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亲眼见到了这位道人的神通,三村村民信心倍增。在老族长的发动下,三村村民聚集了起来,这是三山三村第一次点算人丁,一共有三百九十余口,丁一百七八十人。说是“山民”,其实大部分祖上都是从北方迁过来的,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此处的山川气候。
老族长点了男丁壮妇,让所有人轮番前来建庙。三村近四百口人,几乎是倾尽了所有,卖了粮食山货,请了石匠、泥匠、瓦匠来指点,筑了地基,跟着烧砖立柱,约莫两个月工夫,一座庙宇眼看就粗粗成形了。
因为建庙需要的各种材料不少,周边的乡村就不停有人往来,甚至邻近县城也有商贾闻风而至,跑来这里贩卖。这市集便从一旬一次,变成了五天一次,而且越来越频密。庙还没建成,这市集又变成三天一次,甚至有些人想着庙成之后,要在庙旁建房屋做铺子了。
老族长是三百多口人里最有见识的,见了这情形就对众人说道:“那位道长的话甚是灵验,半点不虚,庙还没建成,这财已先来了。”
村民们都说:“财从何来?我们为了建庙,把家里的余粮都拿出来卖了,明年若有个天灾,全家都得饿死,哪里来的财?”
老族长说:“你们这些没眼力的,就没看到这十日集变成三日集了吗?这才多久!有了市集,便有财货,咱们家里现在穷苦点算什么事,粮食很快能再长出来,只要熬过这几年,日子就会越来越好,再过半代人,我们这市集怕是要成一个市镇。到了那时候,还怕没钱吗?”
在古代社会,市集所在通常都与宗教场所相关,庙之所在通常也是市集所在,小庙之旁有小集,大寺之旁有大市。这个道理村民们虽然不懂,但他们都服膺老族长的识见,又眼看着还没建成的三山庙旁的确是越来越热闹了,当下对建庙更加积极了。
众志成城之下,建庙的速度也就更快了,眼看就要盖顶,村民们喜出望外。独山俊在冥冥之中也心中欢喜,和两位兄长在半山坡俯瞰,看着瓦片一块一块地安上了房顶。正高兴时,忽然所有人都感到地面震动,山上山下,人人立足不稳。
正在监工的老族长大惊:“不好,地龙翻身了,地龙翻身了!”
独山俊心头一凛。他降生年月不多,且这方圆百里有三大神山镇着,百年来大地静好,还未经历过地震呢。他望向巾山杰,问道:“大哥,什么是地龙?是什么猛兽,还是恶魔?”
巾山杰道:“村里头代代相传,说大地之下有巨龙。巨龙翻身,大地就会震动。”
独山俊心里讶异:“大地之下?我们脚下有这东西?”
他们三个乃是太古艮种,与地脉衔接无缝,其实不需要学习什么法术,天生就能入地无碍,这些年虽然受限于那道无形界线出不去,但也曾携手向地底潜游到万丈深处,却哪里见过什么地龙?
明山轩说道:“走,咱瞧瞧去!”他说着就钻入地下。
独山俊紧随其后,巾山杰也只好跟着。三人先后融入地底。大地之下无光无影,肉眼无用,但他们自带透土之眼,更有一种“艮感”——能以先天直觉察觉到地底深处的种种波动,而且潜入地底越深,这种“艮感”就越强烈。这时他们向下潜入万余丈,“艮感”就比在地面时强了百倍不止。
独山俊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用心地去使用这种“艮感”,这时将这先天感知能力不停地扩大开来,使用得越多,对地力的感知也就越来越深刻。这才发现原本以为的“大地不动”全属错觉,在山根之下、地底深处,大地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着。
天之高也,穷尽目力,不能尽其边界;而地之深竟然亦是穷三人之“艮感”,亦不能究其核心。三山不过百丈高,大海却有千丈深,三山置于大海不过波涛一粟,然千丈海底之下,却又有数以万丈未能穷尽的地壤,大海置于大地之表,又不过是一层浅浅的水皮。
这时独山俊隐隐觉得,承托着山河海洋的大地,似乎又在地底深处分裂成若干板块,不同的板块又在缓慢而势不可遏地彼此挤压着。这大地挤压之力足以造山塑海。他们三人自得到天书神卷之后,学会了几十种法术,平日里颇为怡然自得,然而这时见识到地运之力后,就忽然感到那什么借风布雾,什么追魂摄魂,什么调禽御兽,什么吸水喷火,与这浑厚地力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大哥,这股力量……这股力量……”独山俊忽然吼了出来,“我觉得我们是可以使用的!”
听了他这句话,巾山杰不由得吃了一惊。
独山俊透过“艮感”,觉得大地隐隐约约有一些看不见的脉络,而自己和这些脉络又是可以彼此呼应。他试着将自己的七感与这些大地脉络相互驳接,这一接上,对大地的感知能力又加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在地面,眼睛能看到的不过十里以上,到了地底便能感应到百里之外,与地脉驳接之后,感应的距离就突破了千里。
此时但觉东方数千里外,有一股浩瀚的地力源源不绝地涌过来,涌到东面千里外才被这边的大地边缘阻挡住。此方大地巍峨不动,彼方地力源源而来,这次的地动之力就是来自那方,两大板块彼此撞击,两相角力之下就产生了震动。而海峡东面那座大岛就处在两股大力的撕咬边缘,大岛在剧烈震动着,而此时粤东地面的震动就是大岛地震的余震。
“哼!”察觉到地震之力的来源后,独山俊沉心静气,凝聚神魂,尝试着牵引与自己驳接了的地脉,调动起此方地力来。这对地力的调动,不再是天书中所记载的任何法术,而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自性本能——他要调动地母之力去反击彼方板块的进击,以平息这一次的地震。
刚才他们三人以“艮感”进行感应,天地对此反应甚微,而这时是独山俊企图去牵动大地之力,这一尝试便泄露了一丝远古神性。巾山杰察觉到什么,惊叫:“三弟,不可!”
却哪里来得及!
天地仿佛被触碰到了某片逆鳞一般,一股比刚才强大十倍的逆反地力立刻反推过来。在这股地力面前,独山俊如同泰山面前的石子一般,眼看就要被碾压。明山轩大吼一声冲了过去,与弟弟并肩抵挡。然而二山联手,在这股浩瀚地力面前仍如螳臂当车。
巾山杰脑中光芒一闪,就看见了片刻之后两个弟弟被碾得粉身碎骨的未来——这是他修炼“演算”后衍生出的一种能力,偶尔通过情景出发看见碎片化的未来。在这一瞬间,巾山杰看到了数弹指后两个弟弟的惨死,而面对这场即将发生的悲剧,他却根本无能为力。
数弹指后的情景真真切切地投入巾山杰的眼中,两个弟弟粉碎了的尸体让巾山杰悲痛入骨,几不欲生。在这巨大的悲痛欲死间,一股藏于神性深处的巫歌从喉咙中吟哦了出来,那不是秦汉以后的口音,不是春秋战国的言语,不是商朝话,甚至不是夏朝语,而是更加古老的震颤音节:“后土兮——”
这腔调,就像孩子在呼唤母亲。
大地在这片刻间回应了,一股无比柔和却又无比厚重的力量笼住了三人,将泰山压顶之势、大地冲撞之力全都消解,同时也让三人避开了粉身碎骨的命运。三人怔了半晌,等回过神来,同时感到后怕。
独山俊忽然想起什么,叫道:“不好!”他急忙游出地底,睁眼一看,不由得暗叫一声苦也。
原来那股巨大的冲击虽被消解,但在地母发力之前,那冲击的前奏也已经非同小可,根本不是先前的余震能比的。山海之间千里范围,都被这股预备冲击搅和得不成样子,岛西海峡翻起如墙浪涛,粤东三江各有一小段被震得改道,流求岛上玉山崩了一角,海阳县城墙都塌了半边。
这三山之下、界石之旁更是一片狼藉,地面裂缝到处都是,树木倒塌了不知多少。地震停歇了好久,许多人才哇哇哭了出来。
许久许久,村民们回过神来,才记得去看即将封顶的山神庙,却见墙断壁残,不成个样子。然而奇怪的是主柱虽然歪了,却未倒下,众人都道:“这么大的地龙翻身,怎么柱子竟然没倒?”
便有人说:“这一定是山神爷保佑。”
冥冥之中的独山俊却知道并无此事。
老族长带人翻开瓦砾,眼皮一下子就崩垮了,垂下两行老泪——只见有一条汉子用身子骨挡在一块凸起的土块与柱子之间。不是陈大胆是谁?三山村人口稀少,村民们大多沾亲带故,这段时间协力建庙更是感情增进,彼此都如亲人一般,眼看陈大胆以身护柱,无不感动垂泪。
残瓦断壁间,人人都在哭。独山俊也不由得眼眶一热,独山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就是他的泪水。
明山轩低声对巾山杰道:“老大,老幺又动情了。他……他实在不像一块石头了。”
山之本体为土石,从高空俯瞰的话,一座山不就是一块大石头吗?天书要封尽他们的喜怒忧思悲恐惊,然而独山俊还是动了情。这一动情,他自己钉入山体深处的锁链就松动了。锁链一动,就如同锯子锯动心脏,那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巾山杰要劝,明山轩却道:“老大,别劝了,他自己不怕痛,你劝他做什么?”
他抬了抬头,看着天,忽然又说:“不过做兄弟的,有难同当……我们就跟着他一起痛吧。”
于是明山上也跟着下起了小雨。
独山俊痛声道:“是我孟浪,害了他们!”
明山轩默然,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只有巾山杰依旧平静,巾山之上,唯有轻风拂林。“与其说是你鲁莽,不如说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引诱着我们。刚才那股力量并不是冲着这些山民去的,而是奔着我们来的。”
明山轩心头一动,叫道:“没错!没错!刚才老三一牵动大地之力,对面涌来的那股力量分明是要将我们置之死地!不过后来我们如何没事的?老大,是你出手的吗?”
巾山杰试图回想地力碾压过来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可这一想就头痛欲裂——他竟然忘记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我当时好像想起了什么,跟着牵动了什么,然后就全都忘记了。”
这场地震不但震倒了大半个庙宇,更震塌了巾、明、独三山上不知多少茅棚房屋。村民们既伤感于陈大胆的牺牲,又为家园残破而感到恐慌无助。
有个中年汉子在人群中嗫嚅着:“现在都这样子了,那我们……还继续建庙吗?”
老族长抬头看了看天,低头看了看地,转头看了看夹在柱石之间的陈大胆的尸身,一股怒气勃然而发:“建!建!为什么不建?我等虽然是山间野夫,却也知道事情不做便罢,既然开了头,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更何况现在我们有个族人死了!大胆不能白死,他的血不能白流!”
这几百个山民虽然没什么文化,却都延续了中原汉人宁折不屈的血性,在这大山中生活,又陶冶出了山民特有的执拗。这时听了老族长这话,个个心中涌现怒意,都道:“没错!没错!”
“原本建这庙是为了供神求福,现在……现在就算不求什么福报,我们也要建!”
“古时愚公敢移山,今天我们只是建一座庙罢了!”
“就是,老天爷越不想我们建,我们就越要建!”
“对!不能让大胆白死!将来我们建成了庙,不但供奉山神,也给大胆立个牌位,让他也在三位山神爷座下,跟着当个神差。”
有人嗫嚅:“能不能做神差,是我们能定的?”
“怎么不能定?!咱们给他供奉,只要生生世世供奉下去,他不就成神差了?”
“没错,没错!”
数百人同心发愿,意气凝聚,庙柱之旁竟凝出一股英豪之气来,其中暗藏灵识,只是这灵识尚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巾山杰心头一动,手一指,便将那股英气摄了过来,再张口一喷,喷出一股灵气,将这股英气凝聚成形,却就是陈大胆的模样。他望见三神,怔在那里。巾山杰道:“以后你便做护庙的神差吧。”
那边老族长已经发号施令,分出人手,一边去收拾家什以供生活,一边收拾断壁残瓦,扶正歪柱,虽在困苦之中,竟不肯中断建庙。
独山俊甚是感动,忍不住就要出手相助,然而有天条限制着他,这人间之事他只能顺势而为。比如有山民遇到老虎,他能遮住老虎的眼睛;山民迷了路,他能借风拂草指明路径——这些便都是顺势为之,不费吹灰之力,因为猛虎迷眼、山风拂草都是大自然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此时要帮村民扶柱子,他一万斤的力气使出去,落到柱子上就只剩下一斤,只当一阵风吹过罢了,因为大自然本无无中来力之事,所以事万功一。
巾山杰道:“让他们自己努力吧,这是他们自己的功业。”
独山俊说:“可他们是在为我们建造庙宇,我们是庇护他们的神祇,却在这里看着他们流血流汗,然后我们坐享其成?”
巾山杰道:“我们能坐享什么?他们若做成了什么,享用的也不见得是我们,因为一砖一瓦,都是他们自己的功业。”
独山俊猛然醒悟:“是,大哥说得对!”他忽然想到更远的事来,说:“那立庙之后的后福,岂非也不是我们赐予他们的?”
巾山杰道:“他们能立下志向,又能根据这志向砥砺而行,天下何事不可成?一群敢克天的人,天也要厚待他们;一群敢逆鬼神的人,鬼神也要亲敬他们。从他们立志开始,那福就开始来了。在他们厉行之后,那福果就会成了。”
独山俊猛然再悟,忽而又大笑:“所以,他们人类其实不需要我们这些神仙的,对吗?”
“也对,也不对。”巾山杰道,“志向所在,有时候总需要一个依归。砥砺之中,有时候总要有一个慰藉。”
“所以我们就只是一个依归、一个慰藉?”
“或许是吧。”巾山杰唏嘘道,“对于我们自己是什么,我此刻也还未看得透彻。”
三山村民在困苦中劳作着,虽然饥寒交迫,建庙之事却渐渐走上了正轨。然而就在这时,山野间的野兽却渐渐多了起来,有狼群有野狗,间或窜出袭击村民。夜里村民们睡下,甚至听到不远处会传来虎啸,叫人夜不安枕。
山民们无比惊愕,他们靠山吃山,深知兽性,很快发现这些野兽不像本山本土的野兽。本山本土的野兽与本地人之间早已形成某种微妙的平衡,猎人入山打猎,一般不会弄到各兽类绝踪断种,野兽们偶尔到人群生活的地方骚扰觅食,却也不会弄到全村无法安生。而这些野兽显然是从外地来的,有狗有狼有狐有猫,全无规矩,更无界限,数量也多到离谱,狼从十几头成几十头,慢慢聚集到了上百。野狗日袭,夜猫夜窥,眼看随时就要爆发一场大范围的袭击。
三山村民都有些害怕了,婴孩常常被吓到,在夜里啼哭。老族长想起茶道人的话,对众人说:“这是兽变啊,怕是地灾的一种。”
“地震不就是地灾吗?怎么还没完?”
“天道难测,”老族长说,“但应该就是这样。”
“那咱们怎么办?不如快去磕头求山神爷爷吧。”
老族长怒道:“区区野兽而已,求什么神!咱们的祖宗从中原迁过来,祖上传下一句老话:尽人事,听天命。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我们人事还未尽呢,这时候求什么神!”
当下他让三山村民都集中起来,围绕着还在建设的神庙,几百人围成一圈,将能搬来的麻袋之类都装了泥土,垒成土坝,又挖土做坑,搭竹为棚,以抵御野兽的袭击。白天兽群还消停些,到了夜晚,就满眼绿光要择人而噬。
于是老族长又让山民们在外围点起几十个篝火堆,火光冲天,震慑住了跃跃欲试的兽群。
然而野兽还是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将它们吸引过来的,而且不但数量多,饥饿程度也越来越重。兽群之中不但有老虎,甚至出现了狻猊、野罴、火眼猴这些在粤东极其罕见的恶物。如果成百上千的野兽冲过来,就算山民能凭防御工事守住庙宇,伤亡只怕也不会小。
山民又害怕起来,于是老族长又想了一个办法。他让小孩们捣草弄出绿汁,挤黑豆弄出黑液,采野花弄出红粉,将各种颜色画在脸上,又穿上各种奇形怪状的衣服,装扮成各种神鬼模样。
白天依旧劳作,到了晚上,老族长发下几百根短木棒,叫村民们围绕着篝火,上下左右互相对击。壮男壮妇在外,老人小孩在内,按着节拍击打着木棒。他们的动作矫健有力,气势更是阳刚恢宏。
老族长的妻子站出来,领着婆娘们张口呼唤:
“神兮——鬼兮——”
“天兮——地兮——”
“兽兮——人兮——”
“喝!喝!喝!”
仿佛是呼喝,又仿佛是吟哦,更仿佛是歌唱,数百人在篝火中傩舞,仿佛变成了几百个神鬼。
独山俊只觉得自己的神性竟被这人类的傩舞所牵动,不知不觉化作一股风,吹入傩舞中的人群。
神风入群,跳动着的男人们气势为之一变,在傩舞中怒吼了起来:
“喝喝喝!喝喝喝!”
汉子们的怒喝,在神风吹入之后变成了一种实质性的震慑。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在黑夜中显得无比凶悍;他们的怒吼声夹带着短棒对击,如同短促的电响。篝火外的狼群野狗,闻到了一种不可对敌的味道,猛虎首先退却了,狻猊跟着退却了,野罴也退却了,而后狼群腿脚皆软,野狗、夜猫更是吓得屁滚尿流,更有的直接吓死了。
背后虽有一股无名的力量驱赶它们而来,但眼前的火光神鬼却叫它们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无数野兽仓皇逃窜,留下了满地便溺。
看到兽群退却,篝火中的人们爆发出了欢呼。而这一夜,这来自北方的古代巫调,融合了本地山川气势的神鬼之舞也留了下来,传到后世,成为汉民族重要歌舞——英歌舞的源头之一。
那些被无数野兽便溺过的土地污臭难当,不过大胜之余的山民们却已经顾不得了,疲惫不堪地各自倒地入睡。汉子们躺在最外围,婴儿躺在母亲身边,几十个老人老妇则睁着眼睛守夜。四更过后,外头再无声响,所有人才都在篝火范围之内睡着了。
三神在篝火的余烬中现了身。巾山杰在红脸二弟身边耳语了几句,明山轩笑道:“也就老大你想得出这招。”
他钻入明山,片刻后千木震动,数以百计的鸟类都被惊醒。那是明山轩的“调禽”之法,驱使千鸟从山间噙来无数种子,扔到山下满是粪尿的泥土之中。
野兽便溺过后的土壤对人类来说是污臭的,对植物来说却是上佳的肥料。独山俊潜入地底,在地底翻一个身,方圆百丈的地面就滚了一滚。他连翻三个身,这片土地就翻转了三次,无数种子在泥土翻滚中被埋入地下。
巾山杰朝天空一吹,迷雾就笼罩了这片土地。跟着他朝天祷告道:“岳渎真官,土地祇灵。元始安镇,普告万灵。悠悠上苍,怜我生民。以雨以露,黍稷长青。”
迷雾笼罩的区域内,微微的雨水洒下,在庙东一里之外,无声地滋润着那几百亩土地。
第二天村民们醒来的时候,诧异地发现庙东的那片不毛之地变得郁郁葱葱,里面有桃子,有梨树,有李子,各种果树都已经开花结果,也不管对不对季节。又有白菜、薤菜、芹菜、韭菜、芫荽,各种蔬菜都在露水中长得青葱水灵。瓜果七八分熟了,眼看再有半个月就能收。蔬菜半熟了,眼看再有数日就能吃了。另外有些黍、稷、麦、菽,还有一些野稻,或者五六成熟,或七八成熟,几百亩土地长得满满的,若是都收起来,怕也够几百口人小半年的口粮了。
众人又惊又喜,都叫道:“神迹,神迹啊!”
老族长泪水纵横,纵的是流下的,横的是皱纹夹着的。他说道:“现在可以去磕头了。”老族长带着山民们走到还没建好的庙前,跪下千金之膝,谢祷道:“山神老爷在上如此眷顾我们,子孙们不敢懈怠,往后更当勤谨诚信,以报神恩。”
第二天恰是三日集,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人看到这片神迹更是惊异,纷纷到还没建成的庙前磕头。一日之间,独山俊就感觉自己神气更为稳固了,两位哥哥亦有所感。明山轩恭喜他:“老三,你得到千人信仰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独山俊也是心头一喜。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冲击百人信仰殚精竭虑呢,不料转眼之间就破千人了,实在是没想到啊。
不过他转头再看看在神庙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的山民,以及人来人往、日渐繁荣的市集,又脱口而出:“千人百人,都是虚数,但他们以诚待我,我自然要以诚待他们。”
明山轩点头:“这话不错,咱们和他们虽然神人有别,但生在这同一片天地间,也都在一个‘诚’字。”
山民们继续修建着庙宇,然而修到一半,材料就用完了——原本的材料是刚好够,但一场地震下来,震塌了大半个即将封顶的庙宇,虽然有陈大胆护住了主柱,但重修再建也得花费很多材料。山民们早已穷尽所有,这时再难拿出钱财来买材料了,当下无不为难。
有人就说要不先停一停,积蓄个几年,等有钱了再继续建庙,有人说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先前那人道:“不是不想干,实在是没钱啊,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下子,连老族长也为难了起来。
独山俊道:“大哥、二哥,我们是不是再帮他们一帮?”
明山轩听了说:“能怎么帮?”
独山俊道:“这位老先生说得没错,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他们能想到的办法已经想尽了,我们受他们的供奉,也该助他们一助。”
明山轩说:“那也不能无中生有,给他们送金送银吧?再说咱们也没有金银。”
巾山杰听到“金银”二字,心中有所触动,便掐起手指来。两个弟弟一见,就知道大哥在“演算”了。这项推演过去未来的神通,当下只巾山杰一人会。
“怎么样,老大?”见巾山杰收了手指,明山轩问。
巾山杰微笑:“三弟有一桩因果,刚好落在这里,可以帮他们渡过难关。”
独山俊有些诧异:“我有什么因果?”
巾山杰道:“还记得当初在你山上杀人夺金的那桩事不?”
独山俊皱了皱眉头:“那……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巾山杰说道:“那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夺金,如今他本人虽然死了,子孙却还在潮州府潮阳县刘家庄,还在坐享那份不义之财。这份因果,刚好在这时候了结一下。”
独山俊问:“如何了结?”
巾山杰笑道:“为善当有后福,为恶当有祸愆。天书之中有‘解厄’之法,逆之就是‘降厄’。你可作法降厄其子孙,也叫世人知道你的灵圣。”
独山俊道:“可我们连这三山地界都出不去,还怎么去给百里之外的人‘降厄’?”
“随我来。”
巾山杰带着两个弟弟沉入地底,三人再次展开“艮感”。这一次,独山俊小心翼翼,只是感应,而不敢妄自通过地脉调动大地的力量。
“怎么样,感应到了什么?”
“没什么啊,还是跟上次一样……啊,不对!”
圈住他们三人的那个界线并不只是一条线,而是上接九天,下彻黄土,所以三神就算学会了飞天遁地,也不能突破那条界线。可这时独山俊朝东南感应过去,却发现那里出现了一条微乎其微的裂缝。
“那是……啊,我明白了!那个方向——没错了!那是当初企图蹍死我们三人的那股力量!”
当初独山俊调动地力,犯了禁忌。然而同样的,天地间碾压过来的那股力量也突破那道界线,之后那股力量虽被地母所消解,那道裂缝却留了下来。
“我试探过了,”巾山杰说,“那道裂缝虽不能够让我们三个离开此间,但要将‘降厄’的法力发出去,却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