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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薪作家

当一个作家不仅埋头写作,还关心起周遭的文学环境时,他最好对此事保密。千万别声张。声张此事无异于折断自己赖以栖息的枝条。鸟就不会这么做。而诗人也是一种鸟,不是吗?他们也会唱歌。每个写作的人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心里正藏着一个诗人。

但既然我们聊的是出版业,还是来举一个与产业相关的例子吧。一个作家关心文学环境,就好比一个本该安于在传送带前某一岗位工作的工人,突然开始询问传送带的工作原理、工厂的结构,突然开始关心在自己双手间传递的小钉子的命运,俨然他是个老板。这样的工人,是应该马上炒掉的。

许多作家都无法直面自己的职业名称。过去我填写表格上 职业 一栏时,经常写 打字员 。后来这种美好的职业消失了,我又填 翻译 ,这样显得我比较正经,因为翻译好歹是个职业,而 作家 鬼才知道是什么。作家碰到的困境与酒鬼相似:他们无法坦白自己。每当与编辑谈话、参加文学晚会、接受采访,需要我说出自己的职业前,我都会好好地提醒自己: 我是作家!我是作家!我是作家! 而且我总是用英语说这句话,很可能因为,我看过的有戒酒协会的电影都是美国人拍的,所以记忆里 我是酒鬼 这句话,也都是用英文说的。

一个人自轻会导致另一人自负。商业世界大抵据此运作。因为我对商业世界不是很了解,故此说 大抵 ,但我对像我一样同为作家的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一个作家只要对自己是否成其为作家存疑(真正的作家永远会这样),便不能踏实地认为自己的职业可以冠以作家之名。这样的作家在为自己因文学而付出的努力收费时,总是难为情。所以出版业会拿这些自轻的从业者来营利。

“你以什么为生?”

“我是个作家。”

“这个不算……如今谁还不是个作家?我是问你的职业,你靠什么赚钱?”

真正的作家都有自轻的问题,即使受到大众承认,他们依然被怀疑所困扰。即使获了诺贝尔奖,这种怀疑也不会消失,甚至会愈演愈烈。这我不是瞎说,因为我以前真的碰到过这样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自轻的人就像一只谁都可以打的沙包;任何人经过时都会打上一拳。真正的作家心里,总是怀着愧疚,觉得其他人都在干正经事,只有自己在做这种无关痛痒也没什么用处,好像只有特权阶级才能做的事(虽然,也没有人付钱给他)。这样的作家总是特别崇敬物理学家、木匠、外科医生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家就像苍蝇或蠕虫,轻轻一捏,就扁了。

一旦有人打着人本主义的旗号去求他,一个自轻的作家会立即答应分文不取。一旦某些国家的人抱怨说文学式微,自轻的作家会二话不说,答应免费发表自己的作品。因为他把钱看成馈赠,他以写作为生,不以赚钱为生。所以经常出现在 作家之家 的作家,都是些自轻的作家。在那里,他们充分沉浸于孤独之中,靠着微不足道的一点学者补助和一间免费的小房间,写着自己的伟大杰作。写完后,再收取一笔绝不超过他编辑月薪的稿费。

在文学的领域,有着许多这样谦卑的工作者,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安于自己的默默无闻。我曾遇到一个作品我已经相当熟悉的美国作家。她的书被译介到南斯拉夫,裱以华丽装帧。护封上赫然印着一幅作者像,像中作者双眸璀璨,说明写道,该书风靡美国。我第一次去纽约时,我在出版该书的出版社里做事的一个编辑熟人,带我去看这个作家。此前我从没见过活的美国作家,更别说活的美国畅销书作家了。她的地址听起来就叫人神往:布鲁克林高地。我按动门铃,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把门打开了。我心想,哦,这是作家的保姆。结果这就是作家本人。我来纽约时,护封上的照片与原型之间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偏差。后来,我了解到,原来她的作品除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没有别的外国译本。

“你好,南斯拉夫的读者朋友。”她说。她的话里透出一种迷人的忧郁。

她住在地下室,厅中堆着很多垫子。原来是用来教肚皮舞的。

“我靠这个赚钱。”她说。

她带我在布鲁克林高地转了转。

“这是诺曼·梅勒的故居,”她自豪地指着一栋房子说,“我经常碰到他。他有时还跟我问好。他会说, 你好,玛丽 。”

每当我想起这位忧郁的作家兼肚皮舞教师玛丽时,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我心中的作家举起她抗议的拳头,然而她不知该向谁宣泄。难道歌德也需要教人跳肚皮舞为生?我问,难道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也要这样吗?我追问;我等待答案,可没有答案。

我明白,还是闭口不言的好。让我们继续像枝头的鸟一样歌唱,让我们安于这个柔软而轻盈的比喻,并希望,有人能不吝撒下几粒面包渣吧。

1996年 AiHbSv6AZA8BPq0Q2F8kD3wU/GPfX5Cep+4ViQKQGG+q1xhR2va6CbVZLegPL5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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