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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茄工

大约十年前,我去参加伦敦书展开幕式。主要嘉宾是琼·柯林斯(Joan Collins)。她作为英美知名演员,又是新晋作家,还是杰姬·柯林斯 的胞姐,自己又刚刚出版了第一本小说,为书展开幕可谓实至名归。琼·柯林斯穿着俨然格言般短小精悍的服装出场了:粉色香奈儿小礼服,粉色瓜皮小帽,脸上罩着纱网,平添一丝妖娆。我像被催眠了似的,随着潮水般汹涌的参展群众往前走,这股潮水跟随着前面各电台摄像机组成的潮水,紧紧地跟在琼的身后。琼微嘟双唇,十指轻触展台上的一本本书,有如轻触维密高级内衣。

此番情景与文学有何关系?几乎没有。那么为什么要说琼·柯林斯的粉色礼服这样琐碎的话题?因为当今的文学生活已经被琐事压垮了,围绕作品的琐事似乎已经比作品本身重要:书籍销售文案似乎已经比书籍本身重要;书封上作者的照片似乎已经比书里的内容重要;作者在大报与大电视台的亮相似乎已经比作者究竟写了什么重要。

许多作家不适应这种拥塞着书商、编辑、中介、分销、经纪、公关、连锁书店、 市场部的人 、电视台摄像机和摄影师的文学环境。文学链中最重要的两环——作者与读者,从未像现在这样,隔得如此遥远。

那么留给作者的是什么?永恒吗?和平年代,一本书在被虫蛀烂化为纸浆前最多不过有三十年寿命(战争期间更短),却要让作者自欺欺人地把 永恒 作为命定的评价标准?正义吗?越来越多的坏书被吹捧,越来越多的好书被忽视,作者还能寄望于所谓 更高的文学正义 给他什么回报?读者吗?他们已经被眼前的大型连锁书店、机场书店和亚马逊迷得神魂颠倒,作者又能指望 读者 做什么呢?

一个作者如果不遵守市场法则,就会旋即丧失生存空间。一个读者如果不随市场引导而消费,要么被迫断食,要么只能把读过的书再读一遍。如今,那些心中还有文学的作者与读者,其实都在过着一种半地下的生活。文学市场已被书籍生产者主宰,但生产书籍并不等于生产文学。

作为读者,我希望有自己的作者。各种说得天花乱坠的书封简介挑花了我的眼,但几乎没有哪本能满足我的阅读品味。书店越来越像五光十色的大卖场:外包装看起来都很好,味道却都叫人失望。就像经过转基因后徒有其表而丧失其味的蔬果一样,所有书籍——无论好书还是坏书——也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异成了主流文学。

作为作者,我也希望有自己的读者。

一两年前,我曾收到一封从危地马拉寄来的信:

这周末我去了危地马拉市,住在公主饭店。比起土豪云集的美洲广场,我更喜欢这里。公主饭店保存了一种英式风度:光线柔和,有暗色木墙裙,所有东西看起来都茸茸的、软软的。我坐在大堂里。旁边一桌坐着两个美国人。他们都像生意人,穿白色正装衬衣,打领带,而且像所有美国人一样,说话声音有点响。所以,我的报纸也看不下去了,只好听他们说话。突然我很惊讶地发觉,他们并不是在聊营销策略,也不是在聊站稳危地马拉市场之类的事;他们在聊文学。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而且提的时候,话里话外透着钟爱。有那么一刻,我想过去跟他们说,我是你的朋友,但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我这个人怕难为情的。多亏这样一件小小的事,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很好。

这就是我那位去了危地马拉的朋友给我写的信。当然我不相信他,但看了这信,我的心情也变好了,而且一连好了几天。我想象着危地马拉恢宏的城市景观(虽然我没去过),想象着 我的 两个穿着白衬衣的书迷,在这样的景观之前,以 透着钟爱 的口吻(这是最叫我开心的一点)聊着 我的 书的样子。

既然说到中美洲,我也就顺便想起了最近听到的一则关于古巴的知识。原来,古巴人中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居然是卷雪茄的工人。实证表明,手卷雪茄是一项相当枯燥的体力劳动。雪茄工人整天像上课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卷烟叶。好在,古巴素有雇用朗读者的传统,朗读者坐在高台上,手拿话筒和书,朗朗诵念。工人们就一边卷叶子,一边听。

我想象,在一个逼仄的车间里,沉闷的热带空气凝滞着,蚊蝇飞舞,雪茄工们的眉梢滴下汗来,他们边打瞌睡,边卷烟,边饮下汩汩冒出话筒的文字的清泉。在我的想象里,那些文字肯定不是卡斯特罗的讲话。而一定是文学。每一支雪茄都饱浸着人类的汗水,每一支雪茄都饱含了由话筒流出,并在雪茄工人昏沉的脑中如回声般低吟的语词的韵律。

在这番关于古巴的想象中,聆听者并不只是被动地聆听。相反,多年工作积累的世界文学精华,将他们的文学鉴赏力磨砺得像剃刀一般锋利,每一个误用的词,每一个引错的典,都会引起他们的反应。只要不喜欢自己听到的书,他们就会大声喝倒彩,并把又粗又沉的雪茄,丢到可怜的朗读者身上。

人们说古巴最好的雪茄要四百美元一支。如果依着我,价格还得再往上涨两倍不止。试想,如果那些高级雪茄工真的在工作时听取了一整个图书馆的资源,那么,也许世上的某一些雪茄,就是乔治·斯坦纳亲手卷的也说不定呢。

乔治·斯坦纳这样的大学教授是否能买得起雪茄烟,我深表怀疑。但琼·柯林斯一定买得起。就让这个畅销书作者去为雪茄烟埋单吧!我想这,也算是一种文学上的正义了。想到文学正义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总算有声音;其道路虽险且阻,但毕竟能走成闭环,真叫人欣慰。

那么我呢,我也想用我的方式来履行一次文学上的正义。我承认自己有时虚构起来没边,但这也没办法,毕竟虚构是我的营生。于是,我近来给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特别好的作家,也去了一封信。

亲爱的M. W.:

一个月前我去了一趟孟菲斯。到第540号马路路南著名的游戏厅餐馆吃饭。点的自然是汉堡和可乐。负责点单的是个没精打采的印度小伙。由于等了好久东西都不来,我就去柜上找他。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我真的看到他躲在柜台后面,坐在一个倒扣的塑料箱上,全神贯注地在读你的书……

2000年 m7TML72QckaukO/Mt2O8kjD9QWjTuzKJZfSB5OX2bApxiDeHaADz2hh0TK4R98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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