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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见道

这一日,马蹄声踏破了山谷的宁静。一个客商打扮的中年人,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仓皇地在林木之间乱窜,一抬头,发现一块大石头上镌刻“独山”二字。他倒是有些奇怪了,喃喃道:“这野外荒山,居然还有名字。”

这时马蹄声越逼越近,中年客商慌不择路,窜进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将沉重的包袱埋在里面,出来后没多久就被追上来的人马抓走了。

春去秋来,眨眼又是十年。巾山下的村落人丁已经越来越兴旺,明山下也形成了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只有这独山依旧荒凉,这里没有奇花异草,没有虎狼猛兽,偶尔有拾柴的樵夫路过,也不曾对那“独山”二字有一点祝祷。眼看日晒雨淋、风吹沙化,“独山”的刻字也一年淡似一年。

又一日,有一个探山寻茶的茶农寻到此地,在“独山”刻字下哀叹着自己寻了千余里,也没找到什么好茶株,眼看盘缠已经用尽,再这样下去,自己只能卖身给世家为奴。忽然一阵风吹过,茶农眼神一亮,寻了过去,果然在二十余步外找到了一株茶树。

“好茶,好茶,真是好茶!这个茶种价值千金!”他欣喜若狂,但是细细查看之后,又觉得这茶树和周围的水土格格不入,“怕是凑巧飘落到这里的异种,这里不是种茶之地啊。得了这异种,却还得另外找好的水土去种。”

茶农小心翼翼地将茶树挖走,却不曾再看身后那“独山”二字一眼。

又过了不知几年,两个游山玩水的书生误到此地,见到“独山”二字有些感慨:“这荒山野岭的,居然还有刻字。”另一个书生说:“虽有刻字,却没什么好山水供我们抒遣情怀,白糟蹋这次远行了。算了,休息一下就回去了。”

两人在刻字下席地而坐,随口谈论起来,说起胸中志向,却是两个俗人,一个只想要娇妻美妾,另一个只想要金银财宝做个富家翁。

想要金银财宝那人恰好内急,就寻到附近那个山洞解决,正方便着,忽然发现地面有异,扒开泥土,里头是个已经腐烂的包裹,包裹里满是金银。他大喜过望,捧了金银出来,大叫:“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忽然脑袋一阵剧烈疼痛就倒下了。

另外那个书生扔掉手中带血的石头,喃喃地说:“虽然我要的是娇妻美妾,但有了这么多金银财宝,不就有娇妻美妾了吗?”他将尸体草草掩埋过后,就欢天喜地地下山了,更不曾再看那“独山”二字一眼。

“这就是人类?这些就是人类?”

静谧的大山,竟然传出一声夹带厌恶的感叹来。

“我竟然需要受这种贪婪无义、不知感恩的人类的供奉,才能成神?”

一年又一年,转眼十年过去,独山脚下还是没有一户人烟,甚至比之前更显人迹罕至。山坡上下,连林木都平添了几分焦躁之色。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独山”二字的石刻下,石头中现出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影。

暗夜之中,一只火红色的山猫跳跃而来,山猫耳朵上栖停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山猫其实不是山猫,蝴蝶其实也不是蝴蝶——那是凡人能看见的形态,而在独山俊眼中,来的分明是明山和巾山的山神,他们来看自家兄弟了。

独山俊显现了少年身形,很是沮丧:“大哥,二哥。”

火红色的山猫看看周围,还是没人烟,再看看石刻之下,也没有供奉的痕迹。他“嗷”了一声:“老三,还没人供奉你啊。”

独山俊更加烦躁了:“我领受神禄,自愿受了那七锁六钉,受尽折磨,学会了二十三门法术,领悟了五种神通,却到现在还没受过一点供奉。二哥的山脚都成村了,大哥你的山脚下都有一月一次的市集了,只有我这边,连个落户的人都没有!”

他望向山壁上的刻字:“都已经三十年了,我……我恨不得现在就到山下抓几个人来给我磕头!”

火红山猫口吐人言:“大哥,要不我们给信奉咱们的村民托梦,让他们来独山祭拜祭拜?”

蝴蝶还没回应,独山俊已经拒绝了:“我不要!大家一样受了神禄,一样得了天书,凭什么我就不能得人信奉,还得你们来施舍?我不要!”

“可是再过三十年,甲子期限一到……”火红山猫望向那刻字,“刻字泯灭,你的神识消散,重回山体,那可如何是好?”

这是神禄的限制之一,当初独山俊也没当回事,想着自己怎么也不可能六十年里得不到一个人的信供。

黝黑少年咬着嘴唇,不肯开口说话了。

蝴蝶轻轻飞起,也发出人声:“三弟,独山虽然偏僻了些,可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吗?”

“怎么会没有?虽然少些,可也有些樵夫、农人、书生路过。”

“若是有人路过,你为什么不显现些神迹与他们?”

“怎么没有!”独山俊愤愤不平,“那樵夫每次上山,我都暗中将饿狼、山猫都赶远一些,不让他受害,又不让山中有狂风暴雨,让他每次都顺顺利利地下山回家,结果他一点感激都没有。

“有个茶农在我这刻字下面哀叹找不到好茶种,我就将前些年异鸟经过掉落的一颗种子找出来,又用‘急萌’之术催着发芽,又引他发现,结果他挖了茶树后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还有两个书生到我这里游玩,在我这刻字下许愿。那个要娇妻美妾的我没法给他,那个要金银的,我就引他得了金银。结果他的同伴却将他杀了,占了金银,将尸体埋在我这刻字下面,把我的山都弄臭了。

“可这些人类不管在我这里得了多少好处,到最后一点感激的念头也不曾有!”

蝴蝶轻轻飞了起来,翅膀扇了扇风,那微风仿佛嗤笑:“我说都几十年了,你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原来如此。三弟,不说别的,只说上面这几件事,你可都做错了。”

“我做错了?”少年抬头望向蝴蝶,“我做错了什么?”

“你错在不该无求而与、见恶不罚。”蝴蝶说,“女娲造人,以水以泥,水性清明贵重,泥性浑浊卑贱,所以人性之中,同时包含了贵贱二性。”

“什么意思?”少年问。

火红山猫喵喵两声,那是在笑:“就是说有的人人性本贵,有的人人性本贱。”

蝴蝶轻轻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只是继续说:“人类还没向你祈求,你就给他们好处,这是不行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们是不会珍惜的。”

独山俊一脸茫然:“我不懂。”

“就比如说那个来打柴的樵夫吧,他可曾在你的刻字下祈求一路平安,入林无虎豹,出入无风雨?”

“没有。”

“这就是了啊,他未曾求你,你却在暗中将独山料理得平安和顺,没有虎豹,他心中便没有恐惧,没有风雨,他也就不需要停留。你是对他好了,可这好处他半点也觉察不到,所以他为什么要感激你,供奉你?”

独山俊听得怔了怔。

“还有那茶农和那书生,他们虽然道出了期盼,然而未作恳求、未付代价,你就暗中保佑让他们愿望成真了。他们轻易得手,更加不会感恩。”

“所以……”

火红山猫代为回答了:“所以就是要让他们没那么容易得到,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以后再得到,要让他们走投无路之后才能得到,这样他们才会感激你,供奉你。”

独山俊扯了扯嘴角:“给他们都不感激,硬是要磕头求来的才感激?二哥你这么一说,这人类可真贱啊。”

山猫“嗷嗷”叫了两声,仿佛在笑:“大哥不说了吗,这就是人的泥性。”

“可是天书规定,我们是不能随随便便显化人前的。”独山俊说。

“天规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才要想办法啊。”蝴蝶说。

“什么办法?”

“下等神祇,是利用人性的浑浊卑贱处,降厄生灾,而后消灾解难,这样就能得到人们的敬畏。上等神祇,则要引导出人性清明贵重的地方,从而得到他们的崇尚,成就上等神格。而你啊,”蝴蝶借着风声,发出轻笑,“既不能让他们敬畏,也不能让他们崇尚,所以才空有五通二十三法,却三十年来一事无成。”

樵夫又上山来了,独山俊俯视着他,心想:“这时我若刮起一阵风来,他就得瑟瑟发抖,下起一阵雨来,他就走不得路,再让虎狼当道,那样他就回不了家,然后就得来向我祈祷了。”

领受神禄之前,独山俊一身灵气饱满欲溢,那时候他随心所欲,只是不知道那灵气应该如何使用。

自领了神禄,受了七锁六钉,他本身灵气都被限制住了,虽然也从天书中领会了好些神术,但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一举一动全都得有规矩。在独山范围之内,他想刮风就刮风,小范围下雨也是手到擒来,至于山上的飞禽走兽,那更是尽听他驱策。

然而正要施法给樵夫作厄,忽然胸口一股傲气生了出来:“我独山俊是什么样的人!为了得到区区一个樵夫的信奉,就要作法降灾,那我不成了下等神祇了吗?和那些骗人的狐鬼有什么区别!”便不再理那樵夫,也不刻意妨害他,却也没再像以前一样保佑他。

他没有施法,天象却自己变了,忽然雷声轰隆,大风刮起,一阵大雨没预兆地就泼了下来。樵夫忙着躲雨,没留神,脚下摔了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捡到的柴火也都湿了。

樵夫恼火起来,指着山石吐了口唾沫:“这破地方,以前都顺风顺水的,所以路远点也绕过来。谁知道也不是真个善地,以后老子再也不来了!”

独山俊微微一怒,就想降点灾给他受,然而转念一想:“我堂堂独山之俊,去跟一个樵夫较什么真!”竟然就让那樵夫去了。

如此又过了几年,独山俊一来不愿接受兄长的帮助,二来也不愿用下等手段去诓人敬畏,眼看限期越来越近。明山神先替他着急了,怕他因为骄傲,待六十年期限一到,刻字消散,从此神识灰飞烟灭,便又化作火红山猫,窜到巾山来。

巾山的莲池在白衣神领受神禄之后就枯萎干涸,不过此时那“巾山”二字却深入山体,刻字下面也有残羹冷炙供奉——山里人穷苦,能供奉点残羹冷炙就很好了,香料是奢侈物,山里人没有。

火红山猫奔着刻字一跃而入,里头是人不能至的神者维度,这个维度里一切都仿佛是虚拟的。但在明山轩看来,这种虚拟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一个白衣青年坐在虚空之中,在这片虚无境地里,此刻之后他是实的。

听二弟说了担忧,巾山杰道:“三弟连下等神祇的手段都不愿意做,如何肯接受我们帮他?三弟这么骄傲的人,我们这时帮了他,他回头也能把我们帮他的事亲手毁了。他就是这样宁毁不折的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

“可是再这么下去,万一期限到了他还没得到供奉,那……那……那……那他岂不是要灰飞烟灭?”

“你放心吧。”白衣青年说,“我有预感,三弟不会有事的。”

这一年,独山俊又学会了四门法术,可他那独山上的刻字也变得越来越淡,都有一些缺笔了。这时北方发生了战乱,有一小股难民流入境内,其中十几户进了巾山村,又有四五户流入明山村。

其中有一个妇人受人排挤,在两村都待不住,竟然就到这独山里来,在那刻字下结庐而居。

妇人甚是倔强,不求天不求地,更不愿意求人,在山中艰难度日。她竟是个孕妇,临盆恰恰到了冬天。岭南地区本来很少下雪,偏偏她胎动这日雨中夹雪,那条樵夫踩踏出的小路泥泞难行,如同封山。这时候妇人想下山求援都来不及了,偏偏又遇上了难产,好不容易挣扎着在雨雪交加中诞下了一个女婴,咬断脐带后,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看着匍匐在自己胸口吸吮断断续续乳汁的婴儿,她自知难以幸存,但自己没了,孩子也难免一死,临终前哭道:“我是罪人,死不足惜,可是孩子何辜?天地山川有灵,还请保佑保佑我这可怜的孩子。”

她哭泣的时候,正好对着那刻字,哭完人也就断气了。

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狼群。两只狼舔着獠牙逼近,忽然庐旁刻字一震,众狼吃了一惊,再不敢动。狼群中走出一只母狼来,竟然给女婴哺乳。它哺乳的时候,又有两头狼将婴儿母亲的尸体拖出庐外。忽然山体一震,群狼惊走,坡面震落了山泥,掩埋了尸体。

如此每日早晚两次,母狼必来为婴儿哺乳——这是神卷中所记载的法术之一“驱兽”,又有一群飞鸟飞进庐内,落了羽毛粘在女婴身上避免她冻死——这是神卷法术中的“调禽”。如此过了年余,女娃儿竟天生天养,自己学会爬了。

这日,一只蝴蝶和一只山猫上山,目睹了这一切。山猫道:“老三,能给你供奉的人你不保佑,却花费这么多心力在一个没法回报你的女婴身上,你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山体传来声音,“她母亲临死之前向着我求告,所以我便响应这求告了。至于回报什么的,随它吧。”

山猫和蝴蝶回去后,巾山村一个姓韩的长者得了托梦,入山来寻,果然发现了那个女孩。长者大惊之下,赶紧召集族人上山,又在草庐边找到了婴儿母亲的遗体,便就近找了块地,为女孩的母亲修了个简单的坟墓。

女孩被带到村里,吃着百家饭长大,懂事之后知道自己生母葬在这里,便时不时前来祭奠。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女娃长成了少女,嫁给了那位长者的儿子,不久生了子女,小姑娘也变成了韩家嫂子。

人世间悲欢离合,二十几年眨眼即过,而独山上那二字石刻,却在时间消逝中日益浅淡了。

这一日,韩家嫂子带了一双子女来祭拜生母,猛一抬头,发现那“独山”二字已经残缺不全了,几乎就要完全风化。她的女儿望见石刻,问母亲那是什么。

“那应该是两个字吧。”

此时粤东属于蛮南之地,韩愈未到,教化未开,所以一万个人里头也没有一个读过书的。韩家嫂子也不认字。

她忽然想起,自己所在的村落里也有两个字,公公说那是“巾山”,隔壁村的山上也刻着两个字,公公说那是“明山”。山字象形,从字形就勉勉强强可以辨认出来,听大伙儿说,这座山叫独山,所以这两个字应该是“独山”吧?

于是她对子女们说:“这两个字应该是‘独山’。”

女儿又说:“明山上有山神庙,我们村的后山也有一座山神庙,那这里也有吗?”

“这里没有庙。”韩大嫂懂事后经常来祭拜母亲,也曾在山上走动过,所以知道独山上下荒凉,没有庙宇。

“没有庙宇,那也就没有山神咯?”女儿说。村里的大人告诉过她:后山的庙里供奉着巾山山神。

有没有山神呢?

韩大嫂想了想,说:“多半还是有的。”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实际上她受狼乳鸟衣的事哪里记得了?因听长辈们说起,慢慢就变成了她脑海中的记忆,这时就将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奇事告诉了儿女:“这座山这么有灵性,应该是有山神的。”

两个小孩听得出神,女娃儿又问:“那么有山神,为什么又没有庙呢?”

“这……大概……大概是因为没有人住吧。”作为母亲的,几乎要回答不出女儿的问题了。

不过她抬头望了望那几乎要消失了的刻字,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愧疚来,心想:“公公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做子女的应该尽孝。那我小时候能够活命,不也是受了这大山的恩赐吗?山若无灵,母狼怎么会不害我,反而喂养我?鸟怎么会落了羽毛温暖我?山若有灵,这些年我只知祭拜母亲,却未感念大山分毫,我岂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想到这里,她捧出了篮子里的一碗冷饭,供奉在了残缺的刻字下面,默默祝祷了一阵,便转身带着子女离开了。

“走,我们去摘些野果子,祭奠你们外婆。”

在她看不见的维度里,独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独山俊身上的铁索都变成了金锁,山壁后的二维虚无变成了三维虚无,少年从平面的影子变成了立体的形体,只是还没有颜色。

“三弟成了!”

白衣巾山与红袍明山有所感应,借着相通相连的山根,瞬间挪移到独山虚空中来,齐声道贺。

“老三,你终于过了这一关。”

“三弟,恭喜恭喜。”巾山杰感应着空间中还残存的感恩之念,感慨道,“这是毫无杂质的感恩之心,助你成神的这个念头纯粹无比。三弟,你将来的成就一定远胜我们二人。”

独山俊当日帮助韩大嫂母女也是随性而为,并没有存着要她们回报的念心,如今得了善报,心中也涌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欢欣愉悦。

“成神了的感觉怎么样?”红袍青年嘻嘻笑道。

独山俊想了想,说道:“已得一人之心,愿得万人之心。”

明山轩“呀”了一声:“你可真是有野心!老大山脚下的村子里才不到百户人家,我山脚下的村里才三十几户,两个村子加在一起不过三百多口人,还不是人人都敬信我们。你这独山到现在一户人家都没有,这就敢说‘愿得万人之心’了?”

巾山杰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三弟愿心宏大,总是好事。”

“这倒不是什么野心。”独山俊道,“我只是觉得之前大哥说,人性有如水清贵处,有如泥污浊处;二哥又说那是有的人人品高贵,有的人人品低贱;我从韩家嫂子身上却看到,也许并非如此。”

“不是这样?”在无色虚空中显现出红色光华的青年问道,“那是怎么样?”

少年抬头,望向头顶不见天的虚空之顶,再低头,看着不见地的虚空之渊。

“我觉得,不是有的人性贵,有的人性贱,而是每个人身上都自有贵贱二性。”他说这话时,身上已经慢慢显现出色彩来,那不是白色,不是红色,而是与黑同而有别的玄色,“所以我们若超脱于他们之上,则不仅要能庇护一方土地,守护一方生民,更应该使生民人性中的污浊得到消解,清贵得到发扬,这才该是我们的道。而这三山之地,就是我们的证道之地!嗯,大哥、二哥,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独山俊未能自顾,然而他的两个哥哥却都已看得分明:一刹那间,眼前的少年变成了青年,玄玄之色布满了整个虚空。这个虚空不再是黑暗的,而是光明的,但这光明不是白色的光明,而是黑色的明亮。

独山与韩大嫂的缘分并未止于那一碗冷饭。从这一年开始,韩大嫂每次给母亲扫墓,都会多带一份祭品来,拜祭刻字的时候祈祷自家田亩风调雨顺,祈祷一双儿女无病无灾。她的祈祷让刻字一日比一日明晰,而她的念心,也都得到了回应,子女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韩大嫂也变成了韩大娘。

韩大娘年老之后,儿女分家另过。丈夫死后她搬到了独山,在那刻字下结庐而居,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草庐有儿子、儿媳料理,要比当年她母亲的居所好得多。韩大娘住在这里,夏采野果,冬煮米粥,虽没有富贵的生活,但有静好的岁月,依着大山度着光阴。若不是脸上皱纹渐多,她几乎都要忘记时间的流转,仿佛她自己也与这座大山融为一体了。

母亲的坟墓一年祭扫两回,山壁上的刻字她每日祝祷,初一、十五总有瓜果冷饭供奉着。她看不见独山神,却隐隐觉得山壁内有一种力量可以依归。

她念着独山,独山也看顾着她,从她为人母、为人祖,一直看顾到她垂垂老矣。不知不觉中,人和山不再是区隔的,这座山和这个家族的血脉已经有了牵连。

韩大娘的儿子很孝顺,三天两头的都会从村里赶来看她。到她老得快走不动又劝不了她回村的时候,子女们便在附近又结了个草庐,两子两媳、一女一婿轮流着来照顾。后来白日里无事可做,就在附近山坡开了两亩旱田,一亩半种庄稼,半亩种瓜菜。

韩大娘寿元很长,日子慢慢过了下来。大儿子家干脆就在这独山上落了户,便成了独山上第一户人家。大儿子年纪渐大,孙子也长大了,而韩大娘的那一天也到来了。

那一日,老人家指着独山的刻字,手指颤巍巍的。

韩大娘的儿子问母亲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韩大娘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倒是她的孙女说:“爹爹,祖母是惦记着山神的供奉。”

韩家老大一下子回悟了过来,儿媳妇连忙告诉母亲,以后她初一、十五都会去祭拜山神的,让她安心。

韩大娘的手至此才放了下来,眼睛微微合上。她仿佛听见了风在唱歌,又仿佛看到了蝴蝶。那是一只白色的蝴蝶,蝴蝶飞啊飞啊,竟然飞进石壁里去了。

白色蝴蝶飞进了山壁,就变成了一个白衣青年。山壁里面,独山俊正用透石之眼看着临终的韩大娘。

“她要死了……”独山俊有些触动地说。

他莫名地就生了,所以不知什么是生。

他虽历经了长久的岁月,却不知老为何物,所以也从来没想到死亡的事情。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人类死去,但那些人都与他无关,都是他所不关心的,直到韩大娘的出现。这是一个在自己的山脚下出生,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人。她的开局充满了神奇,但结局无比平淡,只是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一样,在独山俊还没来得及回味的时候就老去了,然后现在就要死了。

“人都会死的。”白衣青年说,“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因为我们是神?”

“嗯,因为我们是神。”

“就算是会死,但也太短暂了吧,这才几十年的工夫……”

“几十年,不短了,也许……是我们存在得太长久了呢。”

喟叹声没有挽回逝者的生命。韩大娘葬在了独山,她拥有如同神话一般的出场,可这却并未给她的人生带来持续的精彩,到了最后只是走向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终局。

韩大娘下葬的那一天,独山俊竟带着伤感,莫名地有些情绪需要发泄。他仰天长啸,那长啸声化作一种呜鸣,人类听不见,鸟兽却被惊得漫山乱飞乱跑,将正在料理丧事的韩家儿女也都吓了一跳。

那呜鸣声,带着某种觉悟的力量,冲出了三山的限制。

远处,明山山峰微震,红袍青年借山根瞬移而来:“老三怎么回事?”

“他好像动了感情。”

“感情?按照天书的记载,我们神是没有感情的。”

“没有感情?如果真的没有,那我们和老三之间的牵绊是什么?”

明山轩不说话了。

“当日,如果三弟真的因为神卷的限制,一甲子无人信奉,便要神识湮灭,你会怎么做?”

“我一定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明山轩道,“虽然天书有种种限制,虽然老三可能会不高兴,但如果真到了那个关头,我就是犯天条也要救他。”

“那么你也是有感情了。”

明山轩再次沉默。

“你有,我也有。”

“嗯?”明山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吃了一惊,“如果是这样,那天书……天书说得就不对了?”

“也许不对的不是天书,也许不对的……是我们呢?”

明山轩更是骇然:“老大,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什么……也许是我错了吧。希望是我错了吧。” aglvA4htQzRNn3YGCLyO6tsYikhCXgb96NuJTMpObNfs1jHYi4icsloid/jMRm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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