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讲的是怎么做大项目,像那种超级工程、大制作电影、重量级的新产品,以及像举办奥运会这样的大活动。如果你曾经主持完成过这样的大事,那么你可能是被各种大组织争夺的人才。如果你不打算主持大事,这本书也能促使你思考,因为它讲的并不是项目经理用的那些技术细节,而是做事的哲学。
我记得小时候电视新闻经常播报某某国家重点工程,因为上下特别努力,大干快上,提前多少多少天完工。我当时的印象是,如果一个工程不能提前完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提。我还猜测这些项目做计划的时候必定特意把工期多做了几天,这样才能确保提前完工……
我这个印象其实是大错特错,是典型的易得性偏误。
本书作者傅以斌以前在丹麦领导过大项目,而且很成功。他有感于很多项目做不成,就建了一个大型交通工程项目数据库,发现从1910年到1988年之间,世界范围内各种工程项目的最初预算比最终成本平均要低28%,而且10个项目中有9个会超预算。
他把结果发表出来,麦肯锡咨询公司就联系他,说咱们能不能一起研究一下IT项目的超预算情况。傅以斌原本以为IT项目比较省钱,哪知道超预算情况更严重。于是他索性玩了个大的:把各个领域的项目都囊括进来,什么国防、核能、航天、采矿、汽油、奥运会等都算在内,他的数据库涵盖了20多个领域、136个国家的16000多个项目,统计结果是: 只有47.9%的项目达到了预算目标,只有8.5%的项目在预算和完成时间上都达成预期目标,只有0.5%的项目在成本、时间和效益这三项上都达到了预期目标。
也就是说,你要做个大项目,首先它很可能要花费更多的钱;其次它需要的时间会比你想象的更长;再者,就算你花了很多的时间和钱,它带来的实际好处也很可能没有达到最初的设想。
不管你是谁,做大项目都很可能是赔本买卖。傅以斌用统计分析发现,大项目超预算的情况并非正态分布,而是我们常说的幂率分布,也叫“肥尾分布”。
正态分布是比较安全的。就好像人的身高,大部分案例都在平均值附近,特别矮或特别高的人很少。而幂律分布,却容易出现极端情况,也就是所谓“黑天鹅”事件,表现在项目中就是容易出现特别离谱的超预算情况。
比如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本来预计12年建成,实际花了19年才建成,最终造价为88亿美元,比预算高出450%。
更有甚者,如果预算超得太厉害,还能直接拖垮一家大公司。
牛仔裤制造商李维斯想做自己的IT项目,预算是500万美元。这个数字听起来挺合理,毕竟你弄一个卖牛仔裤的网站能有多费钱?可是最后实际的花费真不是500万美元,也不是5000万美元,而是整整2亿美元。好在李维斯没垮,但是CIO被撤职了。
但也不是所有大项目都是这样。有些项目就做得很好,比如帝国大厦。
1929年,曾经担任过纽约州州长的一位大亨——阿尔·史密斯(Al Smith)决心在纽约最繁华的地段建设一座像铅笔一样又高又直的大厦。这是当时前所未有的建筑,轰动效应是注定的。史密斯设想大厦应该在1931年5月1日这天开业,而这意味着从第一张草图到大厦彻底建成只有18个月的时间。
而帝国大厦果然在1931年5月1日这天开业了,而且还是提前几周完工的。作为当时世界最高的建筑,胡佛总统主持了开业大典,帝国大厦立即就成了一个地标。1933年,电影《金刚》( King Kong )上映,其中有一个场景就是在帝国大厦上。帝国大厦迅速成了全世界的明星,还引发了后来各国竞相建设超级大厦的风潮,可谓是百年大业。
像这样的案例其实也不少。胡佛大坝提前两年建成,而且成本略低于预算。波音公司只用28个月就完成了747客机的设计到制造。苹果公司2001年1月底才招聘了第一个开发iPod的员工,而当年的11月份就已经向全球用户发货了。
这些项目又是怎么做成的呢? 成功的项目都是相似的,失败的项目也都是相似的。这里面有规律。
傅以斌总结失败项目的一般规律是“快思考,慢行动”。项目刚上马的时候大家都兴高采烈,一旦做起来才发现遇到各种没想到的问题,进展很慢;然后因为进展慢,又遇到了更多的问题,这样不断拖延。
对比之下,成功的项目则是“慢思考,快行动”。
帝国大厦时间那么紧,前期的设计可是一丝不苟:在工地正式开工之前,建筑师已经把这个大厦需要多少根钢梁、多少个铆钉、多少个螺栓,需要的各种土各种建筑材料,大小、形状、多少,都测算好了。
所以真正开工的时候,大家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流程完全标准化,工人越干越快,整个就好像是一个生产流水线。
这就是计划的作用。前期想得全面,后期才能迅速行动。但迅速行动本身也很重要,因为中国有句话叫“夜长梦多”。
项目进行过程中,往往会发生各种事情。可能会出现意外事故,可能当地政策变了,可能政治环境变了,可能经济形势不允许了……
更何况复杂的项目中还有“动态相互依赖”(dynamic dependency)的问题,意思是系统的各个部分是耦合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地方出问题就是全局问题。
2021年3月,一艘叫“长赐号”的货船在苏伊士运河被卡住了,整整6天动不了,后面几百艘的船都只能干等,结果对全球贸易都产生了影响。
像这样的事情,你再有神机妙算也是不可能避免的……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快:赶紧干完,出事儿的概率才能小。
可是中国除了“夜长梦多”之外,还有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引出了傅以斌的关键理论:我们应该把项目分成两个阶段。
前期是思考,后期是行动。而前期和后期是不对称的。
思考这个阶段,特别重要,但因为这个阶段基本上都是在纸面完成,很便宜,所以时间慢一点、快一点没关系。特别是创造性的活动,本来也应该多花时间。而一旦进入执行阶段,你就得快了。这是因为执行阶段的花费跟思考阶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比如拍电影,前期编写、打磨剧本,你怎么拖延都不是啥大事。可是一旦进入拍摄阶段,明星和临时演员都已经请来了,剧组人吃马喂,一天花出去的钱是海量的,你稍微遇到点意外拖延几天就一定超预算;而你只要拖延,就一定会遇到更多的意外。
所以做大项目要想成功,根本原则就是谋定而后动:谋要慢慢地谋,动要快速地动。正所谓不动如山,侵掠如火。
林肯曾经说过,如果他有5分钟时间去砍倒一棵树,他会用前3分钟来磨斧头。这个意义上的“磨刀不误砍柴工”说的真不是中学生应该好好复习什么的,这是大事成功的秘密。
道理简单,为什么人们做不到呢?对于大事来说,如果一个弊端经常发生,很可能不是因为人们不懂得道理,而是有着不得已的理由。
傅以斌说,大事计划失败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匆忙的“承诺”。
当初因为冲动,没想好就领了结婚证。相处一段时间感觉不太好,可是离婚很麻烦,就对付着继续生活。等到生了孩子,离婚就已经不是成本问题,而是伤害问题。再过几年双方年龄都大了,日子更加只能这样过下去……
这就是大部分事情走向灾难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人们想要这样,也不是人们不知道这样不好,而是因为身处现场别无选择。傅以斌把这种错误称为“承诺谬误”(commitment fallacy)。
傅以斌的数据库中大部分项目都超预算,但其中有5种项目类型,却普遍完成得很好,可能偶尔超点预算或是稍微延长点工期,但从来不会出现灾难性的结局。这5种项目是太阳能、风能、传统化石燃料的发电厂、电力传输和公路建设。尤其太阳能和风能,最近的发展势头十分强劲,可以跟芯片相提并论,属于指数增长。这些项目是怎么回事儿呢?
看来一个项目是否容易办成,除了管理和计划方面,项目自身的特点是更为重要的一个因素。 这5种项目之所以容易成功,因为它们都有一个关键特点——模块化(modularity)。 模块化的意思是大东西是由小东西组装而成的。就好像搭乐高积木,每个积木都很小,搭在一起可以很大很大。
制造业早就在搞模块化了,比如现在生产汽车都是把各个模块化的零部件拼装而成,效率非常高。但把模块化用于大的工程项目,则是尚未完全普及。有些简易房屋的建设已经模块化了。把墙、房梁什么的都变成标准化的“零件”,先在工厂里都批量制作好,运到施工现场直接组装就行。
现在的趋势是把像歌剧院这种高端的、复杂的、永久性的建筑也给模块化。可能其中每一块瓦片都是不一样的,全是定制,但只要设计环节做得好,每片瓦的样式都能精确传递给工厂,那就可以做到在车间制造,在现场组装。
模块化除了制造环节可控,成本低之外,还有一个关键好处是重复。你不是在做一个全新的大东西,你是把一个已经做过的小东西重复制作和安装N遍。对设计方和工厂来说,重复性强就容易迭代和改进,而对工人来说重复有利于快速学习。
这就如同婚礼上常见的那种超级大蛋糕。看着很厉害,有许多层,但这种蛋糕并不难做,因为它是模块化的:它其实是由很多个小块各自分开烤,再搭起来完成的。
其实模块化不一定非得有积木式的那种“模块”, 模块化本质上是一种思想:把大项目分解成小任务。 傅以斌曾经参与领导了丹麦援助尼泊尔的一个学校项目,总共向尼泊尔交付了两万间教室。这是个大工程,但因为你总是落实到以单个教室为单位的“模块”上,它可以不是一个复杂工程。
项目唯一的复杂性可能就是尼泊尔的地形不太好,有的地方比较平整宽阔,有的地方是崎岖山地。傅以斌他们为此设计了三种不同的教室——但只有三种。尼泊尔没有英国那种能在车间里生产教室的条件,你必须到现场去做,但是你仍然是在做大量的重复任务。
更好的是,教室这种东西是造一间就成一间,不用等两万间都造好才能用。有时候两间教室就是一所小学,建好一所小学学生马上就可以上课。专家过来一趟看看评审没问题,这边就算完工了,你就可以去建下一个学校。看似是个大工程,但因为可以一边做一边交付,实则是小工程乘以N。
但并不是所有项目都能这么做。
比如一个公司肯定就不是一个员工乘以N那么简单:当你只有5名员工的时候,你可能都不需要一个专门的会计;可是如果你有500名员工,你不但需要会计,而且需要一个正式的HR部门,它的功能是专门管员工……要是500个人全是工程师,你这个公司肯定乱成一团。世间很多东西都是大了就不一样。
能随便乘以N而不会引起平均性能下降的系统叫做“无标度”(scale free)系统,这种系统的好处是能任意扩展。而这样的系统要求个体之间没有耦合纠缠,做多少个都跟做第一个一样,那工程做起来当然就很容易。而你可以想见,大多数大项目不是这样的。
而大项目的终极解决思路就是模块化。 像核电站,现在就有人在探索模块化问题,也就是不要搞大反应堆,而是能不能搞一种可以在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小反应堆,然后看你需要多少装机容量,就把若干个小反应堆合并在一起做一个核电站……目前还没有定型的范例,但是这里面有希望。
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在《反脆弱》( Antifragile )中反复说过,只不过他没叫它为模块化。塔勒布说大工程都具有脆弱性,容易出现“黑天鹅”,所以你不希望它走极端——对待脆弱的策略就是把它分散开。
用一块大石头砸人,一砸就砸死了。但如果你把大石头分解成很多块小石头,每次砸一块,那就非常安全。一次喝5瓶白酒,你可能就进医院了;但每天喝一小杯,那叫陶冶情操。
我们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如果不是傅以斌的这些研究,我们未必能想到这就是从根本上解决大项目难题最重要的道理。
傅以斌说的不是个人或者公司的成长,而是项目,而且是单个的大项目。作为个体你可能更愿意代入大事业中的高光角色,比如建筑设计师或者演员,你希望挥洒个性施展才华,你希望给世界打上你的烙印,那个烙印最好是独一无二的。
而傅以斌提醒我们,要把大事做成,更重要的是那些在幕后把人力、物力组织起来,方方面面协调好的人,主导他们的是工匠精神。
总结来说,以冒险家的精神去做大项目是不可取的,更合适的态度是工匠精神。傅以斌在全书最后列举了一些指导方针,除了咱们前面讲过的,最重要的是关于人的:
最好请一位大师级的内行负责整个项目,而且这个内行最好自带团队。
你还得提供很好的后勤保障,特别是工地的安全用品,工人的生活条件都要事无巨细安排得很好。工人用啥有啥,精神愉快,才能保质保量地把活干好。因为大项目是很多家公司一起做,有工人,有工程师,有各方供应商等,你需要非常善于协调各方的关系。最理想的情况是这些团队之前已经合作过很多次,彼此信任。
有一个领导过累计几十亿美元的IT项目的人告诉傅以斌,在超过一半的时间里,他的工作就像是外交官一样。他必须得跟各方建立很好的关系,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这些关系不能等项目干起来才去搞,平时就得积累。他把维护关系视为项目的风险管理,因为出点事儿,如果各方发生矛盾、互相扯皮,对项目的影响是致命的。
人事之外, 项目的总指挥必须有很强的风险意识:不能指望遇到危险再去消除危险,得一开始就主动寻找危险。 因为能想到的危险太多了,你甚至会想,参加这场比赛并不是为了赢,而只是为了存活:能坚持到底就算是胜利。
除了细节问题,你还得有大局观。 你得考虑这个项目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还需要跟外面的同类项目进行比较,你需要外部视角。你甚至要考虑到该拒绝就得拒绝:如果一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钱又少,各方面明显准备不足,你得学会说“No”。
归根结底,做大项目和在真实世界做任何大事一样,要求你必须战胜自己头脑中的各种偏见,不能闭门造车。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这些,能驾驭各种大项目,那可以说就是宰相之才。这个世界非常需要你。
我们看《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总觉得像关张、赵云那样冲锋陷阵、特别能打的英雄是最酷的,我们想成为那样的人。然而在真实的战争中,你会发现更多时候主帅考虑的并不是指挥打仗,而是部队的后勤保障以及各方面的关系等问题。
做大事的很多关键因素并不是那么具有戏剧性。
希望这本书能加深你对真实世界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