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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们每天都在通过不同的媒介不停地“看”,比如镜头、望远镜、电视……我们看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多样化,但我们真正看到的却越来越少。我们是观看者、旁观者……我们是“主体”,被看到的是“客体”。谈及“看到”,我们从未如此应接不暇。我们迅速地给一切贴上标签,以求一劳永逸。通过这些标签,我们可以识别一切,却不再能真正看到任何东西。

——弗雷德里克·弗兰克,《视觉之禅》

我家附近有一片田野,从某个角度看,它特别赏心悦目。每天我带着我家的狗一起散步时,都会从这片田野边经过几次。有时我独自一人带着狗,有时我和别人一起,有时我甚至连狗也不带。即使是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无聊,因为这片田野不断地为路人提供光与影、形与色的课程。此课程是一种挑战,因为人们需要以各种方式去感受、理解那些传递到眼睛、耳朵、鼻子、上颚和皮肤的一切。每天、每小时、每分钟、每一朵行云、每一种天气、每一个季节,都使这里呈现的景色有所不同。随着光线、温度和季节的变化,景色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如同莫奈被山脉和峡谷的风景以及干草堆的田野吸引,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季节的变换,他在同一个地点,在多个画架上作画,来捕捉那些难以被捕捉的光及其形状、纹理、颜色、阴影和形式的神秘诞生过程。我们面临的挑战是能否真正看到,这种景色实际上在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中无处不在。这片特别的田野坐落在一个坡度平缓且高低不平的山坡上,两块露出地面的粗石使它更显高低不平。这片田野影响着我,它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催化作用,尤其是当我从下往上看这片田野的时候。凝视着它,我不知怎么地被改变了,被重新调整了,并能更加精细地关注自己内在和外在的景色。

这片田野是在山上,向东倾斜,它的上方和下方(即北面和南面)是两片平整的自然保护区,而这片田野则杂草丛生。这片田野北面面向一间褪色的红色谷仓的背面,再远处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车道和一座古老但保存完好的新英格兰农舍,这座农舍是白色分段式的,显然,这么多年来人们巧妙地将它向那条最古老、最近的公路方向进行了扩建。这就是北面自然保护区的情况。而另一个自然保护区位于南部,它和这片田野被栅栏隔开了,这个保护区旁边是两排高大的橡树和樱桃树,还有低矮的石墙(其上方是拱形的)。这个自然保护区的历史毫无疑问可以追溯至殖民时期——最初,人们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播种而对它进行了清理,将挖出的所有黑花岗岩都堆积在边上。

这片田野如此吸引我的眼球。它周围有三排木栅栏,每根栅栏柱子上都有两根几乎看不见的电线,由非常显眼的黄色间隔物隔开,这些栅栏架在那里以容纳我们的农民邻居所养的两头小母牛,它们是他的“孩子”。栅栏勾勒出了一个明显不规则的五边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将其视为矩形,后来又觉得它像梯形,只有通过长时间的凝视,我才能看出它实际是个五边形。这片田野所在的山坡东高西低,田野西侧最低的栅栏和东侧较高的栅栏平行,这两条边与南边相连,就好像它们是长方形的长边,较短的南边直直地向山坡上延伸,平行于它南部的两排树和石墙。这三条边的布局大致如此,剩下那两条边都在较为偏北的位置。在两条平行的边中间西侧的那条边的北端连接着另外一条斜边,这条斜边越过西侧山坡底部的小牛棚,斜向东北方向在山上切出一条路,在尽头处垂直于最短的第五条边,二者相交处有一扇门。这种格局使田野和栅栏都具有质朴不羁的外观,与山丘的轮廓相吻合,完美地融入了这片风景。从西南角(我最喜欢的位置)望去,除牛棚内部以及在我的视线中被牛棚遮挡的东西外,我可以看到整片田野。

我喜欢这片特别的田野。出于某些神秘的原因,走在它下面时我会自然地凝望它,这使我所看到的事物变得富有生命力。忽然间,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更加生动起来。

此刻,我坐在树荫下,从西南角向东北方向眺望山丘。这是7月4日的上午,太阳高悬于空,使田野沐浴在强烈的光与热中。一条狭窄而不断扩张的阴影从一排树的右边向南延伸。田野杂草丛生,高高的草已经干枯得成了褐色和金色,完全结籽了。许多没有被奶牛吃掉的野菊花一簇簇地组成大水滴的形状。白色的蝴蝶翩跹飞舞,偶尔有一只大蜻蜓低空飞过,就像令人难以置信的石炭纪奇妙生物一样,蜻蜓用两对精美透明、功能强大的羽翼追寻着蚊子。在我前方西南角的田野上孤零零地长着两丛灌木,还有几棵大树从两侧遮挡了棚子。今天原本就让人有一种炙热朦胧的感觉。我身后的天空是蓝色的,几乎无云,而在我的视野里,田野上方的天空被远方高处的大树环绕着,这片天空完全是白色的。

我坐在草地上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沿着田野和农舍下方的小路往回走,我左边那片红色酥油草看起来比我来时更红。现在我看到草丛中到处都是紫色的大斑点,可能是开花的野豌豆,而我之前几乎没有注意到。大草坪边缘的黄色百合争相盛开,像一个个剪出来的圆圈,它们此时更黄了。百合在微微颤动,一阵微风几乎能够使它们跳跃起舞,在我眼中这比之前更为明显。我看到附近的蜻蜓比之前更多,并且留意到燕子在离高高的草比较近的上空如何轻掠俯冲,如何在草坪上来回穿梭,来到条纹般一畦畦橙色、粉色、红色、蓝色、紫色和金色的花田(农夫很爱他的花),所有这些都被亮黄色的雪松和它那汁水充盈的绿叶所围绕,这片花圃坐落在农舍下方的巨大草坪边缘,花圃周围砌有两层高的石头墙。

我沿着农舍下方这条小路继续前进,然后右转,沿山路上坡(这一直是同一座山),然后朝我的房子走去。我知道今天晚些时候,我会沿着相同的轨迹走,但田野及小路的景色将完全不同,并且这种差异也会使我不同,会要求我有所不同,这意味着无论我何时来到这里,都需要对(呈现给我感官的)一切保持临在。无论在夏天或冬天、春天或秋天、昨天或今天,无论在雨天、阴天或雪天,还是在星空下的夜晚里,我总是来到这里,我需要对一切保持临在。它一直就在这里,如其所是,总是同一片田野,但从不一样。

走在这些小路上,当我保持全然的临在,允许自己进入并活在感官中时,我与我看到的风景之间的“分离”就越来越少。在看的瞬间,主体(看者)和客体(所见之物)彼此融合,否则就不是真的看到。有一刻,当我在脑海中进行描述时,我和风景是分离的。下一刻,没有场景,没有描述,只是存在于此,只是看到,只是通过眼睛和其他的感官来进行深度感知。感官是如此纯净,它们已经知道如何吸收这里所呈现的一切,没有任何特定方向,没有任何叙述或想法。在这样的时刻,只是行走、站着、坐着,或者只是躺在田野里,只是感受空气。

在所有感觉中,视觉,即眼睛的领域,在语言和隐喻方面占主导地位。比如,我们会说对世界和自己的“看法”“观点”“洞见”。我们敦促彼此先“看看”(looking),然后真的“看到”(seeing),看到(seeing)不同于看(looking),就像听到(hearing)不同于听(listening),闻到(smelling)不同于闻(sniffing)。看到(seeing)是理解、抱持、吸收、留意关系(包括关系中的情感)并感知此时此地的实际情况。卡尔·荣格(Carl Jung)指出:“我们不应该假装仅仅在通过思维能力来理解世界,我们同样在通过感觉来理解它。”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这样说:

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全新的视角。

我们只是看到(see)我们想要看到的,而非眼前实际的样子。我们只是看(look),但可能没有理解。我们都有自己的盲点,但如果愿意,我们可以像调谐乐器一样调整我们的“看”,来扩大视野范围,提高“看”的灵敏度、清晰度,增强“看”时的同理心。我们的目标是更加如实地看到事物的本来样子,而非我们希望它们或害怕它们成为的样子,也不仅仅是看到那些我们习惯于看到或感觉到的东西。如果荣格是正确的,我们确实可以通过感觉来理解,那么我们也最好能够熟悉这些感觉并了解其本质,否则这些感觉只会提供扭曲的镜头,令我们无法真正地看到和了解。

我们自己的心智常常限制我们清晰地看见事物的能力,对其他感官亦是如此。因此,如果希望全然生活,我们就需要训练自己去穿越事物的表象。我们需要熟悉了解思维之流,因为思维影响着感官领域的一切。如此,我们去感知内部和外部的风景(包括各种事件),一直到我们能够如其所是地了解它们真正的样子。

从这里开始,你想记住什么?

阳光如何沿着光亮的地板爬行?

什么样的古木气味在飘荡,何种柔和的声音在外回荡?

你是否会为世界带来

比你所拥有的“呼吸着的尊严”更好的礼物?

你现在去哪儿?是否在等待时间

来展示某些更好的想法?

当你转身时,从这里开始,你会重拾

你发现的新景象,

把所有你想从这一天里得到的一切带入夜晚。

你用来阅读或聆听此诗的

这一会儿间隔,为生命保存它吧——

从这里开始,就在这个房间,当你转身时

谁能比当下给你的更丰富呢?

——威廉·斯塔福德,《此刻的你,准备好了》 deDXW+eYL1XoL8+CillIGccMYnamBlPDJUn3Vkxq88Q5BxJh8C0VVzGx34jvof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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