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的文学价值很高,古往今来,学者们无不津津乐道,就连视之为“邪说”者也不例外。宋李格非说:“其事浅陋不足道,然而人读之,则必乡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已。”(《书战国策后》)王觉说:“虽非义理之所存,而辞丽横肆,亦文辞之最,学者所不宜废也。”(《题战国策》)鲍彪说:“其文辩博,有焕而明,有婉而微,有约而深。”(《战国策注序》)清陆陇其说:“其文章之奇,足以悦人耳目。”(《战国策去毒跋》)吴曾祺说:“其文章之美,在乙部中,自《左》《史》外,鲜有能及之者。”(《战国策补注叙例附言》)
长于叙事,有如小说,这是《战国策》首屈一指的特点。近人胡怀琛说:“《战国策》原为史类之一书,由今观之,吾人可云,其书大半是小说。”这就是《战国策》使人爱不释手的根本原因。《战国策》叙事的小说性,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富有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例如《齐策四·齐有冯谖者》,写的是策士冯谖为孟尝君效力的故事:一写冯谖寄食到孟尝君门下,自谓“无好”“无能”,竟三次弹铗而歌,迫使孟尝君待他为上客;二写冯谖自告奋勇为孟尝君收债于薛,竟“起矫命,以债赐诸民”,声称为孟尝君“市义”,一年后孟尝君罢相回薛,“民扶老携幼”迎接他,他才发现冯谖足智多谋;三写冯谖为孟尝君经营“三窟”,遂使孟尝君复位,“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这“三部曲”写得迂回曲折,出人所料;首尾一贯,详略得体;生动深刻,耐人寻味。再如《韩策二·韩傀相韩》,也可以说是“三部曲”:其一为序曲,写严遂为报与韩傀之仇,特与聂政结交,颇能理解聂政赡养母亲的孝心,并不急于要求聂政为他行刺;其二为正曲,写聂政母死除服,便挺身而出为严遂报仇,竟然谢绝所派车骑人徒,独闯戒备森严的东孟之会,直刺韩傀兼中哀侯,遂“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肠”而死;三为尾声,写聂政之姊去韩国认尸,“不避菹醢之诛”,“抱尸而哭之”,大扬聂政之名,遂“自杀于尸下”。这“三部曲”一气呵成,真是波澜起伏而动人心魄,之所以连续推出直臣、勇士、烈女三个人物,一则以言士为知己者死,二则以彰聂氏姊弟之情,从而突出了聂政孝悌与豪爽的性格。
二是善于刻画人物,栩栩如生。例如《秦策二·苏秦始将连横》所塑造的苏秦形象,血肉相当丰满,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它以语言、肖像、行动、心理的多方面描写,把苏秦以连横说秦失败和以合纵说赵成功前后的表现加以对比,揭示了苏秦能言善辩、刻苦自励、投机钻营的性格特点和贪求功名利禄的内心世界。最精彩的是以下两段结合环境描写的心理描写:一段是“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皆秦之罪也。’”一段是“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面而视,倾耳以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也。’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以为子,富贵则亲戚良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由此可见,当时的炎凉世态,对苏秦的重要影响。再如《赵策三·秦围赵之邯郸》所塑造的鲁仲连形象,则不同凡响,光彩照人。它通过鲁仲连与辛垣衍就“帝秦”与否这一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所展开的激烈论战,歌颂了鲁仲连坚持正义,不畏强暴,疾恶如仇的英雄品格;通过鲁仲连迫使秦军退却一再推辞封赏的言行,赞美了鲁仲连“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的高尚情操。鲁仲连这个“天下之士”的形象,几乎都是用语言描写树立起来的。
三是对话颇似戏剧,令人喝彩。例如《赵策四·赵太后新用事》,记叙了触龙劝谏赵太后“以长安君为质”的一番对话。当时赵太后十分恼怒,声称“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然而触龙居然能够打破僵局而取得圆满成功:他关切地问候生活起居,赵太后不能不答,气氛由紧张而缓和;他以“爱怜少子”为由请求关照,赵太后言“妇人异甚”暗示舍不得以少子为质,气氛由融洽转对立;他大胆指出赵太后爱子不若爱女,赵太后不同意,虽有争议气氛还算平和;他进而以赵国历史为鉴,动之以深情,晓之以大义,终于使赵太后心服口服地接受了令长安君“有功于国”的主张。这番对话写得如此入情入理,扣人心弦,一场好戏莫过于此。再如《魏策四·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更是一篇充满戏剧冲突的杰作。写的是唐雎受安陵君之命出使秦国,以大智大勇、唇枪舌剑驳回了秦王的易地要求,胜利地完成了使命。唐雎与秦王的对话,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斗至第四回合,他义愤填膺地说:“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随即“挺剑而起”,“怫然怒”的秦王,顿时“色挠,长跪而谢之”,连连告饶:“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这么一场激昂慷慨的正气歌,如果搬上舞台,必将取得掌声雷鸣的艺术效果。
上述叙事的小说笔法,始见于《左传》,譬如《郑伯克段于鄢》《晋重耳之亡》《晋灵公不君》等就在不同程度上具有以上长处。《战国策》较之《左传》,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那就是它做了相当大的艺术概括和加工。固然某些篇章史无所载或史有出入,史学家以为是“拟托”,没有史料价值;然而文学家则视之为“创作”,很有文学价值。譬如上面所举的《苏秦以连横说秦》《鲁仲连义不帝秦》《唐雎不辱使命》以及《秦策二·医扁鹊见秦武王》《齐策一·邹忌修八尺有余》《齐策四·先生王斗造门而欲见齐宣王》诸篇,都是艺术性较高的文学作品,皆为《战国策》的精华。
其次,长于议论,可比诸子,乃是《战国策》另一显著特点。清人张士元以之比于孟子:“《战国策》与《孟子》纯驳绝异,然《赵策》魏牟见赵王,论为冠之必待工,及客论买马之必待相马工,二者风治天下之不用贤,皆与《孟子》论巨室璞玉相似;《魏策》惠子为田需言杨树易生,亦与《孟子》论齐王不智相似。”(《嘉树山房集·书战国策后》)就其文采而论,清人章学诚说:“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文史通义·诗教上》)这种风格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论辩善于抓住要害,单刀直入,鞭辟入里,既有针对性,又有逻辑性。例如《赵策三·秦攻赵战于长平》虞卿对楼缓“赂秦”论的批驳,《秦围赵之邯郸》鲁仲连对辛垣衍“帝秦”论的批驳,都是一针见血,有理有据,最终使对方理屈辞穷的。
二是说理常用寓言故事,深入浅出,言简意赅,既有明快感,又有幽默感。例如《楚策一》江乙以狐假虎威对楚宣王,《燕策二》苏代以鹬蚌相持谏赵惠王,《魏策四》季梁以南辕北辙说魏惠王,《燕策一》郭隗以千金买骨谓燕昭王等等,无不把抽象的道理形象化,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三是表达讲求语言艺术,比喻夸张,对偶排比,既有形象美,又有形式美。例如《秦策一》苏秦以连横之策说秦惠王,利用大量骈辞俪句,极尽铺排渲染之能事;《楚策四》庄辛以图治之说谏楚襄王,以物喻人,由小及大,句用对偶,段用排比,步步紧逼反复讽说。章炳麟云:“短长诸策,实多口语。寻理本旨,无过数言,而务为纷葩;期于造次可听。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之赋也。秦、代、仪、轸之辞,所以异于《子虚》《大人》者,亦有韵、无韵云尔。”(《检论》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