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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自己的备忘录

奥勒留忙于征战期间,在野营帐篷里借着微弱的烛光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记录下来,这就是《沉思录》。《沉思录》是奥勒留写给自己的私人笔记、备忘录,当时并没有打算公开出版。

在日本,该书以《自省录》这一名称被人所熟知。但这本书的书名却并非奥勒留本人所起。可能是由后世之人为该书起的名,但是由谁在什么时候起的,却并不清楚。

希腊语的原书名是“Τὰ εἰς ἑαυτόν”。Τὰ是冠词的复数形式,相当于英语的the,ἑαυτόν是“自己自身”之意,但如何翻译εἰς却是一个问题。εἰς相当于英语中的into,是“到……里面”的意思,但也可译为“为了……”。因为冠词后面的名词被省略掉了,所以,如果补上“为了自己的”之类的语句,就成了“写给自己的备忘录”这样的意思。

奥勒留所写的原书并未留存下来。虽然有复刻本,但复刻本也是手工抄写的,所以会有遗漏、误写。

抄本一旦旧了就会被重新抄写,据说最古老的抄本是奥勒留去世约八百年之后的十世纪时所制。不仅仅是《沉思录》,所有写在羊皮纸或莎草纸上面的抄本都非常脆弱,很难进行物理保存,一旦保存状态不佳就无法解读,有时也会遭遇火灾或抢掠之类的厄运。今天我们能读到奥勒留所写的东西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直到十六世纪后半叶,希腊语原文与拉丁语译文的对译本才被铅版印刷发行。之后,这本书的翻译出版活动在欧洲各国推广展开。

就内容而言,全篇都是关于“我”的话题,并没有写到周围发生的事件或相关人物的名字,也只提到很少的一些地名,政治性完全等于无,所以,尽管是皇帝写的东西,但并未被焚烧陪葬。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流传后世并长期被人们所追捧,就是因为读者在《沉思录》中看到了值得流传后世的价值与普适性。

奥勒留用希腊语写了《沉思录》。奥勒留是罗马人,但他却并没有用母语拉丁语而是用希腊语写,这是因为他所依据的斯多葛哲学的术语是希腊语。当时的哲学用语以希腊语为主流,不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而是直接使用反而更简单。

如果想给别人读或许就用拉丁语写了,但如果是只为了自己而写,就没有必要用拉丁语写。

之所以用希腊语写也可能是不想让他人看。理由暂且不论,如果有人看到皇帝用自己读不懂的语言在笔记上写了什么,可能就会害怕,猜想那究竟写的是什么而感到不安。

石川啄木留下了用日文罗马字写的日记。他为什么要用日文罗马字写日记呢?

“Yo wa Sai wo aisiteru;aisiteru kara koso kono Nikki wo yomase taku nai noda.”(我很爱妻子;正因为爱她,才不想让她看这本日记)日记中的确写到啄木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的日记。

但是,石川啄木曾否定这是他用日文罗马字写日记的原因,说这只是一个“玩笑”。法国文学研究者桑原武夫说啄木通过采用日文罗马字这种表记法能够摆脱三种压抑:(1)在不愿被家人读到这一意义上摆脱精神的以及伦理的压抑;(2)摆脱日本文学传统的压抑;(3)进一步摆脱包含这些在内的社会的压抑。

所谓摆脱日本文学传统的压抑,意思是说,一旦用日文罗马字进行表记,写的内容本身也会发生某些变化。桑原武夫说用日文罗马字写在新笔记本上之后,啄木的日记突然变得描述精确,心理分析也深刻起来。

韩国作家韩江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用韩语写小说,由于语言会与历史、过去以及各种复杂情绪纠缠在一起,就会过于沉重。她用法语写的小说透着一种从母语的沉重感中解放出来的普适性与明快感。

用日文罗马字表记的情况终究还是同为使用日语,所以,这与用外语写小说还是有所不同,但啄木或许也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与之相似的解放感吧。

如此想来,奥勒留虽然非常精通希腊语,但他用希腊语写作并不单单是因为使用斯多葛哲学用语比较便利,或许还认识到了与用母语写作所不同的表现力。也就是说,或许奥勒留是为了审视自己的内心,记述自己的思想,才特意使用了希腊语这一外语。

还有一点值得思考,由于是只为自己而写的笔记,《沉思录》有很多难懂之处。如果是打算公开出版的书,写成之后势必会加以修改。即使作者不想重写,校对者也会严格地要求修改。

和辻哲郎有一本书叫作《古寺巡礼》。据和辻说,这本书收录的是他二十几年前到意大利旅行时,在途中的宾馆里随意写下的私人信件。原本打算进一步思考检查使其更加完善,但长期搁置之后,除了写的事情,其他竟都忘记了,根本无从着手。所以,和辻说只稍微修改了一下文章细节,其他都保持了原样,但实际上还是做了相当大的改动。

修改后的文章确实变得更容易读了。而且因为是写给妻子的私人信件,也不得不删除了信上写的私密话语。和辻写给妻子的这些信件在《给爱妻和辻照的信》中被公开出版。实际上这些信应该也被校正过了,在我的印象中,原来的信件更多地吐露了和辻的感情,要有趣得多。

不过,信件往往是写给某人的,比如和辻的信件就是写给妻子的,但《沉思录》却是奥勒留写给自己的。一方面,如若只要自己明白就可以,也许就没有必要事后再进行修改。另一方面,因为谁都不会读到,所以写的时候就能够毫不掩饰地吐露真情实感。 Upzc3adNr5XIizuH0FsVtDq+gppmgqi7n2Ibq7x51TmemqCAzP2IgUnxpWOXtItU



“你”这一呼语

也许有人会觉得《沉思录》可能是皇帝写的箴言集之类的书,而自己又不愿听被称为贤帝的道德家说教,于是便不想去翻看。但是,只要稍微读一下就会明白,《沉思录》并不是那种书。奥勒留并不是想要对他人宣讲自己的主张或者说教,他是为了审视自己的内心、反思自己的行为、警醒自己才写了这部笔记。

我也曾将当天做的事情写在笔记上。但是,一旦不仅仅是记下那天见了谁,而是试图写下与那个人见面时我的所思所想以及对其的看法时,即便知道谁都不会读自己写的东西,也会有所顾虑。对他人否定性的话自不必说,就连诚实地写自己也会犹豫。但是,奥勒留似乎如实地写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来看一看奥勒留是怎么写的吧。

原文

当天亮了但却懒得起床时,要马上这么想:“我醒来是为了去做一个人该做的工作!”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就是为了它们而被领进这个宇宙,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难不成我来到世间就是为了躲在被窝里取暖吗?

“不过,还是躲在被窝里舒服啊!”另一个声音在心中纠缠。

那么,我生来就是为了享受的吗?也就是说,生下来是为了被情绪左右,还是为了用意志主导行为?你难道就看不见吗?植物、麻雀、蚂蚁、蜘蛛、蜜蜂都勤勤恳恳地各尽其职,组成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想去尽一个人应尽的责任吗?你还不赶快去完成自然赋予你的使命吗?

“但是,休息也是需要的啊!”一个声音在心中升起。

这一点我也同意。然而,自然也对此设定了限度,就像自然也为人设定了饮食限度一样。尽管如此,你已经突破这个限度,超过了满足的限度。可在工作方面你却又不这样了,总是不愿多做。

那是因为你不爱你自己。因为,若非如此,你就会爱你的本性及其意愿。 (五·一)

奥勒留称呼自己为“你”,与自己对话。在这段引文中,他先是问自己“难不成我来到世间就是为了躲在被窝里取暖吗?”,然后又抗拒说“不过,还是躲在被窝里舒服啊”。后面会加以分析,这里所谓“自然赋予你的使命”,意思是说“理性”发出的命令。

一旦用语言向外发话,他人就会用语言做出回应。“对话”在希腊语中叫διάλογος,其原意是“交换λογος”。“λογος”是“语言”,也有“理性”之意。

思考是自己与自己进行的内在对话。对于自己无声的内心语言,自己做出回应。当然可以只在大脑中思考,但如果将所思所想写在笔记上,那思考就会被可视化。

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呢?因为,自己与自己进行的对话怎么都会比与他人之间的对话要温和。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有必要将作为内在对话的思考外化为语言。写在笔记上是为了将思考外化。有些事情,即使在头脑中认为已经明白了,一旦写出来就会知道其实并不明白。另外,倘若觉得即使明白了也很难付诸实践,那就可以试着写一写为什么会这么想,如此一来就能看出为什么难以付诸实践了。

奥勒留写笔记时称呼自己为“你”,借助这种方式,他可以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并尽可能将容易过度温和的自我内在对话变得像与他人的对话一样严肃。

为了验证自己不仅仅正确理解了斯多葛哲学,还能将其进一步付诸实践,奥勒留毫不伪装地坦诚写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正因为如此,奥勒留可能并未想到自己之外的人会读到这本笔记,读着他留存后世的笔记的我却能与之产生共鸣。

读《沉思录》的时候,奥勒留明明是对着自己说“你”,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却有一种被奥勒留呼吁的感觉。翻译了《沉思录》的神谷美惠子说:

“在这本书中,皇帝是在跟自己对话,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却觉得那就是在对我说。”(《遍历》)

听到了奥勒留呼吁的我,自然也不能保持沉默。 Upzc3adNr5XIizuH0FsVtDq+gppmgqi7n2Ibq7x51TmemqCAzP2IgUnxpWOXtItU



发现真实的自己

原文

强求不可能之事是一种疯狂行为。但糊涂之人往往很难避免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 (五·十七)

这里并没有写“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但比起达观,从中读出的似乎是些许的蔑视。如果写出此处被省略掉的三段论法的结论,或许如下所示:

“所以,要求糊涂之人不去做糊涂之事也是一种疯狂行为。”

原文

即便你怒不可遏,他们依然会去做那样的事。 (八·四)

这一点在后面再一次被提出,或许奥勒留也有忍无可忍最终发火的时候。但他并没有肯定那样的自己。

原文

或许你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你还不能做到淡定从容、表里如一,无法摈弃担心遭受外界侵害的疑虑,难以对所有人都满怀善意,尚不能坚信智慧仅在于做正义之举。 (四·三十七)

发现真实的自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奥勒留却坦诚地写出了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情,对此,我无比佩服。如果写成“必须要淡定从容、表里如一”,我或许会觉得那是在说教。

原文

你辱没了自己啊,我的灵魂!你恐怕已经不会再有尊重自己的时机了!因为,生命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而你的人生即将终结。但你却依然不懂尊重自身,而是将自己的幸福寄予他人的灵魂之中。 (二·六)

“将自己的幸福寄予他人的灵魂之中”,这句话的意思后面会加以分析,引起我注意的是奥勒留在这里向自己抛出了“你辱没了自己啊”这样的激烈言辞。辱没自己是与尊重自己(即自己的内在精神)完全相反的事情。

也有人指出,奥勒留应该不会写出这样的话(“你辱没了自己”),但如果不能尊重自己(内心),为了批判现实的自己,奥勒留对自己说“你辱没了自己”,我觉得这也具有合理性。

就像后面会看到的那样,承认无法做到从容淡定,不为任何事扰乱心智,这就意味着他并未学透长期以来一直学习实践的斯多葛哲学。

奥勒留说到不会为外界所侵害。为什么如此后面会看到,但自己并不会因为外界发生的事情变得幸福或者不幸。奥勒留这里是说,即便理解这一点,还是无法摒弃疑虑。

要与人为善并尽力协作,为非作歹是愚蠢行为,这也是斯多葛哲学的基本观点。可是,奥勒留在笔记上写道,即便是临近人生终点之时,自己仍然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

质疑是哲学所需。对哲学来说,质疑远胜于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至少奥勒留能够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写到笔记上。 Upzc3adNr5XIizuH0FsVtDq+gppmgqi7n2Ibq7x51TmemqCAzP2IgUnxpWOXtI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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