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拍岸,海洋的水汽越过三江冲积的平原,卷入平原北部的山岭之中。这片新生平原如今已经形成州郡,秦皇开边命名为“揭阳”,唐宗定鼎又改名为“潮州”,故而这片土地在后世虽以“潮汕”为名,实以“揭阳”为祖,以“潮州”为宗。
州城的北部,有三座挺拔的高山:城西两百里那一座尤其峻秀,叫作独山;独山之右众石激湍,以奇石为界,渡河而为明山;明山再过去为巾山。三山鼎立,展布五百里山河灵气。
据道教经典记载,在宇宙形成过程中,天圆十二纲,地方十二纪,天纲运关,三百六十轮为一周,地纪推机,三百六十轮为一度,天运三千六百周为阳勃,地转三千六百度为阴蚀,天之气极于太阴,地之气穷于太阳。
又记载:天关在天西北之角,与斗星相御。
阪泉大战后数十年,姜姓的水神共工不服轩辕氏统治,起而与黄帝之孙颛顼争位。颛顼命祝融讨伐共工,双方一场水火激战,导致西北天关处天柱崩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关灵气尽泄,注入东南。那时天地面临崩坏之危,天上地下诸神圣都瞩目于女娲族补天的大事,便没关注到那巾、明、独三山恰好镇在东南,三山顺势一挽,竟将这股天关灵气收了一半。
水火之战后共工战败,颛顼建统,其后又传帝喾,帝喾又传尧舜。从炎黄直至尧舜。道统皆以《河图》一书为宗,所以这千年时间在道统上叫“河图时代”。尧舜后期,洛水有灵龟驮书而出,这就是《洛书》。大禹得之,综《河图》《洛书》而推演出《连山》,建立夏朝,所以夏朝在道统上叫作“连山时代”。夏朝末年,名相伊尹综合东夷遗法,从《连山》之中推演出《归藏》,辅佐商汤引发鼎革之战,建立商朝,所以商朝在道统上叫作“归藏时代”。商朝末年,周文王又从《归藏》之中推演出《周易》,其后武王伐纣引发封神之战,建立周朝,从此开创了道统上的“易经时代”。
周朝后期,道祖老子又从《周易》之中推演出《道德经》五千言,道教宗统正式建立。
这真是千年变迁、沧海桑田,中原道统都变了几轮,唯那粤东三山巍峨千年不动。直到阪泉之战后两千余年,三山灵气汇聚成形,竟于南朝刘宋元嘉年间成苞。元嘉十八年二月十五日,一朵绛白色莲花在巾山率先成形,莲花绽放之后,巾山顶的巾带状云彩就散了。
两年后,元嘉二十年六月十五日,明山深处绽放了一朵红莲。
又过一年,即元嘉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那最深远也最偏僻的独山,其幽明石穴之中又开出了一朵玄莲来。
三莲相继绽放,三山的峰顶也随着灵气而长高,日长千尺,夜长百丈,山巅弥漫的灵气更是直冲霄汉,这才惊动了上界。一番查探,方知是被遗忘了几千年的上古山神遗种。这山神遗种生于辟地之时,长于封神之前,故而当今的神仙法统无法约束他们。且三山位处省角国界,无人关注,因此避开了诸大神战,又食尽了天关之气,至今已成气候。上界恐其灵气散逸影响天地平衡,又见三山日长夜长,怕是什么时候山顶要顶破天!
当下上界聚千神施法立界,不但将三山给笼罩住了,不使三莲灵气外泄,又将已经长了三天三夜的山顶削了六百丈。三莲灵气被神明界限限制,不能向上生长,又无法向周边播散,但因其是辟地之种,竟然转而向下,以“大地之根”从海底萌发,山根向下长了万余丈,然后又转而向东,越过海底,连上了海东一百八十里外一座大海岛——后世名为台湾岛者,然后艮力再往上发,于其岛上萌生出一脉高山,山峦不断隆起,直到延绵六百里,山高万二尺,竟形成了东南部最高的山脉——后世名为玉山山脉者,这才停歇。
那三朵莲花虽然绽放,莲心之中却还都藏有一苞。在三莲绽放一百余年后,隋朝年间,白莲莲心花苞展开,里头竟躺着一个少年。少年现身之时,山顶忽现五彩祥云,状如巾带,云彩之中传出“奇吁奇吁”的鸟鸣声。待得少年睁开双目,那片五彩祥云便散了。
又过百年,红莲莲心花苞绽放,里面也醒来了一个少年。少年睁目之时,北方谯地出了异象——那是明山原本的位置,被拔起后形成一个湖泊——湖中一头怪鱼冲天而起,飞越数千里,扎入东大洋之中。
又过百年,独山深处的幽明石穴之中,玄莲莲心的花苞也终于绽放了。与此同时,山东境内忽现百里干旱,一股黑气从龟裂的地缝中涌了出来。
“醒了……醒了……你终于醒了!”
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在玄莲之中睁开双眼,莲花褪落为衣,莲叶褪落为裤。少年开眼之后却双目迷蒙,就像初生婴儿第一次看这个世界一般。
然后他就听见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三弟出世了,三弟出世了!”
循声望去,却见发出这粗声的也是一个少年,长着一张红脸,看模样似乎比自己大一点儿。红脸少年身边又有一个少年,肤白胜雪,眉目如画,身着一袭白衣。
白衣少年指着红脸少年说:“他是明山之轩,我是巾山之杰,我们都是生来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弟弟,你叫什么?”
这句“你叫什么”似乎就是一把钥匙一般,开启了锁在玄莲少年记忆极深处的某个涟漪。他的脑袋一下子剧烈疼痛起来,极度疼痛之中,他仿佛看到一片山海苍茫中,一个伟岸的声音传来:“汝立此莫大功勋,吾许你以吾之名为名。自今日起,独山名俊!”
少年便脱口而出:“我依天为名,叫独山俊!”
“独山之俊啊,”俊逸的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那么这座山,应该叫独山了。”
“不说那么多了!”红脸少年说,“咱们快点结拜,结拜完之后就能让师父传我们法术了。”
“结拜?法术?谁是师父?”
“我们的师父,可是一个老神仙。”红脸少年说,“老神仙住在巾山脚下一座大房子里。两百年前大哥出世就是他上山接引,一百年前我出世是他让大哥来接引。今天老神仙又算准了时辰,知道你要出世,所以让我们来接你。老神仙告诉我们,咱们三个是这三座山孕育出来的精灵,三座山的山根在地底紧密相连,所以咱们天生就是兄弟。”
独山俊这时脑子一半是清明的,一半是混沌的。清明的那一半让他自然而然就懂了很多事情,一点不像刚刚出生的人。混沌的那一半则像是久远的记忆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他想拨开迷雾,那迷雾却越拨越浓。
不过对红脸少年的说法他却毫无抵触。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眼前这两个哥哥很有好感,明明第一次见面,却感觉认识了几千年一样。明山轩拉着他要结拜,他也觉得本该如此,就问:“那该怎么结拜?”
“老神仙说了,咱们不用拜别的,上拜天,下拜地,跟着我们合围对拜,就可以了。”
独山俊点了点头。白衣少年手指了指,地面就长出三朵莲花来:“我们就以莲为香吧。”
独山俊眼睛亮了:“这就是法术吗?”
“偏心,偏心!老神仙偏心!”红脸少年叫道,“他不是说要等三弟出世,再一起教我们法术的吗?我都为这个苦等了一百年,谁知道老头子竟然私下里教你。”
“这不是师父教的。”白衣少年说,“这应该也不是法术吧,是我自然而然就会了的。”
红脸少年这才作罢。独山俊心想:“大哥脾气真好,说话温文尔雅,让人打心里感到舒服。二哥冲了点,但这直率性子也叫人喜欢。”
他拔了一株莲花,便与两个哥哥一起,朝着洞口三拜拜了天,又朝着洞底三拜拜了地,然后三人围成一团,互拜了三拜,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此定下兄弟名分,巾山杰最早出世,是大哥,明山轩次之,独山俊最迟,便是幺弟。
“结拜完了,咱们可以去找老神仙传道修炼了。”明山轩这个红脸少年,永远都那么活跃,“老神仙说了,别的山川孕育出灵识来,如果没人教导,会变成精怪。咱们有幸遇到了他,他手里又刚好有一部经文,依法修炼,将来也能做神仙呢。”
独山俊今日刚刚出世,但有些事情他自然就懂,而另外一些事情他则听不明白:“神仙是什么?”
“神仙啊……就是……大哥,神仙是什么?”
白衣巾山想了想,说:“我听山下的人讲,神仙能飞天遁地,能呼风唤雨,能降龙伏虎,而且长生不死。”
“哦,对对,就是这样。咦!等等!大哥,你居然能下山?你还跟村里的人说话了?老神仙不是说我们不能下山、不能随便跟人说话的吗?”
“我没有出山,只是悄悄到巾山山脚下的村子里去。我也没跟村民说话,我只是化作一朵莲花,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独山俊有些不明白了:“二哥,为什么我们不能下山?”
“老神仙说,我们三个是山中精灵,离开了孕育自己的大山会死的。”
“哦,那你们两个怎么能过来?这里是独山吧?”
“老神仙说,我们三个是三山一体,所以可以在彼此的山上活动。”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随便跟人说话?”
“老神仙说,我们是山精,跟人类不同,贸然在他们面前出现会吓坏他们。所以我们就算去找老神仙,也是等夜里子时之后,所有人都睡着了,才悄悄进村的。”
他们三个就在独山闲聊着,一直等到子时才出洞。此时的潮州府,府城那边虽已颇为热闹,三山所在的地方却连县城都未形成,只有巾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子巾山村,住着十几户人家。
三人下了独山,红脸二哥在前面带路,走过一片乱石急湍,忽然发现独山俊没动,反而向另外的方向踩踏。
“老三,你做什么?还不走路,可别误了时辰。”
独山俊很谨慎地向前方踩踏着,一边道:“不是说我们只能在三座山上活动吗?现在已经下山走了很远了,可我们也没事啊。”
红脸二哥怔了怔:“老三,你不会是在怀疑老神仙的话吧?”
“嗯……没有,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这时白衣少年开口了:“我们能活动的地方,确实不止巾、明、独三山。下了山,三山围拢起来的平地上,我们也能去,不过也的确有一条界线是我们不能出去的。”
两个弟弟一起“咦”了一声,独山俊问:“大哥,你试过了?”
“嗯。”白衣少年颔首,“这两百年来,我除了下山进村,还不断向周边踩踏,差不多试出了那条界线。”
他拿了几块石头,以石为山,以沙为界:“这是巾山,这是明山,这是独山。在这三座山上,我们的精力最旺盛,灵台也最清明。”跟着他用沙子圈住了三块石头,以及三块石头接连处的平地:“下山之后,在这个范围内,我们都不会有事,巾山村也在这条线里面。但出了这条线,我们就会感觉虚弱,越往外走越虚弱。”然后又用沙子在第一个圈子外多画了一层:“而出了这条线……”
“会怎么样?”
“会很危险!”白衣少年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我试过,只要踏出去,哪怕一步,一弹指间就不能呼吸,三弹指间就几乎断气。我是在六弹指的时候回来的,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几乎就要死了。”
红脸少年吐了吐舌头:“这么可怕!”
独山俊道:“所以我们不能离开这条界线七弹指左右,不然就会死?”
“应该是。”白衣少年点了点头,“这条沙线只是让你们知道个大概,以后我带你们亲自走走,你们就知道那条线在哪里了。现在先进村吧,师父应该在等我们了。”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红脸少年还在原地。
“二哥,你怎么不走?”
红脸少年回过神来,喃喃道:“原来老大你早做了这么多试探,老三才出世,也想到要踩踏试探。我出世一百年了,老神仙让我们不能下山,我就真的在山上枯等了一百年,天天无聊到跟老虎、山猫打架……原来就我一个傻瓜呢!”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独山俊也笑着走过来,挽住了红脸少年的胳膊:“二哥,你不是傻,你是直肠子,所以没想那么多。”
巾山脚下,二三十间房屋依照地势错落铺展,只有一间是砖瓦房,其他都是草棚草寮。这时夜已经深了,鸡还没醒,狗也睡了。月亮散发银芒,洒遍了整个村子。
在村子的最东边,有一棵大榕树。他们兄弟三人绕着榕树转过去,眼前忽然一亮,就看见了一座好大好大的殿宇,门楣也有三四个人那么高。
“到了!三弟,这就是老神仙住的地方了。怎么样,阔气吧?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样的大房子就好了。”
殿宇里传出一个很和蔼的声音:“会的会的,很快就会有的。”
红脸少年闻言一喜:“那就是老神仙了。”
他拉着独山俊,跟着大哥进了门。殿宇之内十分幽深,又飘着迷雾,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全貌。屋顶一个天窗借来了月色,把殿宇内部也染成了月银色。正对面有一层很厚的雾气,一个白眉白须的老人从迷雾中走了出来,只见他头戴宰相帽,手拄点石拐,面庞圆而丰盈,笑容福态可掬。
红脸少年见到了他,当头便拜:“老神仙!我弟弟出世了,你可以教我们法术了吧?”
独山俊也跟着两位哥哥拜了拜,便见老神仙呵呵笑地说:“好说好说,老夫也等你们好久了。来,来,跟我来。”
他的点石拐一指,天窗里就飞进来了一朵云。老神仙一跌足上了云,招呼他们兄弟三人。白衣少年轻飘飘迈了上去,红脸少年一个筋斗翻了上去,独山俊也跟着一跳上了云。那云看着如同棉花,踩上去却觉得虚无一物,然而偏偏就不会掉下来。
老神仙呵呵地笑道:“果然是山川灵秀所毓,若是肉骨凡胎,可上不得我这云哩。”他点了点那云,叫声“走!”
云便飞了起来,直冲屋顶天窗而去。四人乘着白云冲出了天窗,他们眼前的景象为之一变:却见空旷无比的虚空中,上不见天——天都被巨大的树木枝叶遮挡住了,虽然枝叶之中漏出月色天光来;下不见地——地也被树木枝叶遮挡住了。这似乎是一个巨木藤蔓构成的世界,除了巨大的树木和枝叶,又垂着些几十个人合围不了的巨藤,空中横长着些几十个人也抱不拢的大树。那些树也不知从哪里长起来,有横着长的,有斜着长的,分杈的树枝上,又长着无比巨大的叶子,最小的叶子也比载着四人的云彩还大。
老神仙驾着云,在巨木枝叶中穿飞。夜风吹面,刮得人脸疼,却把明山轩和独山俊都羡慕得难以形容。
“老神仙,这棵大树是直接长在天上的吗?这些蔓藤,是从天上垂下来的吗?老三,看到没有?这么大的蔓藤,它到底是高高地攀上去,还是长长地垂下来?你说如果攀着它,能不能直接爬到月亮上去?还有这些叶子,做地毯都能铺七八间房子了。这里是天上吗?是神界吗?”
独山俊也兴奋极了,云飞得极快,风也吹得衣服猎猎作响。换了别人在这种高空中高速飞行定要害怕,独山俊却没有一点畏惧,只有兴奋、兴奋、兴奋!
这个巨木世界就是神仙的地方吗?这就是神仙的手段吗?这地方真好啊,这法术真妙啊!
只有白衣少年静静地坐在白云的末端,没说话。
老神仙用点石拐一点,云停了下来,带着三个少年跳上一片七八丈长的大叶子。叶子中间是一洼清水,约莫半人深浅、三丈直径。老神仙说:“这是叶上甘露。”在他的指点下,四人就围着这一洼甘露坐了。
独山俊掬了一捧甘露喝,真是好清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解渴。
坐定了好久,明山轩和独山俊才渐渐从方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老神仙笑了笑:“怎么样,想学吗?”
“想,想!”红脸少年第一个叫了起来,“快教我们啊!”
独山俊也连连点头:“对,请老神仙教我们。”
白衣少年等两个弟弟的声音都落了地,才缓缓道:“请师父指点迷津。”
老神仙呵呵笑道:“我不能做你们的师父,不过如果你们愿意学的话,我倒是可以为你们指条明路。只是啊——你们是愿意做神仙呢,还是做妖怪呢?”
红脸少年叫道:“那当然是做神仙,谁做妖怪?!”
独山俊正要开口,忽然顿住了,望向大哥。白衣少年缓缓道:“请问师父,神仙怎么样,妖怪又是怎么样?”
老神仙呵呵道:“若是要做妖怪,你们也不用跟我学,这就回山洞去,随着你们的本性,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将来若是不成气候,就这么窝在山洞里,望天月长叹,与山石同朽。将来若是成了气候,则是天忌地凌;若犯了人间的忌讳,人王要派佛道来收你们;若是犯了天地的忌讳,天地会遣鬼神来灭你们。”
独山俊吓得心中一揪,就听二哥说:“我们不做妖怪,不做妖怪!我们要做神仙。”
老神仙道:“若是要做神仙,我这里有三卷天书供你们修习。但你们是山精,要归神位就得入神籍,要守规矩,要受天地规条的约束。”
独山俊沉吟着,问道:“做神仙有什么规矩?要受什么约束?”
老神仙笑道:“天规繁多,一时也说不尽。要言之则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一个‘善’字。行得善字,便积功德。你们是山精,要做神仙就得成为山神,这个善字落到你们身上,那就是护山护灵,护山是护这山川水土,护灵是保这山川生灵。生灵之中,人类尤其是灵长。若是将来积了功德,得了人族信仰祭拜,便有机会成为守山正神。若再进一步,庇佑一方,那便是一方正神。若更进一步,庇护一国,那便是一国尊神,能受万家香火,得万民景仰。”
独山俊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动,二哥已经脱口而出:“好啊好啊!我要护国庇民,受万家香火,得万民景仰。”
“那可难哩。”老神仙说,“难哩,难哩!”
白衣少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管有多难,我们一步步去做就是了。不过这第一步却还得老师指引我们。”
老神仙微微一笑:“那么你们三个,都决定不做妖怪,要做神仙了?”
明山轩当即点头。独山俊想了想,也点头说是。巾山杰道:“我们三人,愿意奉正道遵行。”
“说得好!”老神仙一抬手,掌心就现出三个卷轴来,飘向三人。
三人打开卷轴,却空无一字。
“老神仙,怎么没字?”
“呵呵,这是修神之卷、炼神之书,普通人怎么看得到?需要发愿力,立心志,以心为证,以血为誓,然后才能看到卷中文字,参悟到无上神机。”
三人面面相觑,老神仙道:“怎么?不懂?那你们就慢慢参悟吧。”
他点石拐一顿,整片巨大的叶子都震动了起来,叶心甘露洒向天空。叶子晃动颠覆,三人大叫着都掉了下来。这次没有祥云托着,独山俊只觉得自己不断下落,耳边风呼叶啸,巨大的树干擦身而过,中间经过好些大叶子,他死命去抓,却滑不溜手,越往下冲力越大,速度越快,到后来连续碰到几片大叶子连抓都抓不住,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之外,还有就是二哥的哇哇大叫。
向下落下不知多久,终于隐约看到了地面,广阔的泥地凹凸起伏,还能看到无比巨大的木疙瘩。独山俊甚至无法看清那木疙瘩的全貌,只从那弧度猜测似乎是一棵大树的局部——那是这棵世界树的根部吗?
这时他们降落的速度已经快到难以形容,而地面也不再有任何遮挡——没有叶子,也没有藤蔓。
要死了!要死了!
就在快要摔到地面的瞬间,上面传来老神仙的一句:“遁!”
身体碰到地面没有摔砸在地的疼痛,反而像水溶于海、土融于地,跟着一阵很熟悉的地底穿梭之后,独山俊就觉得自己被弹了出来,再睁开眼睛,眼前已是一个开满白色莲花的山洞。跟着就看见二哥也被哇哇地从地底弹了出来,最后才见到一袭白衣被弹向空中,落到莲池之中。白衣少年双足一点,站在了莲叶上,手中还稳稳地拿着那卷无字卷轴。
“这是哪里?咦,这不是大哥的白莲洞吗?”
“大哥的白莲洞?”
“是啊。哦,对,你还没来过。”
听说这里是大哥家,独山俊就不慌乱了:“刚才一定是老神仙作法,把我们送回来了。”
却见白衣少年坐在一片莲叶上,打开卷轴,出神了半晌,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大哥,你明白了什么?”独山俊走了过去,也想站在莲叶上,心想大哥能坐在莲叶上,自己站上去应该也没问题,结果一脚就踏进了泥泞之中,那莲叶也如水化去。
红脸少年哈哈大笑:“那是大哥的莲叶,咱们站不上去的。”
独山俊拔了拔腿,没有上岸,却忽然整个人站在了莲池的水面上。
红脸少年“咦”了一声:“哎呀,你这是什么神通?”
“我也不知道。”独山俊走在莲池上,就像在地面走动一样,转了一圈来到兄长的身旁,问道,“大哥,你刚才明白了什么?”
“发愿力,立心志……”白衣少年道,“再结合之前老神仙的指点,意思就是说,我们得先立下愿心,愿意遵守天规,行善积德,护国庇民,然后才能看到天书上的文字。”
红脸少年叫道:“我们愿意啊。”
“应该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白衣少年说,“必须真的立下志向才行。”他说着,合上了眼睛。半晌,他睁开双眼,咬破手指,将手指按在了卷轴上,然后整个人就怔了怔,又闭上了眼睛。
“大哥,大哥!”两个少年一起叫唤。叫了好一会儿,才见兄长睁开眼睛说:“原来如此。”他指着卷轴:“文字出来了。”
独山俊望过去,还是觉得卷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啊。”
“有的,”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只不过我看见了,你们却还看不见。”说着朝红脸少年一指,喝道:“遁!”红脸少年脚底的泥土倒卷上来,裹住了他往地里一扯,旋即失踪不见了。
“啊,大哥,这是什么?”独山俊微微一惊。
“土遁之术。我把他送回他的火莲洞了。”
又见白衣少年手一挥,独山俊就感到一阵风吹了过来,风很和缓,却偏偏无可抗拒,将独山俊吹离莲池,落到地上。他脚才沾到地面,又见大哥朝自己一指,喝道:“遁!”
然后就是刚才的那种感觉,独山俊整个人像融于土中,跟着在地上穿梭,穿梭了不知多久被弹了出来,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了自己出世的那个山洞了。
他怔了半晌,心道:“看来大哥已经学会法术了。这天书可真厉害。”他打开卷轴,卷轴上空荡荡的。回想刚才大哥的言语动作,独山俊咬破了手指,涂抹在了卷轴上,卷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又回想了一下,巾山杰的话音在脑中不断盘旋:
“发愿力,立心志……先立下愿心,愿意遵守天规,行善积德,护国庇民……”
他忽然有些懂了,心里说:“我愿意。”
再往卷轴上涂抹,还是没半点反应。
所以……到底得怎么办?
他在内心深处呼喊着“我愿意”,呼喊了不知道多少次,忽然心里有个更深层的声音反问:“你真的愿意吗?”
“啊?”
“你真的愿意吗,从此之后就要受天拘束,不再自由?”
“可我要受的拘束,是行善积德,是护国庇民……”
“善和德便不是一种拘束吗?国和民是责任,可也是枷锁。这些都是对别人有好处,却哪里比得上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自由!”
“别人的好处……自己的自由……可是,不在乎别人的好坏,只想着自己的自由,那不是妖怪了吗?”
“妖怪又怎么样?自由的妖怪,也好过不自由的天奴!”
“不,不!我不做妖怪,我要做神仙,我要做神仙!”
心里的声音狂吼着,吼到后来已经冲口而出,手指也按在了卷轴上。这一次卷轴起了变化,他亲眼看见那血渗了进去,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冷笑着:“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然后独山俊就觉得自己全身一紧,整个人倒了下去。
倒下去那一瞬,他瞧见了洞顶的石笋尖,正朝自己脸上滴下一滴石钟乳。石钟乳刚脱离石笋,独山俊整个人就陷入了混沌,仿佛被从身体里抽离开来。只见周围的环境变成了一片浑蒙,自己则变成了一座大山,一条锁链从山心破出,带着鲜血长长地抽出来,每抽出来一尺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此抽出十万八千丈,心血之链已成漫天长索,将大山一层又一层地锁了七层,锁住了他的喜,锁住了他的怒,锁住了他的忧,锁住了他的思,锁住了他的悲,锁住了他的恐,锁住了他的惊。
跟着大山身体又凸起六颗石头牙齿来,飞出去后又返回来钉在大山的山筋上,钉紧了大山的眼让他不能看恶色,钉紧了大山的耳让他不能听乱音,钉紧了大山的鼻让他不能嗅秽香,钉紧了大山的舌让他不能尝荤食,钉紧了大山的身让他不能触碰会引发人绮念的种种触感。最后一颗牙齿,直钉到大山的山心里去,让他起妄念就会剧痛无比。
七锁六牙,一共一十三重压制,将这座灵山锁得紧紧的,钉得死死的。
人在痛苦中的时间总会过得加倍漫长,这十万八千丈的心血之链,是经一百零八万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后才得成形。独山俊以为这痛苦是经历了千年万载,不料嘴唇一润,他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方才那滴石钟乳才堪堪滴到自己的脸上。
原来那只是一弹指的工夫。
可是这一番折磨下来,独山俊浑身颤抖,几乎无法抬起手指。这难道就是成神的巨大代价吗?想想刚才大哥只是发了一下怔就过去了,根本就不像自己这般痛苦过,他是怎么做到的?
眼角一斜,就看到卷轴之上果然出现了文字——那不是人间的文字,乃是雷文云篆的神文,但独山俊却偏偏看得懂。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往下一扫,卷轴上的文字尽铭于心。
然后他就全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山头,明山的背面冒出了烈火,有一种人类无法听见、鸟兽却都惊吓得逃走的声音从大山深处传了出来。那是明山轩在哈哈大笑。
一声鸡鸣打破了大山的寂寞,笼罩着大榕树的夜雾散去,一片树叶落下,随风飘转。大榕树的那一头,却哪里有什么巍峨的殿宇,只有一座不到一人高的土地庙,土地庙上还破了一个小洞——正是那三个少年乘云出入的天窗。
天窗外头就是大榕树。独山俊所看到的纵横巨木,只是榕树的树枝;那些巨大蔓藤,只是榕树的气根;那托住他们的巨大叶子,也只是榕树的一片树叶;半人深的甘露池,也只是一滴水珠。他们以为的整个“世界树”,其实也就是土地庙前的那棵大榕树。
土地庙里塑了两个神像,一个是土地公,一个是土地婆。
感应到巾、明、独三山正在发生的变化,土地公忽然一个哆嗦。
“我修行三百年,才练出了土遁,修行到五百年,才练出一朵爬云,他们……竟一下子都懂了。这是什么奇才啊?我怎么就摊上这事啊?!”
土地婆也埋怨了起来:“谁让你去接这种事!他们是远古留下来的艮种,与地同生的古神,你怎么敢去招惹他们!将来他们若知道了真相,来找你算账,看你怎么抵挡。”
“上面让我办事,我敢不接吗?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唉,还好上面答应了,办完这件事情就让我迁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