程。当她奋力向前一次踏出几步时,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双腿一直隐隐作痛,背部疼痛也毫无预警地间歇发作着,有时甚至剧烈到她踉跄了一下。
树枝弯曲着垂到路面上来,从而遮蔽了天空。她还记得自己和亚马在许多年前初次抵达这里时,对这里的自然环境感到何等害怕。暴风、酷寒、冰层、看不到尽头的森林,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伺机取人性命,天气冷到她认为自己撑不过第一年的冬天。但现在,它就是她所知的最美的事物。有时候大自然仍然让她感到眩晕:雪是如此洁白,她每次看上几秒钟,眼睛就受不了;冰面是如此闪亮,当你站在冰球馆下方的湖面上时,只能看见闪亮的冰面一直延伸向前,与天空相接,连成一片,让你不禁感到一阵眩晕;森林是如此寂静,树木仿佛将全世界的声音都吸走了,又仿佛给你的两耳塞上了耳塞。过去她喜欢这里的人们,他们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使其免于受到大自然的侵害,但现在的情形则完全相反。
她停在路肩上。她在内心最深处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这样是最危险的,她得在风暴变得更加猛烈前回到家。但她的双腿已经撑不下去了,背部痉挛着,双肺萎缩着。她正位于冰球馆与“洼地”间的半路上,对一个独自行动的人来说,这是最险恶的一段路。这段路只有孤独与沥青路面。她始终站着,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里想着冰球。这并不奇怪。当人们感到恐惧时,他们会回想自己最快乐的时刻,而她最快乐的时刻也就是她儿子最快乐的时刻。这一点,儿子们永远不会理解。
亚马与他的爸爸是如此相像:同样柔和的声音,同样坚决的目光。法提玛在每个骄傲的时刻都会被哀伤无声地刺痛。这是她最大的幸福,也是一种诅咒。亚马的爸爸在他们来到这里以前就死了,永远没有机会见到儿子在他一无所知的某个体育项目中表现如此出色。这个小男孩诞生在一座接近沙漠的城市,却在一个由冰面构成的地方找到归宿。
她心想,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就是她教导他对一切要感恩、惜福。毁掉他的是这座小镇,但她教他,要任由它这么做。“我们必须感恩。”她重复着,直到这些话烙印在他的大脑里。他攀上高峰,她感到快乐,因为他终于获得了一种意味着他在这里是自家人的待遇,仿佛这也是他的俱乐部、他的城市、他的国家。只是她有所不知:唯一比熊镇的偏见还要沉重的,就是它所赋予的期望。亚马还只是个男孩子,他出生至今也才十八年,冰球却将一个连成年人都无力承受的重担搁到了他身上。
就在几年前,他看起来还太矮小、太瘦弱,完全无法打冰球。当然,最后这项是最糟糕的,你在这里可没有瘦弱的本钱。当时安慰法提玛的是彼得。她听过那些故事:在这座小镇有史以来最重大的赛事前夕,彼得站在更衣室里高声喊着“大城市或许很有钱,但冰球是我们的”。所以她聆听着。彼得表示:在其他人眼中被视为弱点的特质,实际上是这男孩的优势。他身段很柔软,在溜冰的时候,他看起来无须费力,所以他的进步会比其他人都快。法提玛暗自想着:是的,或许就是如此,他或许就只是努力地从所有体形是他的两倍、想要打死他的男孩身边逃开。这项体育活动太过暴力,她永远无法习惯,不管是对冰面上的“小熊们”,还是对场外的大人,都是如此。其他男孩的爸爸在防护板周围游荡、在比赛中大声吼叫时,看起来就是这副德行:表面上沉重又迟缓,但只要你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他们的动作就变得既残暴又迅速。她学到:冰球在这一带算是贵族运动,他们就是希望这样,只有出身于高贵血统家庭的人才能参与。他们正是因此而建立起如此众多的传统与密码——一整套有着独特词汇与概念的语言,以便在小男孩们当中区分出哪些人属于这里,哪些人则是外人。某次她听到一名男子打趣地说:“体育界有太多运动了吧!”她听懂了他这番话的意思。实际上,他们不希望得到一种纯净的体育活动。他们就是希望舞弊,为自己和子孙们买到一席之地。
这番话是“尾巴”说的。在亚马加入甲级联赛队伍以前,法提玛就在这里工作,当时“尾巴”几乎完全不跟她说任何话。随后突然间,他就想给法提玛“关于未来”的建议,谈谈“这个男孩子的最佳利益”,讨论美国国家冰球联盟、合同与经纪人。法提玛或许不理解那些伟大的词汇,但她认识到,他认为熊镇拥有她家这个小男孩。“尾巴”印制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亚马的照片,以及一段阐述“赞助熊镇冰球俱乐部不只很容易,更是一种正义!”的文字。那时他出身于“洼地”,突然就变得十分恰当了。当法提玛与亚马在看台上捡拾空罐子的时候,“尾巴”甚至想帮法提玛照相。他曾听说他们经常这样做,为的就是换了钱后交房租。不过那时工友狠狠地将他臭骂一顿,整座冰球馆的窗棂都随之震动。法提玛本人什么话都没说,努力地抱着感恩的心理。然而,这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睁开双眼。她已经蹲坐在了“洼地”与冰球馆之间的半道上。她站起身来,迟缓地将双脚从地面上拔出,再度开始步行,但她几乎已经没力气了。从后方吹来的风像是朝她的尾椎上狠狠踢了一下,她试着稳住身子,但力不从心。她踉跄一下,向前摔进沟里。她趴在地面上,风声在她耳畔轰鸣着,随后消失无踪。
“尾巴”在今年春天接受了地方报的一次专访。她读到了他说的与亚马有关的一切内容:他真是“灰姑娘传奇”的翻版,他证明了“在熊镇,所有人都可以打冰球”。不,法提玛想着,这不就是他的经历被称为“灰姑娘传奇”的原因吗?因为这种事几乎永远不会发生。她读到“尾巴”也在吹捧“对女童冰球队的大力支持”,而她依然知道:他每周都出现在冰球馆,努力说服工友将冰球场最糟糕的时段拨给她们,这样那些富爸爸的儿子才能分到最好的时段。他们对女童加入冰球俱乐部的厌恶更甚于对来自“洼地”的孩童加入俱乐部。这些人全都是竞争者,争抢的是冰面的使用时段。因为正如彼得所说,冰球是他们的。
法提玛的思绪飘到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最初数年。那时她对熊一无所知,但冰球馆里到处都悬挂着它们的图片。她因而从图书馆里借了一本书,开始阅读,希望借着了解这种动物来增进自己对这座小镇的理解。她做到了。她最初认知到的一件事是:多达百分之四十的幼熊会在出生后的第一年内死亡,它们最常见的死因是被一头并非其生父的成年公熊所杀。法提玛直到那时才知道:总有一天,当有人威胁她的儿子时,她也必须成为一头熊。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为了让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天真无忧,她努力地战斗。她为的就是让他能够比赛、打球。要老实说吗?其实就连她都没料到亚马的表现会这么好,他将“一路攻顶”。她所爱的只是:他在冰面上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他在那里没有伤痛,他自由自在,这样就足够了。但慢慢地,随着他年岁渐增,冰球似乎变得越来越公平。当他们年龄还小时,有钱人的孩子占得先机;当亚马成为青少年时,已经没人在乎他的双亲,大家看中的是他的才华。只要球队赢球,大家就都喜爱他。对此,他很快就习以为常了,或许法提玛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如今她对此感到羞耻,她害怕的是,自己或许挑战了上帝及宇宙,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被给予的一切当然也可能同样迅速地被收回。今年春季,她是第一个看出异状的人。那时候亚马每场比赛仍然都会进球,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如以往灵活了。由于他肩膀上扛着全世界,他紧绷着,直到身体撑不下去为止。
在那之后没多久,“洼地”的一位邻居告诉法提玛:一众邻居对那些“谣言”感到很生气,他们全都站在亚马这边。“什么谣言?”法提玛问道。这时她才听闻:小镇的人们在互联网上留言,认为亚马假装受伤,认为亚马只在乎美国国家冰球联盟的选秀会,没有“忠诚度”。忠诚?对谁忠诚?讲得倒像他的身体是属于他们的。
超市和冰球馆里出现了很多男子,他们都想给法提玛建议,最后她谁的话都没听,就连彼得的话也一样。亚马前往北美洲,失去了一切,两手空空地回到家。
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倒在地上多久了。当她最后一次积聚起全身力量,挣扎着爬起身时,她感到自己是那么脆弱,风刮得她皮肤生疼。有那么一秒钟,她对自己在公交车脱班时的侥幸心理感到懊悔不已。她本该走回冰球馆,央求“尾巴”让她搭便车。这个念头表明,此刻的她有多么恐惧。
风暴在她的耳畔猛吹着口哨,她几乎完全听不到亚马“妈妈”的喊叫声。儿子永远不会理解的是:“妈妈”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单词。“妈妈。妈妈!妈妈!!”过了良久,她才看到他沿着道路跑过来。相较过去,他的外貌已经大变样了。过去的他瘦如竹竿,如今的他变得肥胖,而且没刮胡子,身上散发出酒臭味。但他将她从地上扶起的那双手,仍那般强壮有力。
“你在这里干吗?”她不安地问。
“妈妈,你又在这里干吗?你为什么要走回家?”亚马在风中暴吼。
在一个冰球俱乐部里,冰球馆里的这位工友是你能想到的最善良的男子。他并不笨,也顺着法提玛的意思。当她离开冰球馆时,他拨打电话给公交车公司,要求将通话转接给公交车司机,以确保她上车。当他们告知公司因风暴而取消该班车次时,工友马上打电话给亚马。这个老人本打算亲自去找她,但亚马说服他放弃了,因为他不想同时寻找他们两个人。这是一段笨拙的对话,在亚马整个成长过程中,工友通常每天都会见到他。但打从这个男孩因脚伤而错过本球季季末的赛事后,他就不曾出现在冰球馆。自从他参加美国国家冰球联盟选秀会,又回到家后,他就几乎完全足不出户,更别提走出“洼地”。在他受伤以后,这是他第一次跑动起来。
不过,瞧瞧他跑动的速度,就像从袋子里跳出来的猫咪那样快。
他从“洼地”出发,沿着道路跑,穿过风暴,直到看见自己的妈妈。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夹克,将它罩在她身上。随后他搀住她的胳膊,两人面对大自然的力量,低缩着身子,一同走回家。
“你饿不饿?我们去买点你喜欢的面包吃吧?”她在风中叫喊道。
“妈妈,超市关了!别再说了,我们得回家!”他喊回去。
“你不该跑过来的,你要保养你的脚!”她尖叫。
“你就先别担心我啦!”他要求道。
当然,他可以无止境地这样要求她,不过她可是他的妈妈。如果他想阻止她,那只能祝他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