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前几日的苦战,今天的抗洪任务显得简单了许多。堤坝内的积水已完全排空,各种重型车辆迅速抵达,已无需人力去抗洪,龚尽生只要带领队伍在堤坝上巡查警戒,确保没有疏漏的地方就可以了。
到了换防的时候,龚尽生没有接过炊事班递来的晚餐,他跟各队连长交代了几句,便急匆匆地上了一辆吉普车,直奔九江市人民医院。
他于6点钟离开大坝,按理再慢也能在半小时内抵达,可是城内的积水还未彻底排干,往往要绕路前行,有时候遇见积水严重的区域,还要折返回去,重新找一条顺畅的路线。
就这样兜兜转转,艰难前行,直到晚上8点多钟,他终于站在了人民医院的门前,在导诊台小护士的帮助下,他很快找到了消化内科的病房,一询问才知,黄维芳正在对患者进行非常重要的手术,现在不能见他。
龚尽生不再多言,他就站在走廊里等,也不知等了多久,数日来始终沉淀在身上的疲惫感,似乎于漫长的等待中觉醒过来,一齐压向他的心头,很快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一阵阵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太需要睡一次饱觉了,可是他不能睡。他很想去卫生间洗一把脸,甚至是把脑袋泡在水里清醒清醒,但他不敢离开哪怕只有一分钟。
他怕在他走开的这段时间里,黄维芳的手术顺利结束,她出来,他不在。
然而,他没有等来妻子,却等来了一位神色比较冷淡的护士。
那女孩约莫20出头,走出来后对着龚尽生说了句,“跟我来”,便在一路哒哒哒的脚步声中远去。
这莫名的举动让龚尽生摸不着头脑,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动。
结果那女孩又返身回来,带着些许怒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快忙死了,没时间跟你解释!反正你跟我来就是,黄大夫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说罢又哒哒哒走开了。
龚尽生一听是妻子有东西要交给她,立刻亦步亦趋跟上。
到了一间办公室,女护士风风火火走进去把他关在了门外,在他琢磨着要不要敲门时,女护士又冲了出来。
这一次,她不再是满脸不耐烦的神色,而是郑而重之地捧起手里的东西,眼中不无敬佩地看着龚尽生,然后,将手捧着的袋子,递向了龚尽生。
“您是在九江抗洪的军人吧,黄大夫说,她去大坝上看你的时候,你光着膀子一身脏兮兮的睡着,她从你身边捡走了这件破烂的背心,洗干净之后,又一针一线重新缝好了。”说到这儿护士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恢复冰冷:“黄大夫来到人民医院后,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我都没看见她走出过病房,真是难以置信,她是从哪儿挤出时间给你缝衣服的。”
龚尽生默默地接过了那只袋子,没有立刻打开瞧一眼,而是将其抱在怀里,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妻子清新的发香,在鼻端缭缭绕绕,弥漫开来。
仿佛于刹那间描摹出妻子温柔的模样,拂去了他心头经久不散的惆怅。
“黄大夫还让我转达……”
不等女护士冰着一张脸把话说完,龚尽生微笑着打断,“让我回去睡觉?”
“啊。”女护士怔了一下,又迅速补充道:“病人实在太多了,她说能见你的时候,或许就到了你换防的时候,你需要立刻去休息。”
“明白,谢谢。”龚尽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径直走出了医院。
当她去大坝上找他时,他正睡着。也许她在夜晚燥热的风里找了很久,走过一个个鼾声四起疲惫不堪的战士,仔细辨认每个人久经苦战风尘仆仆的面容,终于找到他时,他却已睡死在大坝上,除非军令下达,否则再难睁开眼睛。
当他来医院找她,她正忙着。医院里充斥着病人痛苦的呻吟,那也正是催赶她不断向前的“军令”。她可能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但她却能在没办法再分心去做任何事的情况下,硬挤出时间为他缝制好了衣裳。可能是在稍得喘息喝一口温水的时候,可能是在夹一筷子米饭塞进嘴里的时候。
其实很多军人在抗洪的时候,为了省事省时间,直接跳洪水里洗掉衣服上污泥的情况屡见不鲜。龚尽生后来没有再采用这种方式,是因为他在洪水里固定铁管的时候,把衣服给划烂了,若是再跳进洪水里清洗,衣服可能会被势头急猛的洪流冲得稀烂。
他完全可以将之丢弃,换一件全新的背心。可是,这件背心在他身上穿了7年,在蒿子圩炸堤分洪的时候他穿着它,在西南边境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他穿着它,在长江水域爬上随时会引爆的青田号的时候,他也穿着它。
他不想舍弃它。
黄维芳也知道这件衣服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于是清水搓洗,一针一线,都是亲历而为。
龚尽生从袋子里取出上衣,将其徐徐展开,只见后背处绣了一行气势狂放、豪迈不羁的大字:“不胜不归。”
十五年军旅生涯,能坚持至今,一是热爱伟大的祖国,二是身为军人从未改变的责任感,但能将这份赤诚之心维持了十五年,也要依赖于黄维芳一个人对家庭的默默付出。
不胜不归!
他已经战到了最后一步,那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1998年9月2日,在18万官兵昼夜不停、勇敢无畏的奋战下,长江流域的水位终于全线回落,最终,成功战胜洪水!
九江市重归宁静的生活,百姓们安然无恙地走上街头,被摧毁的屋宅开始了重建的工作、被淹没的农田重新开始耕种。
这一天,清晨五点,在九江抗洪的人民子弟兵们,就要带着胜利的喜悦离开了,可是才离开大坝没多远,前头的车辆就再也无法行进了。
因为数十万九江市民,还未等天亮,就已候在了街道两侧,他们想再看一眼与洪水搏斗了无数个日夜的英雄们,想把手中的苹果和鸡蛋丢到军车上,想跟这些天来生死与共的人民子弟兵们挥手作别!
是以当汽车驶出大堤旁的“凯旋门”时,无数市民一拥而上,眼含热泪地与人民子弟兵亲切握手,挥泪作别。
龚尽生所在的部队也被堵在了大坝底下,在九江市民的热情围抱中难以前行,最后还是警察出来维持秩序,用高音喇叭一遍遍劝着:“请大伙给解放军让开一条道,请大伙给解放军让开一条道。”
部队的车辆这才得以前行。
等到龚尽生所乘的车辆缓缓驶入街道上时,才真正感受到人民的热情与激动。
有几个市民冲过来跟战士们握手,这一举动像是在人群中洒下了催化剂,几乎能看见的所有人都冲了上来,面对这种场合,有过经验的龚尽生尚且能够应对,可是诸如许曾友、孙海良、张路垚等新入伍的战士却是猝不及防,几乎被市民们一把从军车上扯翻下去。
无可奈何之下,部队首长就站在“凯旋门”的正下方,待车辆驶出即将走上街道,便立即下令:“全体立正,敬礼!”
面对九江市民的送别,敬军礼,是在此时此刻,最能体现军人崇高敬意的回应。
市民们没法与战士们握手,便将一箱箱的水果丢到军车上。有位老人年纪大了些,手有些抖,不小心把一只箱子砸在了龚尽生的脚背上,可他恍若未觉,维持着敬军礼的姿态,眼含热泪地看着一个个呼喊着走来、同样泪流满面的脸。
从大堤到火车站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这一次,却走了足足三个小时。
可即使到了火车站,依然有民众自发跟来,在车厢外与车厢内的战士们握手、拥抱。
令龚尽生印象最深刻的是,几位家长抱起十来岁的孩子,举到了火车的车窗前。龚尽生睁着含泪的双眼,看到窗外孩子的手中,抓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他立刻弯下腰,把头伸到车窗外,那只红领巾就一直系在了他的脖子上,等赶回到南京军区时,他也没有把它摘下。
当火车开动,渐渐驶离九江市的时候,在人们浪潮般的告别声中,一曲笛声嘹亮高亢、袅袅不绝,恍若军人的赞歌。
那是几位年过半百的市民,他们费力地挤开沸腾的群众,用长笛吹响了一曲《送别》,泪洒前襟的人们立刻大声伴唱: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相望……”
那歌声盖过了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如洪浪席卷站台上的人群,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歌声响彻天地,它跃过人们头顶交错的电缆,跃过碧蓝天空里的白云,跃过高山,跃过江河,似乎化身成一群白色的飞鸟,伴着人民子弟兵们一路前行。
2006年6月末。
龚晏书查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689。
他能如愿进入清华计算机系——这个选择是他刚上初中时就为之奋斗的目标。
相较于龚尽生和黄维芳逢人便说的激动劲儿,龚晏书显得太平静了,平静得仿佛他不是那个即将进入中国最高学府的人。但是这种平静,却符合他绝对理性的气质。
7月初,龚尽生办了一个不算奢华但却宾客众多的升学宴。
其中有年过五十却依旧矍铄的老连长,不远千里赶来只为讨一根喜烟抽的胡玄斌,在九江大坝上说出那句“你是在为儿子而战”的老团长,有一见面就开始嘴贫的二连长胡林,也有在青田号上共度生死的老船长陈增光,还有许许多多的老战友、老同袍们。
当然,也有黄维芳从医二十年认识的一些老同事们,其中自然包括李玉萍、曹俊达这些以治病救人为神圣使命的优秀医生。
彼时的龚尽生早已退伍,现在是一名极具热心肠、南京市近乎无人不晓的社区工作者,正如1991年青骆圩大坝上,挥舞旗帜、号召群众的陈冲所说,无论是军人、还是***员,亦或是普通百姓,只要有一颗爱国爱党的赤诚之心,不管站在什么位置上,都一样可以为国奉献,为社会做好建设。
发表升学宴演讲时,龚晏书言简意赅,他说,在座的叔叔阿姨,一直是我求学之路上的榜样,是你们给了我力量,让我坚持走完了十年寒窗,走进了心仪的学校。我将继承你们的衣钵,继续在祖国未来的建设里,奉献自己,发光发热。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绝。
同袍相聚、其乐融融的场面里,依然免不了会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位十余年不曾来往的远房亲戚,介绍自己在国外一家全球范围内极负盛名的投行工作,收入极高,他问明龚晏书选择的是计算机专业后,非常惋惜地笑了一阵儿,力劝龚晏书别读计算机,要读就读金融,毕业后考国外的研究生,而后直接在国外工作,用不了两年,豪宅别墅应有尽有!
凑过来敬酒的龚尽生听到后半段,气得撸袖子就要揍人。可是他马上在龚晏书不卑不亢的回答中,仰起头开怀大笑,又跟老战友饮下几大口酒。
龚晏书只说了一段话,便让那位远房亲戚哑口无言。
他说:“科技兴国,创新强国。在前沿科学领域创造出惠民惠国的东西,是我少年时便有的理想。至于出国,那更无可能。我生在中国,这一生都会在中国,奉献青春,奉献一切。”
他的声音清朗高亢,在宴会厅的空中震荡,远房亲戚羞愧得无地自容,其他人再次鼓掌叫好,有一名老战士将酒杯高高举起,大声道:“少年强则国强!小伙子,你要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龚晏书昂首挺胸:“谨记一生,永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