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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鸟

十月里,我搬到了早稻田。寺庙一样的书斋里,正独自肘支书桌,手托刚收掇停当的下颚的当儿,三重吉 跑了来,招呼我说:“您该养只鸟!”我回道:“养只鸟也行啊。”不过,出于周全,我刚问了声:“该养什么鸟呢?”他立马回应道:“就养只文鸟!”

我想,文鸟在三重吉的小说里都出现过,想必这鸟很好看吧。于是便托他:“那就帮我买只文鸟吧。”三重吉呢,同一句话却反来复去叮嘱上好几遍:“那您可得好好喂养它啊!”“唔,唔,你去买吧!你去买吧!”就在我依然肘支书桌,手托下颚,这么含含糊糊嗫嚅的当儿,三重吉整个儿默然不再作声了。这时我才留意到,也许是自己这肘支书桌、手托下颚的做派,让三重吉不待见吧。

就这么挨过了三分来钟,他又叮嘱说:“您得买只鸟笼!”我刚回了声:“那也敢情好啊。”这回他倒是没再叮嘱“您一定得买”什么的,而是跟我解说起了鸟笼的话头来。他所解说的,多半都是些头绪纷杂的东西,抱歉得很,我一句都记不住。只记得他说:“上好的文鸟,一只得值上二十日元的价哩!”我便马上应了一声:“也用不着买这么贵的吧。”三重吉便在那儿嗤笑。

接下来,我刚试着问他打算上哪儿买去,他马上回我,上哪儿哪儿的,有这么一家店铺,那儿有卖。听他口气,实在是小事一桩,唾手可得。我又回头问他,鸟笼打算上哪儿买去。他说,你说鸟笼?鸟笼么,有这么一家,叫什么名儿来着,在哪儿哪儿的店铺,该有的卖吧。他说的那些地方太活泛了,都有点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可那是些连你自个都吃不准的去处,能行吗?”经我这么一狐疑,见我脸上“这可不行”的神色,三重吉便立马手捂脸颊,一下子没了底气,说:“听说驹込那边有个编鸟笼的,名头还挺响的,不过嘛,说是岁数大了,说不定都已不在人世了哩!”

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得担起肩胛来。理当如此。我迅即拿定主意,诸多烦杂事务,悉数交付三重吉操办。于是,三重吉便当即冲我说:“那您给钱!”我如数给了三重吉一笔钱,他便把钱塞进了那只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席子纹织地的、一折三叠的钱包里。只要是钱,不管是人家的还是自己的,他都统统塞进这钱包,这是三重吉的习惯。我那张五日元纸币让三重吉塞进钱包的一幕,可都是我真真切切见证了的。

就这样,钱是千真万确地落在了三重吉手中,可是鸟和鸟笼呢,却迟迟不见送上门来。

一转眼的工夫,秋季已来到了小阳春的这一段。三重吉倒是时常还会来走动。常常是谈论上一番女人的话题后,他便又走了。那些解说文鸟和鸟笼的话,便再也不曾听他提起。透过玻璃窗,日头晃亮地落在了五尺 来宽的檐廊里。若是养了文鸟,又赶上这般暖日曈曈的时季,把鸟笼安置在檐廊里,那文鸟想必也会鸣啭得愈加欢畅的吧。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揣想道。

按三重吉小说里的写法,文鸟似乎是“千代!千代!” 这么鸣叫的。看得出,这鸣啭多半很对三重吉的心思,故而在他的小说里,老是“千代!千代!”地、没完没了地用着这个词。要不,便是哪个名叫“千代”的女子,让他痴迷得神魂颠倒的,那倒也说不定。不过,对这事,当事人的口风颇紧,从未透露过一丝半缕的消息,而我呢,也从未尝试去跟他打探过。但见日头明晃晃地洒落在檐廊里,可并不见有文鸟的鸣啭相随而至。

转眼间,便到了寒霜前来光顾的季节了。我还是每天在我这间寺庙一样的书斋里,时而整掇上一番寒伧的脸颊,时而任其乱作一团,时而肘支书桌手托下颚,时而不再肘支书桌手托下颚,便这么孑然寡然地打发着日子。两道门窗都已闭阖得严严实实的,可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火钵里添加木炭。文鸟的事,自然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在这当儿,三重吉从门口威风八面走了进来。那是薄暮时分。这之前,因为怕冷,我前胸挨近火钵,特意让火钵烤着的脸,正愁眉不展的,这下好了,顿时兴高采烈了起来。三重吉身后还捎来了丰隆 ,这丰隆呢,可是个不靠谱的主儿。他俩一人提拎着一只鸟笼,然后呢,三重吉还俨然一副兄长的架势,搂着只硕大的箱子。我那张五日元面值的纸币,便是在这么个初冬的夜晚,兑现成了文鸟、鸟笼和箱子的。

三重吉洋洋得意道:“嘿,快过来瞧瞧吧!”还吩咐说,“丰隆,把那洋灯 挪这边来!”随之看到,因为天冷的缘故,他的鼻尖有点发紫。

还别说,当真是只编织得美丽无比的鸟笼!底座上了漆,竹子切削精细,都一一漂染过。“这个三日元。”“够便宜吧,丰隆?”三重吉口中这么说道。丰隆便应声:“嗯,够便宜的!”我呢,也闹不清到底是便宜呢还是贵,便附和着:“啊呀,这么便宜啊!”“高档些的,听说也有开价二十日元的!”二十日元,这是他第二回提及这个价了。跟二十日元相比,自然是够便宜的。

“这漆呢,先生,放在日头里晒着的话,黑色会褪了去,渐渐泛出朱红——然后呢,这竹子都是水里煮过一遍,煮透了的,所以您尽管放心!”三重吉一个劲儿地跟我解释说。待我刚问起,让我尽管放心的究竟都有哪些,他又立马扯开去说:“啊哈,您快瞧这鸟!可漂亮了,是吧?”

果不其然,是挺漂亮的。我将鸟笼安置在另一间屋里,也就隔着四尺的间距,从我这儿望去,那只鸟纹丝不动,微暗中看到的是一团雪白,雪白得若不是蹲踞在鸟笼里的话,你是不会当它是只鸟的。不知怎么回事,这鸟看上去像是冻着了似的。

“这鸟,像是冻着了吧?”我刚这么试着询问,三重吉马上回我说:“这木箱,便是打制来替它御寒的,”他又吩咐道,“夜里,便让它待在这木箱里。”“那鸟笼,干吗要两只呢?”我打探道。“这只编织粗糙些的鸟笼,得时常装在里边,替它冲洗身子。”三重吉回我道。我刚琢磨着“这鸟还真有点难伺候哩”,三重吉马上又追补了一句:“这往后呢,鸟粪会弄脏鸟笼,您得时不时替它拾掇一番才是!”他替这文鸟吩咐我时,口气还挺强硬的。

我“是!是!是!”地应承着他的吩咐。这一回,三重吉又从和服袖兜里掏出一袋小米,叮嘱道:“每天早上您都得喂它吃这个。添换鸟食前,您得取出这鸟食罐儿,把小米的空壳浮皮给吹干净了。要不,米粒裹在里边,文鸟就得一粒粒地扒拉。还有水呢,您也得每天早上替它换过才行!反正先生每天起来得迟晚,估摸着时辰正好还挺适合您的。”三重吉对文鸟一派古道热肠,于是,我也便一叠声地“好的!好的!”,只要三重吉吩咐什么,也便应承着什么。随后,丰隆又从和服袖兜里掏出鸟食罐、小水罐,当我面井然有条地摆放好。就这样,万事具备,只欠东风,逼着我接手喂养了。于情于理,这只文鸟,是非我照看不可的了。虽说心里压根儿没什么谱,可我还是拿定了主意,先喂养起来再说。就算我照看不过来,家人总还会帮衬上一把吧。我这么揣想道。

不一会儿,三重吉蹑手蹑脚着将鸟笼装进箱子,随后搬去了檐廊。“就放这儿,那您得……”言罢,他便打道回府了。我呢,则在这寺庙一样的书斋的正中,摊开床铺,打着寒噤睡下了。心里虽担待着文鸟这桩心事,睡梦中也身不由己地略略打了几个寒噤,可真睡下了,这一晚倒也没和平日有什么两样,睡得也挺安稳的。

第二天一觉睡醒,日头正照在玻璃窗上。我突然想起,得给鸟儿喂食了,可身子却懒得动弹,迟迟起不了床。“这就喂去!这就喂去!”心里这么一遍遍念叨着的当儿,终于磨蹭到了八点来钟,再也磨蹭不下去了,这才趁着去洗脸的工夫,赤着脚,踏进寒气袭人的檐廊,揭去箱盖,取出鸟笼,放在光照下。只见文鸟正一个劲儿地在扑扇着它的眼睛。莫非,它这是在巴望能起得更早些吧?我这么寻思着,觉得挺过意不去的。

文鸟的眼睛漆黑乌亮,镶嵌在眼睑周遭的筋脉,像是用浅红的丝线一道道精细缝绗而成的。眼睛一扑扇,丝线便倏忽汇聚拢来,扭合成一股,刚这么觉着,却又成了圆弧。鸟笼从箱中甫一取出,文鸟便微微偏斜着雪白的脑袋,轮转起一对漆黑乌亮的眼睛瞅向我,就这么“啾啾啾,啾啾啾”地鸣啭开来。

我蹑手蹑脚,将鸟笼搁在箱子上。文鸟啪地从鸟笼栖木上飞跃而下,随后又一跃而上,落停在栖木上。一共是两根栖木。黝黑的那根青轴 ,活像一道有点跨度的桥梁,横亘在那儿。文鸟的脚便这么轻盈地踩踏在栖木上,那派头一眼望去,只觉得要多奢华便有多奢华的。镶嵌在细长浅红的端头的爪子,俨然珍珠雕刻而成,舒坦地捉握住粗细恰到好处的栖木。就这么在我眼前机灵地一晃动,文鸟便已在栖木上调转过身子,脑袋不时地朝左右偏斜着。就在估摸着它突然支楞脑袋、正待稍稍朝前伸去的当儿,但见雪白羽毛倏然耸动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文鸟的脚爪便已落在了对面那根栖木的正中,“啾啾啾啾”地鸣啭了开来,就这样,这回是稍稍离得远些,在那儿紧紧瞅着我。

我去洗澡间洗过脸,折回时,绕道去了厨房,打开橱柜,取出昨晚三重吉替我买来的小米袋,朝鸟食罐里装填鸟食,又朝另一只小水罐灌上水,然后送往书斋的檐廊那边。

三重吉这人,心细如发,考虑周全。昨晚他叮嘱我时,把喂食时该留意的,都一一交代清楚了,这才离去的。按他吩咐的喂鸟须知,打开鸟笼栅门时,万万冒失不得,不然,文鸟准会逃逸得没了踪影。右手打开鸟笼栅门时,左手得在下面拦住,不从外边堵住鸟笼出口的话,麻烦就大了。取出鸟食罐时,一样也得费上这么番心思。他就这么叮嘱着,连手的姿势该做成什么样子,也都跟我演示了一番。可我追问说,单凭我这两只手,到底该怎么摆弄,才能把鸟食罐稳当地放进鸟笼里呢?他却没搭理我。

无奈之下,我只好手里拿着鸟食罐,用指甲,把鸟笼的栅门,一点点地往上拱,左手则迅即封堵洞开的口子。鸟儿稍稍回了下脑袋,随后便“啾啾啾”地鸣啭起来。我让封堵出口的左手给弄得左支右绌、窘迫不堪,而那文鸟呢,却也见不出像是专门瞅着人的疏忽,随时准备趁隙逃逸的模样。我不由地对这鸟儿心生愧疚。三重吉吩咐的,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

硕大的手,慢慢探进了鸟笼。于是,文鸟猛地扑腾起翅膀来。温润的长羽毛,雪白一团,像是要飞腾而起、冲出削刮精致的竹格栏似的,翅翼噼啪作响。我突然对自己这硕大的手心生嫌厌。好歹在两根栖木间安置好小米食罐和水罐,随即抽出手来,鸟笼栅门便啪嗒一声,自然而然落下了。文鸟又返回到了栖木上。雪白的脑袋半打着横,抬眼瞅着鸟笼外的我,随后,挺直蜷缩的脑袋,在那儿打量起脚下的小米和水来。我便上吃饭间吃饭去了。

那段日子,是我当作功课、天天在那儿写着小说的时候。除了一日三餐,时间差不多都用在了伏案握笔上。安静的时候,我能听见自己纸上走笔的声响,压根儿不会有人上我这寺庙一样的书斋来,早已习以为常。不管清晨、白昼,还是夜晚,随时都能让我感觉得到这纸上走笔声响里的寂寞。不过,多半也会有这样的时辰,纸上走笔的声响骤然停歇下来,接着,不得不再次停歇下来。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便习以为常地用指间仍夹着笔的那只手的手掌托住下颚,透过玻璃窗,张望狂风大作过后的庭院。待张望过庭院,稍稍攥上一把掌心里托着的下颚,若这么着仍未能将笔重新撮合到纸面上,这时我便会试着用两根指头,将攥过的下颚再抻上一抻。这当儿,檐廊那边便突然传来文鸟“啾啾”两声鸣啭。

我搁下手里的笔,跑去偷偷瞄了一眼。只见文鸟一如既往地迎向我,雪白胸脯挺凸得都要从栖木上跌落似的,在那儿“啾啾唧”地朗声鸣啭。若是落在三重吉的耳朵里,准会令他眉开眼笑的吧?我揣想。“啾啾啾啾”,竟是如此美妙动听的鸣啭。“要是跟您熟谙了,它便会冲您‘啾啾!啾啾!’欢叫的!一定会欢叫的!”三重吉便是这样跟我拍着胸脯担保过后,才打道回府的。

我又去鸟笼旁蹲下。文鸟蓬松的脑袋,忽而横下,忽而竖起,捣鼓了两三下。刚觉着一团雪白的身子嗖的一下从栖木上溜走,一双秀气的脚爪便已半隐半显在了鸟食罐沿口后边,看似只须稍稍勾动下小指便会立马打翻的鸟食罐,却纹丝不动,沉稳得像口吊钟。到底是文鸟,轻盈灵巧成这样的。一眼望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觉得就跟雪花的精魂似的。

冷不防间,文鸟的尖喙落向鸟食罐正中,随后朝两边拨弄了两三下,原先装填得挺平整的小米,便七零八落地撒落在了笼底。文鸟抬起鸟喙,喉咙里微微发出声响。鸟喙重新落向小米间,再次微微发出声响。这声响可真奇妙。若静静谛听,你会觉着圆润、细长,还迅捷,感觉就跟有个紫堇花大小的小人儿,正手持金槌,在那儿一个劲儿叩击玛瑙制的围棋子似的。

鸟喙的色泽,看去像是掺了层紫色的红。待这红渐次流淌开去,啄食小米的喙尖的周遭便呈现出洁白来,一种象牙打磨而成的半透明状的洁白。鸟喙啄食小米时异常敏捷,朝两旁拨撒小米珠粒的动作也格外轻盈。文鸟一鼓作气,将锐利的鸟喙深深插进金黄米粒,毫不顾惜地朝两边拨弄着它蓬松的脑袋的这一刻,便不知有多少粒小米被飞撒到了笼底。饶是如此,剩下那鸟食罐,却依旧寂然沉静着。真够高贵的这物件。我寻思这鸟食罐,不过也就一寸五分直径的大小吧。

我悄然回到书斋,在稿纸上寂寞地驱笔游走。檐廊那头,文鸟“啾啾”鸣啭,有时也会“啾啾啾啾”地鸣啭。屋外刮着凌厉的寒风。

向晚时分,我见到了文鸟饮水的模样。纤细脚趾勾住水罐边沿,仰起脖子,将含在小小鸟喙中的一滴水,郑重其事似的吞咽了下去。我一边估摸着,照这样的份,一杯水,那还不得喝上个十来天才喝得完?一边又回到了书斋。晚上,我把鸟笼收进箱子。入睡时,隔着玻璃窗朝外瞅上一眼,月亮已升起,寒霜正落下,箱子里的文鸟悄无声息,不见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早上,抱歉得很,我还是起得很迟缓。从箱子里取出鸟笼时,照例又时过八点。箱子里的文鸟,应该早已醒来了的吧?可纵然如此,却不见文鸟有丝毫怨怼的神色。待鸟笼甫一搬到光亮里,它便急不可待地眨巴起了眼睛,稍稍缩了下脑袋,在那儿瞅我。

我从前曾结识过这般漂亮的一个女子。趁她倚着书桌在那儿遐想,我悄然走近去,站在她身后,抻长她紫色和服腰带上的扎束丝带的端头,就这么任凭它耷拉着,来回抚弄她那颈项的细窄处。女子慵懒地扭过脸来。此时女子眉头微蹙成八字,眼梢与嘴角沁出盈盈笑意,娇美颈项则同时朝肩膀敛缩着。文鸟瞅我时,我不由地想起了这女子。如今女子早已嫁作他人之妇。我用紫色腰带上的扎束丝带抚弄她的那会儿,正是有人替她提亲说媒过后的那两三天里的事情。

我给鸟食罐装填的鸟食还有八成的份儿,可里边多半混杂了浮皮空壳。小水罐里也漂满了小米的浮皮空壳,变得浑浊不堪。得换过才行。硕大的手再次探进鸟笼,虽说异常小心,可文鸟还是慌乱拍打起雪白羽翼,骚动不安的。哪怕只是折落下微不足道的一根羽毛,那也是我的罪愆。我觉得满心愧疚。我将浮皮空壳吹得一干二净。吹落的浮皮空壳,随即便又让寒风给刮去了不知何方。我还替文鸟更换了水。因为是自来水,冰凉冰凉的。

那天,我是谛听着笔触的声响挨过了整整一天的寂寞的。这中间,时不时地,也会传来几声“啾啾”“啾啾”的清啭。“该不会,这文鸟也觉着寂寞,才这么鸣啭的吧?”我这么揣度。可跑去檐廊那边一看,只见它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在两根栖木间,一刻不停地窜来窜去,丝毫不见有怨怼的迹象。

夜晚,我将鸟笼收进箱子。第二天早上醒来,屋子外一地的白霜。“文鸟也早该醒着了吧。”我揣摩着,可就是迟迟下不了起床的决心,就连搁在枕边的报纸都懒得拿起。纵然如此,我还是点了支烟。“等抽完这支烟,再起来给文鸟放风吧。”我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口中吐出的烟雾的行踪,一边这么寻思着。于是,烟雾里便隐隐然映出了从前那位美女的脸来,颈项微微收缩,眼睛眯成细缝,眉头颦蹙。我从被窝里坐起身子,睡衣外披了件外褂,立刻去了檐廊,随后摘去箱子的盖板,取出了文鸟。被从箱子取出的那一刻,文鸟“啾啾”清啭了两声。

按三重吉的说法,跟人熟稔后,只要一打照面,这文鸟便会鸣啭开来。听说三重吉眼下手头养着的那只文鸟,只要三重吉一出现在身边,便会一个劲儿“啾啾,啾啾”地欢叫个不停的。不光如此,听说它还会从三重吉指尖上叼啄食饵。我也挺想有朝一日能用指尖给它喂食的。

接下来的清晨,我又犯懒了。连从前那个女子的脸都没去追想。待洗了脸,吃过饭,这才像是醒过神来似的,去檐廊看了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鸟笼已摆放在箱子上了,而文鸟呢,也已在栖木上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地饶有兴致地飞来飞去,腾挪着地方,然后时不时地伸出脑袋,从底下打量着笼子的外面,那模样真是天真无邪。从前我用紫色腰带上的扎束丝带抚弄过的那位女子,后颈颀长,身材纤细,她看人时,就喜欢稍稍偏斜着脑袋。

小米还有。水也还有。文鸟也挺心满意足的。我既没给它添加小米,也没给它换水,就这么让书斋给拽了回去。

中午过后,我又去了檐廊,想饭后消消食,顺便沿着依次环围着五六根柱子的檐廊走动走动,一边看看书。去檐廊一看,小米已被吃去七成光景,水也混浊不堪了。我把书撂在檐廊里,忙不迭地替文鸟更换食饵和水。

第二天还是迟起。就连洗脸、吃饭那会儿,都没顺便上檐廊去看上一眼。待我折回书斋,刚琢磨着或许跟昨天一样,家里人自会去取出鸟笼,给安置妥当的吧,一边稍稍探头朝檐廊那头张望了一下。还真是那么回事。鸟笼已被取出,食饵和水,也都是新换过的。我好歹放下心来,把头收回书斋,这时,正赶上文鸟“啾啾,啾啾”地清啭了几声,于是,收回的脑袋便又探了出去,可这回文鸟却没有再鸣啭。我带着几分诧异的神情,透过玻璃窗望向庭院里的寒霜。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

书斋里一如既往地响起了走笔纸上的唰唰声。还没写完的小说写得相当顺手。我觉得指尖发冷。今天早上添加的佐仓木炭早已成了一堆白色灰烬,悬在萨摩出产的火架上的铁壶也都凉得差不多了。炭篓里空空如也。我拍拍巴掌,可厨房那头根本就没听到。我站起身,打开门,只见文鸟一反常态地滞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地。再仔细一瞅,还单腿独立着哩。我在檐廊里搁下炭篓,弯腰朝鸟笼里瞅个究竟。任我怎么瞅,都还是单腿独立着。单凭一条华丽而又纤细的腿,支撑住整个身子,鸟笼里的文鸟,就这么默然不出一声地把自己给收掇停当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想。看来,对这文鸟什么都跟我关照到了家的三重吉,却唯独漏掉了这一项。我往炭篓里装完木炭,回到书斋时,文鸟依然单腿独立着。我伫身在寒冽的檐廊里,瞅了好一会,丝毫都不曾见出文鸟想动弹一下身子的迹象。我屏息敛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只见文鸟圆润的眼睛,渐渐弥合到了一起。莫非是想瞌睡上一会儿吧?我这么揣度着,悄然踏进书斋,前脚刚迈入,文鸟便又睁开了眼睛,就在这同一时刻,雪白的胸脯那儿便探出一条纤细的腿来。我阖上书斋的门,给火钵添上了炭火。

小说渐渐让我变得忙碌。早上依然是日上三竿才起得了身。自从家里有人替我照料文鸟后,不知不觉地,我仿佛觉得身上的担子一下轻松了许多。要是家里人没记起,我也会给鸟添上些食饵和水。遇到需要取出或收起鸟笼的时候,我也时常会召唤家里人,吩咐他们去做。对文鸟,我似乎只需要担负起聆听它鸣啭的职责便足够了。

纵然如此,上檐廊去的时候,我一定会伫立在鸟笼前,瞅瞅文鸟的模样。文鸟呢,多半总是在狭小的鸟笼里自得其乐,心满意足地在两根栖木间飞来飞去。天气好的时候,隔着玻璃窗,沐浴在清浅的日光里,它会一个劲儿地欢叫。可如三重吉所说,和我打了照面,便会越发欢畅地鸣啭,我却没在它身上看出它有这样的心思。

至于用指尖亲手给它喂食什么的,自然也还不曾有过。遇上心情还不错的时候,我有时也会用食指尖沾些面包屑什么的,试着从竹条间稍稍往里探去,可文鸟绝不会傍近过来。若是探伸的幅度稍稍大了些,文鸟便会让粗拙的手指给惊吓得慌乱拍打起翅翼,惶恐不安地满鸟笼乱窜。试上这么两三回后,我也只得满心歉疚地对这门技艺不再心存奢望,并对当今之世,谁真能拥有这样一手技艺,也颇起了一份疑心。也许古时的圣贤才做得到吧。我寻思着。三重吉呢,一准是在吹牛。

一天,就像往常的那样,我正唰唰走笔、连篇累牍地编制着某个寂寞的故事,不经意间,耳边传来了奇妙的声音。檐廊那头,是什么在飒飒作响。听起来,像是女子在整掇衣服的长长下襟。只是这么说有些嫌过,还是形容为模拟天皇、皇后模样制作的一对古装偶人,走上三月三日女孩节用来陈列偶人那样的台阶时,和服裙裤褶襞所发出的摩挲声更合适些吧。我将写了半程的小说撂在一边,就这么手中攥着钢笔,跑去檐廊张望,于是,便见到了文鸟洗澡的这一幕。

水刚换过。文鸟轻盈的腿浸没在水罐里,水深差不多齐胸毛,只见它时不时地左右舒展开雪白的翅膀,跟蹲坐似的,肚腹一个劲儿地微微挤压着水罐,浑身上下的羽毛都抖动了一下,然后嗖地飞跳上水罐的边沿,过了片刻,又飞着跳入水罐。水罐直径只有一寸半光景,文鸟跳入水罐时,尾巴落在外面,脑袋也是,更不用说背脊,自然也是落在外面的,只有腿和胸让水浸润着。即便如此,文鸟还是欣欣然,在那儿涮洗着它的身子。

我赶紧去找来了那只替换用的鸟笼,替文鸟换过鸟笼后,便手提喷壶,去洗澡间灌来自来水,给鸟笼里的文鸟哗哗洒水。水壶倾洒而下时,水呈珍珠状,从文鸟的羽毛上纷纷滚落。文鸟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

从前让我用紫色和服腰带上的扎束丝带抚弄过的女子,坐在褥垫上做着针线活的时候,我偶尔会在后面的楼上,用一面小镜子将春日的光线折射在她的脸上,并以此取乐。此时,那女子便会仰起微微泛红的脸颊,纤手遮掩在额前,莫名究竟似的在那儿眨巴着她的眼睛。这女子和这文鸟,这么眨巴着眼睛的时候,恐怕都是出于同样的心境吧。

随着时光推移,文鸟越来越会清啭了。可我却时常会淡忘了它的。有时候,食罐会只剩下小米的浮皮空壳;有时候,笼底积满了厚厚的鸟粪。一天晚上,我出门赴宴,回来得晚了,冬夜的月光洒落在玻璃窗内,宽敞的檐廊看上去要比平时稍稍明亮些,月光下,鸟笼寂然无声地坐落在箱子上。鸟笼一角,文鸟身上漂浮着淡淡的洁白,就这么若有若无地栖宿在栖木上。我挽起外褂袖子,赶紧将鸟笼收掇进了箱子。

到了第二天,文鸟仍像平常那样,精力充沛地在那儿欢叫开了。从那之后,我还是时常会有寒夜里忘了把它收入箱子的时候。一天夜晚,我正在书斋,像往常那样,专注地倾听着纸上走笔的唰唰声,檐廊那头突然传来了东西打翻在地的“咣当”声响,可我并没有站起身来,依然故我地匆忙写着小说。若是特意站起身,走去一看,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岂不可恨?可我也不是并不在意,还是自始至终地,佯装没有听见似的,一直在那儿稍稍侧耳谛听着。那天晚上,入睡都已过了十二点了。上厕所时,因为心里挂念着那声“咣当”,觉得凡事还是小心点的好,便顺便绕道檐廊,上那儿去看个究竟——

鸟笼从箱子上跌落下来,就这么横着倒在地上。水罐和食罐也全都打翻在地,檐廊里,小米零落地撒满一地,栖木也脱落在鸟笼外。文鸟呢,正忍气吞声地紧攥住鸟笼顶端的横梁。我在心里发誓一般地拿定了主意,从明天起,再也不许让猫进到这檐廊里来了。

翌日没再响起文鸟的清啭。我给它盛满了山垛似的一罐小米,灌满了就快溢出来的一罐清水。文鸟单腿独立,久久地,在栖木上,一动也不动。午饭过后,我正琢磨着给三重吉写信求救,才写了两三行,便传来了文鸟两声“啾啾”。笔还在我手中攥着时,文鸟又“啾啾”鸣啭了两声。待我出去张望,小米和水差不多都低去了一截。写了这么几句的信,没再往下写,就让我给撕了,扔了。

翌日,文鸟的清啭又没有响起。它没在栖木上,正匍匐在笼底,胸脯微微鼓胀。纤细的羽毛,看上去蓬乱得跟涟漪似的。这天早上,我收到了三重吉给我的信,说是有件什么事,要我上哪儿去一趟。信上拜托我十点前务必赶到,所以我只好随任文鸟,没做任何处置,就径直出门去了。见了三重吉,便为那件什么事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话题的头绪也很纷杂,俩人一块儿吃了午饭,还一块儿吃了晚饭,然后直到约定明天再见上一面后,才各自分手。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九点光景。文鸟的事,早已让我忘了个一干二净。实在是累坏了,我赶紧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刚一睡醒,我便马上想起那件什么事来。“尽管当事人也都答应了,可让人出嫁到那样的地方,结局总不会好到哪儿去。或许正因为还年幼无知的,只要有人说上声哪儿哪儿也可以出嫁的,她也就‘闻者有心’了吧。一旦去了那儿,恐怕轻易就出不了头了。像这样自己还觉着挺满意的,可却是在陷入不幸的事,世上真不知道有多少哩。”我用牙刷刷着牙时这么思忖道,吃过早饭后,便又出门赶去处置那件什么事了。

待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我将外套挂在玄关那儿,权当顺着走廊上书斋去,就像平常那样顺便去檐廊看看。鸟笼取出后已置放在了箱子上,可文鸟却仰面躺在笼底,两条脚硬邦邦、齐刷刷地跟身子紧绷成了一条直线。我伫立在鸟笼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文鸟,漆黑乌亮的眼睛一直闭着,眼睑的色泽也都变苍白了。

鸟食罐里尽是小米的浮皮空壳,值得啄食的小米早已颗粒无剩。水罐干涸成底儿朝天的样子。转到了西边的日头,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洒落在了鸟笼里。笼底的涂漆,正像三重吉说过的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色已经褪去,泛出朱红来了。

我蹲下身去抱起鸟笼,然后把它抱进了书斋。我在十榻榻米 大小的书斋正中放下了鸟笼,毕恭毕敬地上前打开鸟笼的栅门,伸进硕大的手去,试探着,将文鸟捉握在了手中。文鸟温润的羽毛早已变成了冰凉。

我从鸟笼中抽出拳头,松开捉握着的手,文鸟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里。我就这么平展着手掌,久久凝视着死去的鸟儿,然后,蹑手蹑脚地将它放在了坐褥上,接着,便狠狠地拍了几下巴掌。

十六岁的小女佣闻声赶来,“哈咿”一声,跪在门槛边上。我冷不防捉握起坐褥上的文鸟,将它掷在了小女佣的面前。小女佣把脸俯向地面,就这么望着榻榻米,大气不出一声的。我责骂着“就因为你没给喂食,把文鸟给害死了”,对脚下的小女佣怒目而视。即便如此,女佣还是一声不吭的。

我回到书桌那儿,写了张明信片给三重吉。信里这样写道:“家人未予食饵,文鸟终至饿死。此鸟于人本无所求,将其囚于笼中,且未尽豢养之义务,实乃残忍之至。”

我吩咐小女佣:“把这信给寄走!再把那鸟给收掇了去!”女佣询问这鸟该收掇在哪儿?我光火地吼了声:“你爱收掇在哪就收掇在哪!”女佣吓得赶紧捡起鸟来,退回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屋后庭院那边传来了孩子的嚷嚷:“埋文鸟啰!埋文鸟啰!”只听得家中雇来负责料理庭院的花匠说了声:“小姐,您看,埋这儿好吧?”我并没有上后院去,依旧在书斋里挥动着手中的笔。

第二天,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头很沉,一直挨到十点钟光景,才慢慢起的床。我一边洗脸,一边朝后院张望了一眼,昨天花匠发声说话的那一带,跟一株墨绿色的木贼草并排着,竖起了一方小小的木牌,个头要比木贼草矮上许多。我穿上去庭院穿的木屐,碾碎背阴处尚未化去的白霜,挨近去看个究竟,木牌正面是笔子的手迹:“勿踩踏此道土埂!”

下午,从三重吉那边来了回信。信上尽写些“觉得文鸟好生可怜”的话,连怪罪家中女佣残忍、冷酷一类的话都只字未提。 uq597zyZudzQk/yGChgvT54bAScm0U33/9TuBJe3+9MzcGEgfyYa4KMJV/p4j8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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