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铺地板的屋子中央搁着张凉床,四周摆着小凳。凉床泛着幽黑的亮光。角落里,老爷子 就着一方食案,正独自饮酒,下酒的菜肴像是酱炖的。
随酒一杯一杯落肚,老爷子的脸变得通红通红,并且光泽红润得找不到一处皱纹,唯有丛生的一把白胡子,表明他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我虽是个孩子,却很想弄明白这老爷子到底有多大岁数了。正巧,提着水桶来屋后长竹管下汲水的老婆婆,用围裙拭着手问道:
“大爷,您高寿多少?”
老爷子吞咽着满嘴的酱炖菜肴,若无其事地答道:
“多少岁数?早忘啦!”
老婆婆用细长的和服衣带绞着拭过的手,站在一旁望着老爷子的脸。老爷子朝饭碗般大的酒盅里斟上酒,饮下,然后从白胡子间长舒出一口气。于是,老婆婆问道:
“大爷,您府上是哪里?”
老爷子收住长舒了一半的气,说:“肚脐里边!”
老婆婆把手插进细长的和服衣带里边,又问:
“去哪里呢?”
于是,老爷子又往饭碗般大的酒盅里斟上酒,饮下,像刚才一样地舒了口气说:
“去那边!”
“一直朝前?”
就在老婆婆发问的当儿,舒出的气息呼的一声穿过隔扇移门,打柳树底下,直奔河滩而去。
老爷子走出屋外。我也从后面跟了出去。老爷子的腰间耷拉着一只小小的瓢箪,悬在肩头的方匣垂到腋下。穿着浅黄的紧腿裤和浅黄的坎肩,唯有布袜是正黄色的,看上去像是皮制的一般。
老爷子笔直地来到柳树下。柳树下有三四个孩子。老爷子笑着从腰间拽出一方浅黄色手巾,像捻纸绳似的把它捻得又细又长,放在地当中,然后,绕手巾画了好大一个圈,最后,从肩头悬着的匣子里取出一支卖糖果人常用的那种铜笛来。
“眼睛一眨,手巾就会变成蛇,瞧好喽,瞧好喽!”他翻来覆去地念叨。
孩子们死命地瞅着那手巾。我也一起瞅着。
“瞧好喽,瞧好喽,好不好?”老爷子吆喝着吹起笛子,沿圆圈转起圈来。我一门心思瞅着那手巾,但手巾仍纹丝不动。
老爷子嘘嘘地吹着笛子,绕圆圈转了好多圈。他踮起脚下的草屐,蹑手蹑脚地,对手巾百般陪着小心似的转着圈。看上去既让人害怕,又让人觉得好玩。
不一会儿,老爷子突然止住了笛声,然后打开肩头悬着的匣子,稍稍攥住手巾的脖颈,随手往里边一扔。
“往里边这么一搁,就会在匣子里变成蛇。这就让你们瞧,这就让你们瞧!”老爷子这么念叨着,直往前走去。他穿过柳树,下了那条又窄又长的小路。我因为心里惦念着想看蛇,便随他来到小道上,一路走去。老爷子不时地说:“马上就成!”“变蛇喽!”一边不停地走着。后来,他唱了起来:
“马上就成,变蛇喽。”
“肯定会变,吹笛喽。”
唱着,唱着,终于来到了河岸上。既没有桥,也没有船,该在这儿歇下来,让我瞅瞅那匣子里的蛇了吧?我刚这么思忖着,老爷子却哗啦哗啦地朝河心蹚起水来。起初,水只有没膝深,渐渐地,从腰间至胸脯都浸没了,消失在了水中。但老爷子仍在唱:
“水深喽,天黑喽!”
“笔直向前走喽!”
一边唱着,一边义无反顾地笔直走去。然后,胡子、脸、头、头巾,全都消失不见了。
我思忖道,待老爷子上了对岸,该会让我看到他的蛇了吧?我站在芦苇簌簌作响的地方,独自一人久久地等候着。可老爷子始终没有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