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到一小时,法提玛将会倒在一条沟里,不过此刻她正在打扫冰球馆。她已经接近中年,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当她在看台上挺直腰背时,她觉得自己要苍老得多。她的背很疼,但她隐藏得很好。她善于隐藏秘密,既包括她自己的秘密,也包括别人的秘密。她每天都会打扫这座冰球馆,日复一日。她没有抱怨,反而心存感谢。她总是感谢,感谢,再感谢。感谢这份工作,感谢这座小镇,感谢在她儿子年龄还小时接纳了他们母子,并在往后多年养育他们的这个国家。为了他们在这里所获得的一切感谢,感谢,再感谢。他们所能获得的一切。
“法提玛!”
再度高声大喊的是那名工友。他一整晚都在大喊,他认为她必须在风暴变得更恶劣、公交车不再开往“洼地”前赶快回家。但她从来不会扔下做到一半的工作,他很清楚她的这种老古板的习性。只不过除了抱怨,他真的找不到其他表达关怀的方式。过去他曾笑着对她说:“你可以在一个冰球俱乐部里获得许多美好的事物,但最美好的事莫过于被他人视为理所当然。”这当然是个美好的想法。女清洁工与工友在结束职业生涯时,他们的工作服可不会被高挂在冰球馆的天花板上,但他们留在这里的时间比那些球衣被挂在天花板上的人还久。选手与教练来来去去,只需一两个球季,整支球队也可能完全换成另一拨人。但是那些隐于幕后的人,每周一还是一如往常地上班。如果他们完美地执行了工作,人们还是只会在他们消失的那一天才察觉到他们有多重要。不幸的是,人们常常到了那时候仍然察觉不到这一点。
在法提玛下葬的那一天,人们并非因为她本人,而是因为她的儿子记住她。她是亚马的母亲,那个本将成为最佳选手的亚马。在冰球小镇里,只有这些事物才真正算数。
* * *
疾风敲打着门,但工友对此浑然不觉。风势恐怕还要再强一点,才足以将他吓回家。
“你这傻大婶,现在得回家啦!明天再扫干净就好啦!”他从位于下方的防护板旁对着法提玛喊叫。
“我们当中有些人可是认真在工作,不像你这小老头假装认真!”她从看台上吼回去。
“老头?那以后你自己去短码头上好好散步吧!”
“哎呀,闭上你的鸟嘴吧!”
除了自己的儿子,法提玛只对另一人拔高音量说过话,就是这名工友。现在这老头与这位大婶很亲近,他一直就在这里工作,而她在这里的年限也已经久到人们已经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上班的。这些年来,他俩借着少数的言语及平易近人的幽默感建立了一种充满信任的友情。就在不久前,工友在这个国家的另一片区域看到一座雕像,其下方写着:“因劳动而严厉,因爱情而温柔。”那时他就想到了她。
“你那边有一块污斑没清理掉!”他喊道。
“你有青光眼,才会只看得到污斑!”她喊回去。
他咯咯地轻笑着,能让他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人们常说:“你能从小孩和酒鬼口中听到真相。”不过,你若是来到一座冰球小镇,又想知道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你得前往冰球馆询问这名工友。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因为冰球俱乐部里的人们希望能够“无话不谈,大肚能容”。工友认真对待这句话。他见过教练与理事会成员的来来去去,他见过俱乐部成为全国亚军时的情景,他见过两年前俱乐部几乎破产的处境。他善于关上储藏室的门,打开溜冰鞋擦鞋机,这样他就不会不慎听到赞助商与政客们在走道上达成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协议。他只受过恰如其分的学校教育,但他具备充分了解信息的能力,认识到要是全国的俱乐部都遵循所有的明文规范,它们都将无法生存。在这里,人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生存。因此,你就得乖乖闭嘴。工友见证过冰球馆里的传奇故事与大灾难:他见到小男孩长大成人,见到男人成为球星,但他也常见到这些人以同样快的速度陨灭。他见到彼得·安德森带着乌黑的眼圈从家中来到这里,但从没有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他见到彼得成为甲级联赛球队的队长;当彼得前往加拿大即将成为美国国家冰球联盟的职业选手时,他挥手向彼得道别。当彼得回归故里,担任体育总监时,他仍然在这里。直到一两年前,在被问到谁是熊镇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选手时,这名工友除了彼得还根本想不到其他人的名字。不过,亚马随后出现了。人们总是说,某个球员“一夜成名”或“不知从何处而来”,但实情永远不是这样的。亚马这辈子的每一天都在奋斗,这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比其他人都优秀。假如你是个穷小鬼,在踏入富人云集的冰球馆后,如果不努力,一定走不远。不仅如此,你还得是个中翘楚。工友深知这一点。如果你像他那样长期热爱着某个俱乐部,最后什么事情也都瞒不过你的。
当法提玛在许多年前带着年幼的儿子从地表另一端来到这里时,她从来没见过冰球馆。不过她很快就学到:不管你的母语是什么,“冰球”就是当地方言里最重要的单词。彼得本人与这名工友确保亚马可以借用溜冰鞋。他们的意见一致。假如要让他融入,溜冰鞋比语言课程来得好。当小男孩的年纪稍大些时,由于他在黎明前与日落后都会进行额外训练,这名工友就得为自己的善心多付出代价,这老人的工作时间(球场的开馆与闭馆时间)至少又多了四个小时。当亚马在甲级联赛代表队打进第一球时,他和彼得几乎就跟法提玛一样骄傲。“他啊,就跟从袋子里跳出来的猫咪一样快哟。”工友咯咯笑着。对法提玛来说,儿子每次一进球,她的内心就兴奋得要爆裂了。这一点男孩子们是永难理解的。他们的母亲是如何看待他们的,他们怎么会理解呢?他们还没有达到共享心灵的境界。
因此,当母亲们因他们而心碎时,他们也无法理解。当我们梦想破碎时,爱护我们的人会比我们本人更感到心痛。过去法提玛很喜爱秋天,工友和彼得告诉她,冰球球季开赛就相当于熊镇每年的元旦。但今年,她因为儿子而不再喜爱秋天。
没人确切地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工友都不知道,他狠不下心直接问法提玛。他每天从她的瞳孔里都能看出,她的心已经碎了。就在今年春天,亚马还是全镇最受赞誉的球星,他正在引领熊镇赢下整个联赛。但他受了伤,他们只能在他缺阵的情况下打完最后几场比赛。他们输了球,失去晋级的机会。当时就有谣言指出:他其实没有受伤,他只是不愿意冒受伤的风险,对他来说,美国国家冰球联盟在夏天的选秀会比熊镇赢得联赛重要。工友一想到这些,内心就气愤不已。没有人,绝对没有人,对熊镇的付出比亚马要多!这座小镇真的既是一个最美丽的地方,也是一个最丑恶不堪的地方。
亚马和法提玛都认为,这些谣言是冲着他们本人而来的。即使法提玛没这么说,工友仍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亚马在今年夏天参加美国国家冰球联盟选秀会时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没被选中,但是,这是为什么呢?他回到老家,随后就有谣言说:他再度受伤了。还有谣言说:这不过就只是个借口。可是,这个借口又是针对什么事情呢?当熊镇冰球俱乐部的季前训练赛开打时,他并未现身。然而,他也没有与其他的球队签约。他就只是待在位于“洼地”的公寓房里。过去他曾是小镇最魔幻的传奇故事,但现在他正在成为它最深不可测的谜团,而他的母亲深陷于这一切。她为了他,可是愿意付出生命的。
工友望了望空荡荡的冰面,发出一声叹息,这当中夹杂着没有孙辈的男子所特有的哀伤。疾风猛敲着冰球馆的门,随后他察觉到那并不是风,而是有人在门外尖叫。
* * *
“我敲门已经敲了一刻钟!”当门掀开,几乎将“尾巴”打到不省人事时,他大声咆哮道。
“斑比?你这个怪胎,这种天气,你在外面干吗?”工友恼怒地吼回去。
他是唯一以“斑比”来称呼“尾巴”弗拉克的人。这名工友在这里任职的时间够长。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有个想搞恶作剧的小鬼雕刻了一个外形酷似工友、坐在制冰机上的小木偶,制冰机上还加了一个愤怒的对话框。搞恶作剧者将这个作品放在教堂的基督诞生塑像后方,使这个小木偶看起来像是在对耶稣的双亲与东方三王怒吼“滚开,我要喷水了”。工友当然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小鬼头是谁,工友能够搞清楚一切,不过他私底下没跟牧师提起这件事。“无话不谈,大肚能容。”然而,当搞恶作剧的这个小鬼头即将进行下一场比赛时,工友煞费苦心、一丝不苟地把他的溜冰鞋鞋底磨得极为不平滑,导致他无法在冰面上直线前进。每当他在冰面上滑倒时,看台上的工友就会高声喊着“斑比”。当然,现在他被其他人称为“尾巴”,但工友从没让他忘记自己的第一个外号。他已经长成一名粗壮的中年超市老板,但对工友而言,他始终就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菜鸟。
“那些旗子!你得帮我把那些旗子给弄下来!”“尾巴”喘着气说。
“你在风暴中到这里来,就为了……那些旗子?”工友吼道。
“尾巴”一直是个有着诡异价值观的男子。不过,现在这副样子也该算是经典了吧?
“它们太庞大了!它们会被风绊住,把旗杆给毁掉的!”
这时工友才发现“尾巴”的手在流血。他将“尾巴”拉进门,恼怒地咕哝道:“你自己脑子进水,就别出来祸害别人啦。当初你买下那些旗子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嗯?我告诉过你,它们太大了!我说……”
虽然“尾巴”已经身处室内,但狂风似乎让他失去了听觉,他仍然大吼着:“是,是!你说的都对!请帮助我!”
工友对于“尾巴”的立刻认错感到无比震惊,以至于忘了要继续对他进行批判。
“嗯哼,嗯哼,那就好……”他低声咕哝着,取来包扎“尾巴”的手的绷带和用来割断绳索的刀子。
随后这两名男子就走进风暴。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主意并不愚蠢——这的确是个愚蠢的主意。但有时候,白痴的行为才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动作。这些旗帜必须降下来,这样它们才能在明天再度被升起。这在其他地方或许并不重要,但在这里就很重要。只要这些旗帜还在冰球馆外飘扬,大家就都知道它仍然是开放的;只要冰球馆仍然开放,生活就会持续下去。一场风暴过后的早晨与其他任何一个早晨相比,生活更需要持续下去。工友或许很顽固,“尾巴”或许是个笨蛋,但两人都明白这一点。
“尾巴”为了熊镇而活。在他的溜冰鞋以错误的方式被擦过之前,他就已经是个极其低劣的滑冰选手,但他仍然一路奋斗,进入了甲级联赛代表队名单。彼得是队上的巨星,而“尾巴”唯一的才能就是暗地里拧对手一把,挑衅敌队,引发斗殴,最后被驱逐出场。当从南方北上的敌队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冬季来到熊镇做客时,“尾巴”说服工友关掉他们更衣室里的暖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将他们的设备藏到储藏室里,弄坏他们的冰球杆。无论是在冰球场上还是在冰球场外,越恶劣的阴招就越是理想。如果你询问“尾巴”,你得到的答案是:“你觉得我不想成为球队的明星,打进所有的球吗?我当然想啊!不过,如果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你就得尽自己的能力做出贡献。我们是来自小镇的小俱乐部,如果我们按照大城市球队的规则进行比赛,我们就毫无机会!”随后他露出坏笑,“作弊?只有被发现才算是作弊!你还想不想赢?”
工友就这样与他发展出了一段既冗长又失衡的友谊。因为就像熊镇所有人一样,这名工友虽然讨厌作弊,但更喜欢赢。
当“尾巴”的冰球选手生涯告一段落时,他就成了这个行政区里“隐形权贵精英”(这是地方报给予的称呼)的一员。当然,这群精英还是很有远见的,只是他们从来没安静下来。由于“尾巴”把猎物吓跑了,整个行政区里的每支猎队都把他赶了出去。就算不具备俱乐部的官方职务,他也几乎每天都在冰球馆。他的主要活动就是为了冰球场的使用时间争吵,他总是希望让工友更改时间。当“尾巴”试图说服那些儿子在男童冰球队效力的有钱家长成为熊镇的赞助商时,他希望修改的时间表对这些冰球队有利。对此,工友经常在他算错小时数时一把把笔从他手上抢来,叹息道:“你不会溜冰,却还想打冰球。因此,对于你不会算术,却成了生意人,我们也不应该感到讶异……”
无论如何,两人到最后仍然妥协了。原因在于他们的目标一致:永远追求俱乐部的最佳利益。“尾巴”一再向工友保证:“熊镇商业园区”很快就会建成,其中包括在冰球场旁边建立一座超现代训练馆的计划。这么一来,大家就都能分到冰球场的使用时间。这个笨蛋在任何事情上都要插手,这有好有坏。两年前,由官方立场确保拉蒙娜成为俱乐部理事会会员的人或许是彼得·安德森,但是是“尾巴”给他提供的主意,他因为这一点已经获得了工友的尊重。即使拉蒙娜永远不会承认这件事,她也尊重“尾巴”。某次在毛皮酒吧喝了十一二杯啤酒后,她才敞开心扉告诉工友:“人们都以为‘尾巴’爱一支球队。去他的,他才不爱球队。他爱一个俱乐部。谁都可以爱一支球队,这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爱,索求无度,容易被激怒,也很容易被抛弃……但是要爱一个俱乐部,一整个俱乐部,从男童冰球队的训练业务到甲级联赛队伍,再到墙面上撑住冰球馆的钉子,以及人们……这种爱是容不下自我中心主义者的。”
“斑比,这很重要!这样你高兴了吧!”当他们将所有旗帜都降下来时,工友在狂风中大吼。现在他的双手也在流血。
“我保证!”“尾巴”吼回去。
实际上,他并不像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有自信。其实,事实会证明他是对的——只不过,这种证明方式与他预想的不同。
任何一根旗杆都没被风暴吹倒。“尾巴”和工友将在明天把那些旗帜全数升起。只是他们此刻并不知道,那时他们会升半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