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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饱了，你不用故意馋我！”龚尽生咽下嘴里的水煮青菜，鄙夷地看着二连长，笑骂道：“你那鼻子属狗的啊，这么远的距离，你是能看出来还是能闻出来那是黄鳝、牛蛙和小龙虾？吹牛也靠点谱！”
二连长嘿嘿笑着没吭声，团长却捧着香喷喷的竹篮子走了过来，龚尽生不禁抽了抽嘴角，苦笑道：“团长，您不用来这一套吧……”
团长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篮子放下，掀开热气腾腾的毛巾，露出里面一个个铝制饭盒，他一一打开，分发给众人，笑着说道：“大家不知道吧，我也是九江人。现在城里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我就让我爱人多做了几样小菜，为了照顾大家的口味，做得比较清淡些，但好在样数多，都别客气！”
龚尽生嘴角抽搐的更厉害了，“团长，我都已经吃饱了。”
团长却不理他，拿起自己的饭盒打开来，一股子卤煮的浓香扑鼻而来。
那是极富有地方风味的卤菜，龚尽生捧着的铝饭盒里面共有三样，分别是卤鸭肠、小土豆，以及青椒藕片。
无需品尝，一看那红绿相间、油光亮泽的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
看见团长一言不发、也沉浸在美食的享受里，龚尽生内心不禁感到一阵凄楚，他放下铝饭盒，问团长家里的孩子几岁了？
一提到自己的孩子，团长脸上的自豪更明显了，他竖起大拇指，说宝贝闺女已经上高二了，年年拿第一名，将来定能考个好大学！
“真羡慕你。”龚尽生由衷感叹，“这么多卤菜，您闺女应该也跟着一起下厨了吧。”
“喔，平时她也总帮着做家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团长面前铝盒里的菜量并不多，许是大多数分给了战士们的缘故，也可能是有着绝不铺张浪费的好习惯，他几口就吃得一干二净，而后把炊事班做出来的白米饭倒进铝饭盒里，轻轻搅拌，让每一粒饭都吸饱了麻辣的酱汁儿，而后一口接着一口，把所有米饭都吃了个干净。
最后，他又把矿泉水倒进铝饭盒，轻轻摇动几下，水面上渐渐浮起了油花。当他把里面的矿泉水也喝光之后，铝饭盒像是被洗过一样，干净得能当镜子用了。
他朝着周围的战士们笑了一笑，“大家不用学我啊，我小时经历过自然灾害，知道这粮食来之不易，每次吃都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要是看到有一个饭粒粘在上面，我就会觉得农民伯伯的汗水白流了，继而感到无比的自责。你们随意吃，能吃多少算多少，但我有言在先啊，部队炊事班分发的米菜，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许浪费！我拿来的嘛，哈哈，就只是帮大家改改口味，你们是九江的客人，我代表九江感谢你们，你们这些天辛苦了！”
这话一说出口，无人不动容。
战士们纷纷摇头，言道团长客气，一点都不辛苦。有了团长做表率，他们吃光了那些卤菜后，竟也用米饭、用矿泉水把铝饭盒里的每一丁调料、每一片油花都吞进了肚子里。
到得最后，人人手里的铝饭盒，都成了一面镜子。
团长看到大家的表现不禁叹息一声，嗓音里显露出明显的湿润：
“咱们团的战士们都是好样的，每个人都冲锋在前，无论洪水多大就站在里面硬是一步不退！这次抗洪很快就要胜利了，可是灾后重建工作，却是非常艰难的。据说这次受灾人口有两亿多人，受灾面积有三亿多亩，倒塌房屋有几百万间呐！很多庄稼地都被水淹没了，注定是颗粒无收的结局。我们吃的白米饭，吃的煮青菜，你们知道全国有多少人现在根本就吃不到吗？”
团长停顿了一下，看向黑夜里一张张更为漆黑的脸，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各位战士，只要你们牢记这些天吃过的苦，就会明白，每一次成功都来之不易。我们为之付出的一切血和汗，不就是保证老百姓们的田地能顺利收获庄稼，保证人民能吃一口饱饭嘛！不浪费粮食，也是不浪费你们自己曾流过的血、曾流过的汗！”
团长拍拍手站起来，又一次看向认真听讲的战士们，二十余年风吹雨淋颇为显老的面容，绽放出了宽厚而慈祥的笑容：
“行了，全体睡觉！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待所有战士都入睡后，龚尽生却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把手中的铝饭盒放进团长的竹筐里，而后，他在深夜里依旧不减气势的洪浪滔滔声中，找到了站在堤坝上吹风的团长，他没有望向洪水，而是望着九江市，望向家的方向。
他想凑过去说几句话，却忽然发现，团长泪流满面。
正要默默离去，团长的余光瞥见了他，抹了把眼泪转过身，轻喝道：“龚尽生，你小子又不睡觉！”
龚尽生无声靠近，看见团长脸上的泪痕，有些担忧地问：“团长，家里有什么事吗？”
团长也不隐瞒，叹息一声道：
“我女儿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发现她跟她妈一起拎竹筐的时候，用的是右手。但实际上她是左撇子，但凡体力活都是用左手。我催问了几句，她才告诉我，半年前我在西南执行任务的时候，她在体育课上摔倒了，左小臂骨折，一个礼拜前才取出钢钉，医生建议她短时间内不能再干体力活，不要再做剧烈的体育运动。”
龚尽生不由得为之动容，眼底里也显出几分泪光：“那她还是爬上了大坝，亲自来给你送饭。团长，我真羡慕你。”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一辈子东奔西跑，连女儿骨折了我都不知道，半年了啊，她摔倒的时候得有多疼，得流了多少眼泪，可是那么关键的时候，做父亲的却没能抱一抱她，安慰她‘没事啊没事，很快就不疼了’，哎，我真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但你是一名合格的军人！”
团长这番话让龚尽生想起了自己，他也转过身，迎向微带着腥味的江风，望着东北方向。那是南京的方向，是家的方向。
“团长，我羡慕你，是因为我看到您女儿送来饭菜的时候，她很主动地抱了你一下。可我的儿子从来不会这样，他很疏远我，也不可能在胳膊骨折刚取完钢钉的时候，深夜里跑上堤坝给我送饭，我不配享受这样的福气。我参军十几年，只要有新的任务下达下来，无论多么艰巨，多么偏远的地方，我都一个不落主动请缨。那一刻我只记得军人的使命感，却忽视了自己对家庭的作用。我才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错过了儿子的整个童年。”
“不！”团长忽然伸手按住了龚尽生的肩膀，格外用力地按着，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你没有错过他的童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军人，实际上你是为他而战。”
龚尽生细细回味着这句话。
的确，每一次战斗都是为了广大的人民，他虽未成为儿子童年里至关重要的陪伴，可是，他超乎常人的责任感和绝不辱没军人尊严的使命感，却时时刻刻影响着儿子。正如黄维芳所说，他在儿子心中树立了一个“宽广如海、伟岸如山”的父亲形象。
10岁的龚晏书已是优秀的少年队员，他会主动帮助孤寡老人，拾捡街上的白色垃圾，学习成绩门门优秀，在学校他是尊敬师长的好学生，在家是热爱家务的好孩子，很难说这样优秀的品质，不是受到了龚尽生的影响。
“实际上你是为他而战。”
团长的话萦绕在耳畔，龚尽生对于心中的亏欠感，以及十年来无法弥补的遗憾，终于有了另一个角度的认知。
他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图图，我会继续为你而战。”
彼时星光隐隐，一轮弦月钻出云层，映亮小半夜空。
往常汹涌的洪浪声已消减了些许，值守解放军战士们的喊号声，在堤坝下经久不绝地回荡。
当龚尽生再次被唤醒时，大堤上已是插满了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的旗帜，与这几日抗洪有功、如同标枪般耸立在江河中的铁管钢架一起，构成了别有气势的“旗林”，它像是准备宣告着即将来临的胜利，也像是展示着“军民协力、可战一切”的威严气势。
“大部队来了，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连长一脸轻松地凑了过来，盘腿坐在被日光晒得滚烫的石头上，吸溜着手里捧着的一碗解暑汤。
龚尽生用衣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二连长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龚尽生在堤坝下方，紧挨着泄洪河的平坦空地上，看到了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少年，他们以一杆旗帜为中心，端着碗穿梭在解放军战士中间。
有时候他们端着的是空碗，返回到旗帜下，认真地清洗干净，再盛装好新的解暑汤，而后再跑向其余挥汗如雨的解放军战士。后者喝光之后，他们又将碗收回去重新洗好，如是反复，不疲不倦，恍若永远也不会停下的小陀螺，在江洪之外，在堤岸之下，在解放军叔叔们的笑容里，用行动来表达，一个少先队员应有的丰沛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