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荣

刷车班只有一名男性，其余都是老娘儿们。班长也是个老娘儿们。干活的时候，她们上下裹得严实，不露一丝皮肤。五冬六夏这个样子。槽车两人一辆，算不了什么。油罐才是大骨头。黏度大的，先加热，再铲子铲，刮刀刮。加热管跟加热管之间，趴下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抠。班里唯一的男性，大小子，推大桶的力工兼安全员，高声提醒姊妹们佩戴好长袖手套，烫伤了还得扣奖金。遇到怪味道的，辣眼睛的，她们分成三到四组轮番上阵。大小子喊：“十分了！”里头的拼命从人孔往外钻，爬起来就掏大小子的裆，呜噜着：“昧良心，二十分钟有了！”她们甩掉手套，摘下口罩，猛喘几大口。“媳妇了媳妇了”，有人学大小子说话大舌头。开始笑。被轮到的下一组，咬牙根点着大小子的额头警告。“哗——”出来的姐妹脱下长鞋，倒出汗水。

班长王向荣，四十五岁，离婚，一人带孩子过了十好几年了。男孩读重点高中，成绩没掉下前三名。丈夫是王向荣同一个青年点的知青，回城考大学，分到精神病医院当医生，跟一位护士好上后就把她蹬了。挺长一段时间，王向荣最津津乐道婆婆的好处。婆婆只认她，根本不让那个护士进门。现在她的话很少，专心干活。

刷车班另一个离婚没有再婚的叫王欣荣，比班长小十来岁。有人喊电话，总是她先跳起来。找王欣荣的比找王向荣的要多。王欣荣挂在嘴边的是她的前夫刘家柱。姐妹们无论聊到什么，都能让她联系到刘家柱。那热情劲，看不出他们离婚三年了。尖尖的嗓门儿盖过对方，“不对，你们说得都不对。刘家柱经常醉酒弄事情，生出我们儿子还不照样聪明？”“刚割完痔疮，大夫嘱咐不让弄不让弄，到了晚上他偏不听。刘家柱疼得啊，直叫唤。”“孝顺，可孝顺了，刘家柱他妈放个屁都是香的。”终有一天姐妹们见到了刘家柱，魁梧的身板立在大解放的最后边。王欣荣自作多情地猛摆手。但人家似乎并没有往她们这边瞧。大解放载着一脸疲惫的建筑工们扬长而去。不久后油罐完工，刘家柱转移到别的工地。王欣荣也不用站到道边上等着望上一眼了。

王欣荣越来越疯癫。遇到盖小庙，她第一个扑上去，齐心协力，把本想到老娘儿们堆占便宜的随便哪一个倒霉蛋撂倒。裤子扒下来了，只有她真揪真拽。调车工反映，有人在油罐后面蹲着尿尿。而厕所就在附近不远。调车工都是些身手敏捷的小伙子，下班后稍一收拾，锃明瓦亮。工作间歇，他们爱躲到油罐的后面抽烟，用同龄人才听得懂的双关语说笑。他们讨厌这样不讲究的老娘儿们，非常讨厌。姐妹中有善解人意的，感觉王欣荣很亏，就介绍一个舞伴给她。在被称作穷鬼大乐园的黑暗舞池里，舞伴腰板笔直，笑容可掬，厚嘴唇呼出的热气顺着她的脖颈直往奶头上吹。扶着她腰的手指不止一次溜到她两瓣屁股的夹缝部位，她感到自己马上要叫出声来，那两根手指又悄悄移开。第二天，他电话约她下班后去他家，她立马答应了。一个乱糟糟的家。他上来就捏她的奶子，并抓过她的一只手，往他裤衩里放。她提醒门是不是没关。他一松手，她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街上，风一吹，眼泪是热的。硬邦邦的男人站在窗子上骂：“骚逼，夹着吧！”

离婚后这三年，王欣荣并没有中断性生活。刘家柱平均一个月来看一次孩子，少不了要弄弄。姐妹们骂她没出息：“让谁弄不行，非让他弄！”王欣荣辩解：“每回他都带钱来的。”最近刘家柱来得少了。来了也不弄，留下点钱物就走。王欣荣炒了刘家柱最爱吃的尖椒鸟贝，换了青岛啤酒等着。刘家柱冷不丁告诉她他要结婚了。以前刘家柱也处过几个对象（他很愿意跟王欣荣唠这方面的事），但没一个能让他认真起来的。这个不同，他准备娶她。刘家柱问：“你什么时候嫁？”“等你结完。”

姐妹们都说刘家柱新找的对象长相不如她王欣荣。那女的大家认识，干过电工，住在宿舍二区，去年离的，没生过小孩。王欣荣客观地回答：“她皮肤没有我白，但条儿比我强。刘家柱以前就说，他喜欢条儿好的。”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来到，姐妹们听王欣荣念叨这个日子都腻烦了，暗地里替她数着呢。偏偏这天要对付一万立的大家伙。换衣室里，她们一面扎腰带套皮靴，一面观察王欣荣。见她始终没事人一样，有人就揭开伤疤撒了把盐，“王欣荣，你没去参加刘家柱的婚礼呀？”说完恨不得把舌头咬破。因为王欣荣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号啕大哭。姐妹们蹑手蹑脚从她身边绕过。班长王向荣最后一个离开，她俯在王欣荣的耳边，劝她别想那么多，想多了没有用。

一列只露双眼的怪异娘子军，扛着耙子，拎着抹布，在尚未正式发威的骄阳斜下方，浩浩荡荡地行进着。一万立的油罐至少得刷三天。下午王欣荣说什么也得进罐干活，都是出力气挣钱的，谁照顾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