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旁的下沉花园有一圈破旧的老墙,那是我的天选狩猎场。这堵墙年代久远,表面曾敷过一层灰泥。但现在这层灰泥外皮已披满苔藓,且星移斗转中,不知已有多少轮冬季的湿气侵蚀过它了,所以外皮已变得酥脆松软,还四处鼓包、脱皮。整个墙面,裂纹疯狂蔓延,像幅错综复杂的地图。有些裂缝宽达好几英寸
,有些则纤如发丝。斑驳处,玫瑰粉色的砖块裸露于外,它们细密排布,如肋骨般规整。如果你进一步观察,就会惊喜于它内部形态的多姿多彩:潮湿的区域是伞菌的王国,百来顶红色、黄色和棕色的小蘑菇骄傲地挺立,像村庄般散布在潮湿的原野;翠绿的山丘起伏绵延,那是苔藓的作品,它们可能请人精心修整过自己的发型,长得齐整又端正;阴凉处的裂缝中,小型蕨类植物呈喷泉状散落,慵懒地摊在墙面上。墙顶是生命的荒漠,太过干燥,只有一种锈红色的苔藓能生存;墙顶也太热,除了蜻蜓还会偶尔过来晒晒太阳外,再无其他生灵到访。墙基处,植物们蜂拥而至,叶片生长在散落于地面的瓦片间隙中,有仙客来、番红花、日光兰,等等。这条狭长的地带还穿插着一片茂密错杂的黑莓丛。在丰收的季节里,饱满多汁、檀木般乌黑的果实会大方地挂满枝丫。
老墙的居民成分复杂,习性各异。有白天出工的,也有夜晚加班的;有出来捕猎的,也有出来就被猎捕的。夜色中,荆棘丛里的癞蛤蟆、墙缝里的壁虎都是猎手。壁虎们有着苍白而清透的皮肤,一对肿泡眼鼓出来。那些笨头笨脑、心不在焉的大蚊子就是猎物了,只会在叶片间瞎冲乱撞。此外,各种蛾子也逃脱不了被猎捕的命运。它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花纹也巧夺天工,有条纹的、嵌块的、格子的、圆点的、斑驳的。蛾子会在灰泥墙畔扎堆,扑棱着翅膀,你挤我来我挤你,形成一团混乱的云雾。甲壳虫的登场就体面多了。它们体态丰腴、衣着规整,虽胖但不失干练,夜晚工作时依然抖擞又高效,堪比职场精英。拂晓前,最后一只醒着的萤火虫也终于决定就寝了,它带着宝石绿的灯笼往苔藓山丘的深处飞去。刹那间,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墙里的国度便被下一批居民接手。此刻起,猎物和猎手的身份变得暧昧,所有生物都在食物链上顾了前就顾不了后,彼此混战,每只虫子被诱惑和敌人左右夹击。黄蜂撵着毛虫和蜘蛛;蜘蛛又追着苍蝇;但蜘蛛身后还有大只的蜻蜓挺着尖利的身体,一路追赶,既吃蜘蛛,又吃苍蝇;更莫说迅猛又灵巧、身披五彩皮肤的壁虎是无所不吃,来一个算一个,全进肚里。
然而,老墙国度里最害羞、低调的角色却最是凶狠危险。找它们时,你要下番功夫仔细搜寻,否则难窥其踪影。但就在那些缝隙里,却可能生活着数百只。如果你小心地将刀片滑入松动的灰泥皮,再轻轻撬开,就会看到一只迷你黑蝎子。它蜷缩成一团,身长不过寸把,像是由闪亮巧克力制成。小蝎子的造型十分奇特,身体扁平,呈椭圆形。腿小巧精致,弯曲着站立。巨大而粗壮的爪子如蟹钳,关节分明,仿佛穿着甲胄。尾巴像一串棕色的珠子,末端的毒刺让你联想起玫瑰的刺。蝎子不介意你来观察它,会静静躺着让你看个够。但你的呼吸声如果太重,它就会抬起尾巴警告你,那姿势仿佛是在道歉。如果你长时间地把它放在阳光下,它就会决绝地转身走开,缓慢挪入另一块墙皮下面。
我迷上了这些蝎子,它们可爱又谦虚,知分寸,有修养。但凡你不触及它们的底线,自寻死路(如把手放在它们身上),蝎子们都会对你恭谦有礼。非要说的话,它们唯一的诉求就是尽快逃离且隐藏起来吧。在它们看来,我就肯定是个讨厌鬼了——因为这家伙就爱撕墙皮,撕完了就盯着它们看,或把它们塞进果酱罐里,还让它们在里面溜达个不停,如此我才能看清蝎子们的脚是如何移动的。通过对墙皮的一次次突袭,我发现了小蝎子们的不少秘密。比如它们会吃绿头蝇(但具体是怎么捉到的,就一直是个谜了),还有蚱蜢、蛾子、草蛉虫。有几次我甚至发现它们在吃同类,如此乖巧谦逊的生灵竟也做得出此等下作之事,我心痛震惊,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夜色苍茫中,我会在手电筒的帮助下,观看蝎子们的求爱舞蹈。整个金风玉露的过程非常甜蜜,也非常短暂。它们会在我面前相向而立,爪子相握,尾巴交缠在一起,缠缠绵绵。我看着它们双爪交握,在青苔软垫上徐徐起舞。可惜我一打开手电筒,上一秒还翩然起舞的伴侣们就会立刻停下动作。片刻后,若光亮不灭,它们便会果决离开,只余背影给我,却依旧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显然,这是一种只喜欢跟同类相伴的动物。倘若我能在笼子里养上一群,倒有可能看到求爱的全过程。但我费尽口舌,把蝎子的可爱都吹上了天,也无法让家人们松口同意。
有一天,我在墙壁中发现了一只胖乎乎的雌蝎子。乍一看,她像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皮草大衣。细看之下我才发现,这奇特的外套其实是由一堆小蝎子们组成的,它们正紧紧偎依在母亲背上。邂逅这一大家子,我欣喜若狂,立马决定把它们偷运回家,养在自己卧室里,如此便可以陪它们长大。我万分小心地将母蝎和它的孩子们转移到了一个火柴盒里,然后匆忙赶回别墅去。不巧的是,我进门时午餐也正好上桌。于是我把盒子轻轻放在客厅的壁炉架上,好让蝎子们有足够的空气,然后才走进了餐厅,和家人一起吃饭。我悠闲地吃着饭,不时偷喂一下趴在桌下的罗格,一边还听着家人们的争论,完全忘记了刚刚捕获的一盒子惊喜。吃罢午饭,拉里去客厅取来了香烟。他靠在餐椅上,嘴里叼着一根烟,随手拿起了从客厅里带来的火柴盒。我对即将到来的惨剧毫无觉察,还饶有兴趣地看着拉里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打开了火柴盒。
时至今日,我都相信我的雌蝎子没有恶意。她被关在这盒中许久,憋出了一肚子火也是正常,所以抓住机会便想赶紧逃脱罢了。只见她敏捷一跃,就从盒子口爬了出来,宝宝们也牢牢抓住妈妈的背。眨眼间,雌蝎子便爬到了拉里的手背上。她也不确定接下来该去向何方,于是稍事休整,但把尾巴上的毒刺翘得老高,随时准备好抬脚就跑。拉里感觉到了它爪子的动静,低头看了一眼。从这一刻开始,家里陷入了一片混乱。
拉里一声惊吼,卢加蕾其娅被吓得失手摔了一只盘子。罗格从桌子底下冲出来,狂吠不止。拉里本能地一挥手,又将不幸的蝎子甩去了餐桌另一头,落在玛歌和莱斯利中间。蝎子跌落在桌布上的一瞬间,小蝎子们便如花火四散。这番遭遇也激怒了蝎子本人,它向莱斯利飞奔而去,气得连毒刺都抖了起来!莱斯利也一跃而起,翻倒了椅子。他吓得用餐巾挥向蝎子,于是把蝎子拨到了玛歌面前。玛歌见状,立即发出了一声令全世界的蒸汽机都自愧不如的尖叫。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母亲完全傻眼。她戴上眼镜,瞄向桌子那头,想看清罪魁祸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与此同时,玛歌为了抵抗蝎子的进攻,往它身上浇了一杯水。但水完美地错过了蝎子,却成功淋湿了母亲。母亲被冷水一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呆坐在桌子尽头,连抱怨一声的力气都没了。蝎子已躲进了莱斯利的盘子下面,而她的宝宝们则在整个桌面上肆无忌惮地游荡。罗格虽然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但也想尽到护卫的责任,所以一直跑来跑去,大声嚷嚷。
“又是那个混蛋小子……”拉里咆哮道。
“小心!小心!它们来了!”玛歌尖叫。
“快,搞一本书来,”莱斯利大吼,“大家稳住,拿书拍它们就好。”
“怎么回事?搞什么呢?”母亲擦着眼镜,不停追问。
“就是那个浑小子干的好事……这回是想害死咱们全家吗?看这一桌子蝎子,满满当当……”
“快……快……想点办法……小心,小心!”
“别叫了,赶紧找本书去。我的老天……你比那只狗还烦……好了,罗格,你也闭嘴……”
“感谢上苍!我还没被蛰……”
“小心……又来了一只……快……快……”
“好了!闭嘴,给我找本书或者什么东西来……”
“好好好,亲爱的,但这些蝎子是哪儿来的?”
“就是那个坏小子啊……这个家里,每一个火柴盒都是一个死亡陷阱……”
“小心,它朝我这儿来了……快,快,救救我……”
“用你的刀砍它……用刀啊……快,赶紧!”
没人有工夫跟罗格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它误以为我们正遭遇猛烈的攻击,而它的天职就是保护这个家。既然房间里只有卢加蕾其娅一个外人,那么罗格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个女人就是罪恶的源头。于是罗格在她的脚踝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当然是胡乱攻击,无济于事。
半晌后,局面终于消停了一下。所有的小蝎子都藏在了碗碟下面。莱斯利建议我们要对蝎子进行“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式的大清洗,但在我声泪俱下的恳求和母亲的支持下,这个建议终于被否决了。家人们带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惊魂不定地退去了客厅。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用茶匙捡起小蝎子们,并一一放回母蝎背上。然后再将它们放在一个碟子里,捎去户外,放生在了花园的墙上。然而我是万般不情不愿,遗憾到了极点。整个下午,罗格和我都在山坡上。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我觉得还是躲为上计,让家人好好睡个午觉再相见比较稳妥。
这一事件带来了诸多后遗症。首先,拉里患上了严重的火柴盒恐惧症,每次都要用手帕包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其次,卢加蕾其娅因为被咬伤了脚踝,所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伤口处的绷带裹了怕有半米厚,且一连几个星期皆是如此,即使伤口都已痊愈。但有一个后果惨过了这所有:母亲认为我又开始放浪不羁了,是时候让我回归正常的教育了。在找到全职家教前,她觉得我至少要把法语捡起来。母亲手起刀落,说到做到。从此后,每天早上斯皮罗都会开车送我进城,去找比利时领事学习法语。
城里有个犹太人聚居区。里面有一团迷宫般的小巷子,狭窄逼仄,怪味弥漫,领事就住在这里面。这个区域其实充满了生机与乐趣。街巷地面由鹅卵石铺就而成,路旁挤满了小摊。商品堆积如山,有艳丽的布匹、晶亮的糖果、手工打制的银饰品、各种蔬果,等等。不过街道确实窄得不像话。每当载货的驴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你就得拼命往墙边靠,否则谁也过不去。这里是城中最多彩的地界,闹腾喧嚣。你能听到妇女扯着嗓子讨价还价,母鸡咯咯大叫,狗也不时狂吠,以及男人头顶一大盘刚出炉的热面包号叫着走过去。迷宫的中心处是一个小广场,颤巍巍地立着一座破旧的高楼,弯腰驼背,神色疲倦。楼的顶层公寓就是比利时领事的家。
领事性格温和友善,个子小小。最显眼的特征就是脸上的络腮胡,堪称幅员辽阔,但“极修边幅”,边缘规整流畅,形状被精心设计过。上唇的胡须还细细抹过发蜡。他极有责任感和仪式感,永远身着盛装,仿佛随时要冲去出席一个重大的官方活动。上身通常是一件燕尾服,配条纹西裤。皮鞋油光锃亮,还套着浅黄色的鞋罩。一条宽大的丝绸领带似瀑布倾泻于脖领间,由一根纯金的别针讲究地固定起来。头顶是一个高耸的礼帽,质地闪闪发光。任何时候,领事的衣着都是如此一丝不苟。你能看到他精彩亮相,小心穿过一条条脏乱狭窄的巷子,优雅地踏过水坑,紧贴墙壁风度翩翩地礼让驴子,并用藤编手杖轻拍一下驴子的臀部。城里众人对他的绅士派头习以为常,都把他当成英国人。既然所有的英国人都是贵族,那么每一个英国人都应该(且必须)穿着体面,不可坏了规矩。
犹记得那天早上,我第一次去上课,他把我迎入了一个客厅。墙上挂满了他自己的照片,镜头前的他摆出各种拿破仑的姿势,且每一张都镶在厚实华丽的相框中。维多利亚式的椅子上覆着红色锦缎,套着厚重繁复的椅背套。我们的课桌上铺着酒红色的天鹅绒桌布,四周还坠着亮绿色的流苏。这房间真是丑得千奇百怪。领事让我在桌前坐好,为了测试我的法语水平,他找出一本又破又厚的《小拉鲁斯法语》词典,放在我面前,翻开了第一页。
“来,请读一下吧。”他说道,金牙在胡须中闪出可爱的小光芒。
领事拧了一把胡子尖,然后噘起嘴,背着手踱到了窗边。我从A打头的单词开始读,磕磕绊绊,万分辛苦。我才熬过了三个词,领事那里就有了状况:他的身体突然僵直,从嗓子中发出了一声闷沉的惊呼。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口音惨不忍听,吓到他了,但后来发现问题并不在我身上。只见领事匆忙跑过房间,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猛地拉开了一个壁橱,拿出来一支看起来极具杀伤力的气步枪。我无比好奇,又夹杂着几分恐慌,担心今天还能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视线又忍不住紧随领事,津津有味地看他后续行动。他想装子弹,不过紧张和匆忙令子弹散了一地。装好后,他随即蹲下,悄悄潜伏到窗口旁,半藏在窗帘后,急切地向外张望。不一会儿,他举起枪,小心瞄准窗外某处,然后砰地开了火。事罢,他转过身,摇了摇头,动作迟缓,神色凄婉。放下枪时,我惊讶地发现领事的双眼竟盛满了泪水。他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条丝绸手帕,使劲擤起了鼻子。
“哎,哎,哎……”他的呻吟包含着沉重的悲伤,摇头的动作中散发出刺心的哀痛,“可怜的小登(东)西。算了,课还是得上的……请气(继)续往下读吧,我的朋友
。”
接下来我兴奋得难以自拔,整个早上都沉浸在一个刺激的假想中:搞不好我目睹领事犯下了一桩谋杀案!再不济也是跟某个邻居在进行血腥的私斗。但直到第四天早上,领事仍然在规律性地向窗外开火。于是我开始反思并推翻这个假想了:他都血战到了这个境地,对方得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啊?但怎么一枪都打不回来呢?一丁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吗?时间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才终于搞明白领事为什么在自家巷战不停——他在打流浪猫。整个城镇里——包括这个犹太人区——流浪猫都在无节制地繁殖,泛滥成灾,几近失控,数量已高达数百只,因为没有主人或任何人的照料,大多数猫浑身布满烂疮和秃斑,腿也因为佝偻病而弯曲。流浪猫们骨瘦如柴,全身上下只剩一张皮了,让人困惑这究竟还是不是一群活物。领事绝对是个爱猫的人,他对猫的情感毋庸置疑。你看他自己就养了三只圆滚滚的波斯猫。但那些饥肠辘辘、满身疮痍的流浪猫总在窗户对面的屋顶上徘徊,这个景象对他敏感的神经而言,实在是一场蚀骨的折磨。
“我没法把所有的流浪猫都收养了,”他解释道,“所以我只能打死它们,让它们脚(早)登极乐。或许这样才是更好的结局,但我快难过死了。”
领事的做法其实已经很人道了,且不得不做。只要你见过这些猫,就会理解他。于是我的法语课时不时便被打断,因为老师要跳去窗前,送一只又一只的猫去天国。每当枪声消散,我们都会哀悼片刻,以示对往生小猫的尊重。然后领事会大力吸溜一下鼻子,沉痛叹息一声,再把我拉回法语词汇的迷宫中去,与各种动词变形斗智斗勇。
缘由虽不详,但领事就是认定母亲能说法语。所以他一抓到母亲,便要用法语交谈。母亲在城里采购时,但凡运气好一点,就能提前瞄见领事的礼帽。它正越过人山人海,向她跃来。母亲得立刻逃命般地冲进最近的商店里,买一堆哪怕根本用不到的东西,直至危机解除。然而世事难料,领事有时又会突然从巷子里杀个回马枪,闪现出来,让母亲猝不及防。他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一边还旋转着手杖。然后他会摘下礼帽,深鞠一躬,同时握住母亲不情不愿伸出来的手,热情地将他的胡须印上去。接下来就是站在街中间,开启尴尬的长聊,偶尔还会被经过的驴子打断一下。领事说得畅快,几乎要用法语的狂潮将母亲淹没,同时还不忘优雅地挥舞帽子和手杖,但却完全看不到母亲脸上极度的困惑。偶尔他会停顿一下,用一个疑问句“不是吗,夫人?”给母亲一个提示。母亲听到后,便要振作起全部精神与勇气,展示毕生法语绝学。
“Oui,oui(是的,是的)!”妈妈大声回应,笑得心虚。有时还得再补两遍,以防对方听来不够热情洋溢。“Oui,oui(是的,是的)!”
领事受用极了。我觉得他从未意识到,这是母亲唯一会的法语单词。但对母亲来说,这种对话无疑是对神经系统的一次次挑战了。只要我们用气声警告她一句:“妈妈小心,领事过来了。”她便立刻暴走,沿街快步而行。那姿态可谓是定义了淑女标准的底线,随时可能更进一步,变为狂奔疯跑。
虽然我在语言学习上冥顽不化,毫无长进,但这些法语课也有其好处。比如中午下课时,我内心深处那登峰造极的无聊,能让下午的乡间探索魅力加倍。此外,星期四也从不会让我失望。西奥多总会在午餐后尽快赶来别墅,一直陪我,直到阿尔巴尼亚山上升起无瑕皎月。对他来说,星期四有着不凡的意义,所以才能被选中。一切只因每个星期的这一天,水上飞机都会从雅典飞来,并在我家附近的海湾处降落。而西奥多尤爱观摩它的降落过程。可惜的是,我家最佳的观摩地点在阁楼。而且你必须倾身探出窗外,竭力扯长脖子,才能看清海湾,简直是边欣赏边玩命。飞机会雷打不动地在茶歇时间到达。先是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传来,音色昏沉又催眠,音量微弱得让人搞不懂来的是飞机还是蜜蜂。每到此刻,哪怕西奥多正在讲什么逸闻,或解释什么现象,都会倏地停下。然后他的眼里会烧起激情,胡须挺立起来,头偏向一边。他问道:“那是……嗯……你知道的……飞机的声音吗?”
每个人都静了下来,与他一起侧耳倾听。轰鸣声渐渐明了,西奥多把吃了一半的司康饼小心放回碟子里。
“啊哈!”他说道,一边轻轻擦手,“没错了,就是飞机的声音……嗯……嗯……应该是的。”
声音越发近了,西奥多早已按捺不住,在座位上挪来挪去。最后,母亲会过来了结他的纠结。
“你想上阁楼去,看它降落吗?”她问。
“好啊!……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西奥多羞赧地嘟囔,但身体已经急不可待地离开了座位,“我……嗯……觉得那个景象非常壮观,引人入胜……要是不会给你添太大麻烦,我还是想去的……”
引擎声已近在咫尺,似下一秒就要掠过我们头顶——至关紧要的时刻到了!
“我一直都……嗯……你懂的……非常喜欢……”
“快!赶紧!西奥多!再磨蹭你就错过了!”我们会齐声高喊。
全家人立刻从餐桌旁跳开,簇拥着西奥多,带着他一路狂奔,爬上四楼。罗格在前面撒欢奔跑,汪汪大叫。我们会气喘吁吁地冲进阁楼,开怀大笑。脚步落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一阵咚咚作响,如枪鸣一般。接下来大家打开窗户,探出头去,目光翻过层叠的橄榄树冠,飞向海湾。海湾默默躺在树丛后,像一只滚圆的蓝眼睛,水面如蜂蜜般平整光滑,淡定宁静。飞机飞来,活像一只蠢蠢笨笨的大肥鹅,不一会儿便从橄榄园上空掠过,并不断降低高度。突然间,它便开始贴近水面滑行,与自己的倒影竞速。慢慢地,它越来越贴近水面了。西奥多眯起眼睛,竖起胡须,屏息凝视着它。飞机越发低了,不知哪个瞬间,它蓦地触了一下水面,留下一个泡沫痕迹,荡漾开去,如绚烂夏花绽放于蔚蓝海面。一段距离后,它终于完成了水面着陆,开始在海湾里滑行,身后一扇扇水花翻涌开来,溅起数浪白沫。当飞机慢慢停稳后,西奥多会用拇指捻一捻胡须,然后慢慢收回身子,退回阁楼内。
“嗯……真不错。”他说道,一边拍掉手上的灰尘,“这场面看着就……非常……呃……舒爽。”
飞机着陆秀结束,西奥多还想看的话,必须再等一个星期了。我们关上阁楼的窗户,谈笑间依次下了楼,继续进行被飞机打断了的茶歇。下一个星期,同样的场景还会如约而至。
每个星期四西奥多过来时,也可能和我外出探索。有时候只到花园,有时则会去更远的地方冒险。我们背着标本盒子和捕捞网,穿过橄榄树林,任由罗格在前面开路,看它鼻子贴着地面奔跑。路途中遇到的一切都是研究的好对象:花朵、昆虫、岩石、鸟类,等等。不论遇到什么生物、现象、事件,西奥多脑子里的知识似乎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他跟你讲解时,语气里尽是谨慎与谦和。这仿佛不是在教你学新的知识,而是在帮你记起一些你早就知道的东西而已。他是个聊天宝藏库,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奇闻轶事、烂到人神共愤的谐音梗,以及无比冷场、堪称烂上加烂的笑话。西奥多每每讲起来都有滋有味,整张脸眉开眼笑,鼻子都能皱起来,连胡须里都是遮不住的欢乐。这恐怕一半是被笑话逗乐,一半也是自嘲吧。
在我们眼里,每一个水沟或池塘都是满载奇迹的未知丛林。小小的剑水蚤和水蚤——有嫩绿的,也有珊瑚粉的——挂在水生植物的枝条上,像小鸟立在树梢头。而在水底的泥泞中,池中“猛虎”默不作声,四处游荡,那是水蛭和蜻蜓幼虫。每一棵空心的树都要仔细检查,以防里面有微缩小池,蚊子幼虫正在茁壮成长,但却被我们错过;每一个覆满苔藓,如戴着绿色假发套一般的岩石都要翻过来看看,万一它下面也藏着什么呢?每一段腐烂的树桩都要被切开。西奥多站在池塘边,衣着规整,身姿挺拔。他会在水中轻柔地划过小网,再缓慢提起,然后热切地查看挂在网尾的小玻璃瓶。瓶子里包罗万象,简直是微生物的万花筒。
“啊哈!”他的声音都欢欣雀跃,胡子又立了起来,“我觉得它是ceriodaphnia laticaudata(宽尾网纹蚤)。”
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凑近了瓶子,仔细观察起来。
“哦……就是的……很是奇特……它的确是宽尾的。可以帮我……嗯……递一个干净的试管过来吗?多谢……”
他用钢笔的吸墨管将这个小生物吸了出来,小心放入试管里,然后再检查其他的捕获物。
“其他的就没什么新鲜了……咦,还有这里,我居然没注意到……这里有个石蚕的幼虫,很有意思……你能看到吗?……嗯……它应该能用一些贝壳渣来给自己做壳,当家来住……它们的壳都漂亮极了。”
瓶子底部趴着个一厘米见长的壳,呈细条状,乍一看像由蚕丝编织而成,上面镶满了蜗牛的扁壳,如一个个小纽扣般。这个玲珑小屋的一端伸出一个头来,正是屋主在向外打探。这个小怪物的长相真是毫无亮眼之处,脸长得跟蚂蚁有异曲同工之妙,整条虫子则跟条小蛆虫似的。此刻,它正拖着自己漂亮的房子,在玻璃上慢慢地前进。
“我做过一个实验,还挺好玩的,”西奥多说道,“我先捕捉了一些这样的……呃……幼虫,并剥去它们的壳。没关系,这样做它们也不会受伤的。我把它们分别放进好几个罐子里。一开始里面只有清水,没有……呃……可以用来造壳的建筑材料。然后我给每一罐幼虫都提供了不同的材料来打造新家,且颜色都还不一样:有一些是非常小的蓝色、绿色珠子;有一些是砖块的碎渣、白沙;有一些甚至是……呃……彩色的玻璃碎片。小家伙们就地取材,都创作出了新的壳,每件作品都特色鲜明……呃……而且色彩丰富,它们真是非常聪明的建筑家。”
他把瓶子里剩余的东西都倒回了池塘,然后把网子搭在肩膀上,我们便继续往前走了。
“说到建房子,”西奥多接着说,眼里似有粼粼波光,“我跟你讲过……呃……我一个朋友的神奇操作吗?嗯,对了,他在乡下有一座小房子,随着家庭规模的……嗯……不断扩大,他觉得房子有点小了,于是决定给房子再加建一层。他对自己的建筑才能……嗯……自信得稍微有点狂妄了。他认为加建工程可以由自己一手设计。嗯嗯,就是的。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不出多久新楼就盖好了,包括卧室、浴室,等等。朋友为庆祝完工举行了一个聚会,我们都为……呃……升级后的新居向他敬酒,并见证了脚手架的……拆除仪式,非常壮观。没人觉得有什么地方……呃……不对劲。直到一个晚到的客人想参观新房间,大家才猛然觉察:居然没有通往新楼层的楼梯!看来我的朋友忘了在设计蓝图上加楼梯。你知道的,在实际的……呃……建造过程中,他和工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爬脚手架上下楼,所以才没有人注意到……呃……这个缺陷。”
下午依然燥热,我们继续前行,一路上不时在池塘、沟渠、小溪旁驻足,也穿过馥郁芬芳的桃金娘林,爬上石南延绵的山坡,踏过尘土飞扬的白色山路,偶尔还遇到驴子驮着农夫,步履蹒跚地过来,一驴一人都没精打采,满身疲惫。
傍晚时分,我们已收获了无数种神奇的生物,于是带着瓶瓶罐罐踏上了归路。当我们在橄榄树林里穿行时,天空已经倦怠,脸色都褪成了哑金色,略显晦暗。树林躲进阴影中,林间空气也变得更为凉爽和馥郁。罗格还是在前面开路,舌头耷拉着,摇来晃去。它偶尔会回头确认一下,看我们是否还跟得上。西奥多和我走得大汗淋漓,风尘仆仆。肩上是鼓得滚圆的采集包,带来一种夹杂着快感和成就感的疼痛。我们大步流星向前走,边走边唱西奥多教给我的一支歌谣。它旋律激昂,可以让疲乏不堪的双脚重获生机。于是寂静的山林中回荡起二重唱来,由西奥多的男中音和我高亢尖锐的童声配合而成:
话说有位老人,住在耶路撒冷;
歌颂哈利路亚,欧啦啦呀欧啦!
老人头戴高帽,简直风华正茂;
歌颂哈利路亚,欧啦啦呀欧啦!
欧啦乌啦啦……哇啦乌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