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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你喝完了吗？”清脆大方的嗓音响起，龚尽生扭回头，看见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正看向捧着空碗的二连长。
“喔，喝完了。”二连长将空碗还回去。
小女孩展露出甜美澄澈的笑脸，又问道：“叔叔您还喝吗？”
“不啦。不啦。嗝！你看，我都喝得打嗝啦。”二连长的夸张举动，逗得小女孩笑弯了腰。
她很快又捂着笑疼的肚子，扭头望向龚尽生，双眸里是神采飞扬的光：“叔叔，您喝一碗吗？”
龚尽生心知，在这条堤坝上驻防的解放军战士足有一万多人，十来个少先队员能准备多少解暑汤？更何况，把那大锅和无数瓷碗搬到此地，就得花费他们不少时间。
看到他们小小的身影一刻不停地忙碌着，饶是他大汗淋漓、衣裳尽透，也不觉得热了，他只感觉内心无比的清凉。
他不想增加孩子们的工作量，但也不愿拒绝小女孩的好意，于是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叔叔等下自己去拿，你快去帮助别的解放军叔叔吧。”
小女孩“喔”了一声，像轻灵的蝴蝶一样跃起来，朝着堤坝下方跑去，龚尽生见她跑得急，生怕她跌倒，惊慌地叫出了声：“你小心啊！”
小女孩却忽然站住了，招手朝着另一位少先队员喊道：“张晓喆！这里要一碗汤！”
“好！”随着一声清朗的应和，有个颇为高大的年轻人跑上来，他黝黑结实，笑起来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他不似别的少先队员捧着汤碗慢慢地走，他是用跑的。当龚尽生将那只汤碗接在手里，却见碗沿干干净净，没有溅到一点汤汁。
好稳的一双手！
龚尽生心中大为赞叹，他一口气将汤喝光，放下时那少先队员却在他面前安静等着，似乎一眼就看出他正苦忍酷暑的煎熬，必是碗到汤干。
少年接过空碗，微笑道：“叔叔，再来一碗？”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个子也极挺拔，不过10来岁的年纪，手臂上竟有了些许肌肉的线条。
在他身上，能看到青春飞扬、活力四射的影子。
龚尽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大男孩，他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也能如对方这么懂事就好了！
他道了声谢，温和问道：“你叫张晓喆？刚才那个女孩叫什么？”
“她叫陈佳佳！”高大男孩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跑开。二连长又在他身后追问，“你们是九江市哪个学校的？”
男孩转回身，笑着回道：“叔叔，我们不是九江市的。”
二连长“咦”了一声，“那你们从哪儿来啊？现在洪水还未退去，小小年纪出远门可有点危险。”
男孩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容里除了饱含善良，还有对一切危险事物的宽恕，包括泛滥成灾、四处肆虐的洪水。
“我们是跟着南京军区的军车过来的，一路很安全。”
龚尽生心中不禁吃了一惊，“南京！那离这儿可有400多公里呢！”
“再远也不怕，现在的九江市，是无数个英雄守卫的城市。我们想来看一看，做点什么，不留遗憾，就会回去。”男孩高大的背影逐渐隐没于更多的少年队员们中间，他留给龚尽生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相比起你们，我们做的事情实在太简单了，就当作是充实暑假生活吧。还想喝汤的话，要喊我啊，叔叔。”
龚尽生默然许久，而后站起身，一步步向大堤下走去，在少年队员们的中心，那一杆高高扬起的红旗下，摆放着数口大锅，其中一口锅下火焰燎烧着，锅口上蒸腾的热气连河岸上猛烈的风都无法吹散。其他几口锅有负责凉汤的，有负责洗碗的，还有几个敞开口的白袋子，其中装着红豆、绿豆，以及蜜枣、核桃等坚果。
袋子已经空了大半，如果原来是满着的，那恐怕已经熬出了数百碗汤！
龚尽生的视线，迅速地移回到那口正在熬汤的铁锅旁，若非他眼力尚可，根本看不清蒸汽缭绕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用两只手抱着粗大的木勺，在锅中时不时地搅动着。
差不多搅动几下，他就要向后斜一下身子，使自己的脸孔远离铁锅，而后揪起身旁木桩上的湿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一下，又马上搅动木勺。
他十分细心，生怕自己的汗水滴进锅里，又担忧锅里的汤会煮糊似的，视线片刻未离锅口。
龚尽生看到陈佳佳像欢快的鸟一样雀舞着跑回来，随手拿起湿毛巾帮那位煮粥的少先队员擦了把汗，而后者并无羞赧的姿态，他大大方方，接受完了女同学的好意，又一言不发地盯着铁锅中已开始沸腾的解暑汤。
“快好了，你帮我把张晓喆叫回来，我们把汤舀进另一口锅里先凉着。”他的声音里微带着喘息，想必是连续数个小时的熬煮，终于让他感到了些许疲惫。
“你去叫，我来熬！”陈佳佳跃跃欲试。
“别！很热！”男孩劝阻的动作慢了一拍，女孩已是凑近了锅口，只听她“啊”的一声，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天啊，也太热了，要不换别人来煮吧！”
“不行，其他人没有经验。”
“你的脸都快烤熟了！去水边照一照，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那也比你们舒服，我这一边煮一边喝，喝得可舒坦了！”
“胡说八道！”陈佳佳自然不信，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就爱瞎表现，以后你这习惯得改一改！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其他同学嘛！”
“我表现什么了我？幕后工作者，一位解放军叔叔的脸都看不到，表现的机会不是都留给你们了嘛！”
男孩一番话堵得陈佳佳表情凝滞，嗯嗯啊啊什么也没说出来，却在这时，她一扭头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龚尽生，马上又变成了欢快雀舞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到龚尽生面前，兴奋道：“叔叔，叔叔，您是不是还想喝汤？这里有一大锅呢！”
不等龚尽生回应，陈佳佳已是揽住了他的手臂，硬是往煮汤男孩的方向拉去，见男孩仰头看过来，她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意思仿佛是说：“你看，给你表现的机会啦！”却不料男孩又把头低下去，继续专注于面前的汤锅，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陈佳佳松开龚尽生的手臂，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喂，没礼貌呢！不是说每一个解放军战士都是英雄嘛！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男孩无奈地抬了下眼皮，嗓音里并无多少波澜，至少，龚尽生没有听出太多的起伏。甚至可以说，男孩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责备：“爸，抗洪任务这么紧张，你溜达到这儿干什么？赶紧回去吧。”
换作以往，龚尽生会觉得父子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座大山，有着难以跨越的隔阂。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默契，一种能包容一切的包容，一种有别于常、却更加真挚的亲情。
饶是如此，龚尽生还是会感到，错失儿子整个童年的那种亏欠感，还是会像无形的锁扣束缚着他，让他一站在儿子面前，就不由得拘谨起来。
图图还是幼儿的时候，他这个做爸爸的就不知道怎么陪孩子玩，时常在玩耍时儿子气急败坏突然一声惊叫，而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到图图长成为一个大男孩，以一个优秀少年队员的身份，频频登上学校讲台发表演说时，龚尽生就更加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了。
此时，隔着蒸腾的热气，儿子平平淡淡却并不冷漠的一句话，又让他感到一阵局促，便只能将久别重逢后激动的情绪压在心底，也故作平淡地回了句：“我就是来看看，你煮得汤很好喝，清香，微带着一丝甜。”
“你爱喝再来一碗？”龚晏书平静地问。
龚尽生摆了下手，“哦，不了，就像你说的，我得赶紧去换防了。”
在陈佳佳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龚尽生扭头就往回走，却被儿子轻轻的一声呼唤“爸”给直接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很近。
龚尽生闪电般转过身，已然见到儿子走出了热腾腾的蒸汽。他更高了，也壮实了一些，仍显稚嫩的脸上，有着出人意料的成熟感。
龚晏书没有停下脚步，他一步步向龚尽生走来，当龚尽生以为他要跟自己拥抱，并且两条紧贴着裤线的手掌蠢蠢欲动时，已经10岁的大男孩却忽然停住，站在距离龚尽生一米远的位置。
龚晏书抬起手，龚尽生荒唐地以为这位少先队员，要跟身为解放军战士的自己握手，结果龚晏书却把一张纸条放在了他的手心，依然是平平淡淡的语气：“爸，我妈也来了。不过你先别找她，先抗洪要紧。纸条上是她的地址和电话。”
龚尽生不禁大为惊讶，“她又跑来干什么？”翻开纸条一看，心中顿时了然。黄维芳现下在九江市人民医院，距离自己所在的防洪堤口不足十公里。想必是洪灾泛滥后，蚊虫又有了繁衍的空间，各种消化道疾病又在人民中传染开来了。
“爸。”儿子在身前又一声轻唤。
龚尽生的思绪已飘飞至人民医院，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刚才是想跟我握手么？”
儿子突然冒出来这句疑问，让猝不及防的龚尽生老脸一红，纳纳道：“啊，嗯，我是军人，你是……”
“爸，好久不见，我们抱一下吧。”龚晏书的语气不再平淡，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思念。
龚尽生触电般抬起头，却见到龚晏书已是扑向了他，将他紧紧抱住。
艳阳高照，蔚蓝天空一片晴好。
经过连夜奋战，九江市长江水位已全线回落，此处固防的水域，更是不见洪水肆虐时的张狂，江河趋于平衡，柔和的风送来一丝丝清凉。
长江抗洪决战的胜利，已近在眼前。
龚尽生感受着逐渐变得美好的一切，感受着此刻父子亲情的温馨，数夜苦战、生死突围时经受的所有疲惫，都仿佛不存在了。
他觉得每一天每一刻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当他走向二营的驻防地点，在儿子的视野里，又变成那个不舍离去却又渐行渐远的宽阔背影时，他又听到了儿子亲昵的一声呼喊：“爸，你小心点。”
“好，好好。”龚尽生忙不迭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