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堤坝缺口近处时,龚尽生终于感受到了洪流的凶猛,就好像一道道墙壁排山倒海地撞过来,而且是无休无止地撞击,冲锋舟近乎无法逆流前进!
可是他们必须前进!
水泥轮船在轰隆隆的浪头声中,撞穿一切阻挡,岿然前行,船后卷起的白色泡沫,如同在江面上铺了一层闪着银光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尽头,却是它生命的终点。
他们已经处于缺口的正中间,冲锋舟即使开到最大马力,依然被洪浪卷动着不住向前,他们只能把冲锋舟往来路开去,再等时机折返回来。
洪水流经堤坝,汹涌滚入落差极高的下游水域,高高的浪头一波波砸下去,发出轰隆隆雷鸣一般的巨响!强烈的震颤传至上游,龚尽生只感到地动山摇一般,冲锋舟摇摇晃晃,耳边只剩轰鸣的坠响!
龚尽生已经无法通过声音发出新的指示,他只能用手语来传达“准备接应”的命令。
当青田号水泥轮船如一堵钢铁高墙,岿然于洪浪之中,屹立在堤坝缺口的正中央时,龚尽生知道,水泥轮船上的船员们,已经布置好了炸弹,他们很快就要撤离了。
伴随着一声嘹亮尖锐的汽笛声,水泥轮船的栏杆后面出现了十余个神情肃穆的军人。
龚尽生等人早已候在他们的正下方,数条绳梯甩落下来,军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水泥轮船,踩着绳梯身姿矫健地向下爬行,迅速抵达冲锋舟上,而后立即催促二营战士驾船离开。
龚尽生接到了最后一披离开的船员,其中一名船员见已远离了青田号,便掏出了起爆器的开关,他对着水泥轮船屹立在洪浪之中的庞大身影,默然片刻后,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按钮,这艘历时20余年的老船,即将以极其光荣壮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另外一名船员道:“快走,还有50秒就会爆炸。疏散这片区域的所有人员!”
龚尽生对着带来的战士们大声喊道:“立刻撤离!”
十艘冲锋舟在水面上划动出漂亮的弧线,正要驶向安全区域时,忽然身后滔滔作响的洪浪声中,夹杂着“吱嘎吱嘎”好似某种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那名按下按钮的船员惊叫道:“青田号在移动!”
随之一片哗然,惊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喊道:“不是抛锚了吗?不是确定停稳了吗?怎么回事!”
“可能是船锚勾到了河底的巨石堆里,起初很坚固,可洪流水势太猛,船身不稳定,船锚一直被拖动让那些巨石出现了松动!”
另外有人大喊:“来不及了!我们回去也来不及了,重新起锚抛锚需要时间!快点撤离这里!”
“快让堤坝上的军人离开!紧急疏散,紧急疏散!”
在一片慌乱声中,龚尽生沉声问道:“为什么还要重新抛锚?”
有人回答:“你仔细看!”
嘈杂凌乱的江面上,站在冲锋舟上的解放军战士们,同时看向了在洪流中一点点向前的庞然大物。
它不再位于缺口的中心,而是冲向了其中一侧的堤坝。随着船锚逐渐失去作用,移动速度会陡然加快,撞上堤坝后再突然爆炸,会将先前筑建的工事彻底粉碎掉,到了那时,似乎整条长江的洪水都有了突破口,全部流入下游,那时候被摧毁的可就不是村庄和农田,很可能是位于下游的某座城市。
十余万生命危在旦夕!
“那还等什么!我去!”龚尽生嘶声大喊。
其他人被这一嗓子震慑住了,还未反应过来,龚尽生已是将冲锋舟开向了另一艘,而后对着同舟的解放军战士说,“你负责将他们送回去!”随后,他跳到了旁边那艘只有二营战士的冲锋舟上,又道:“你过去!”
不等那名战士回话,他已是将对方拎起来推到了自己开来的那艘冲锋舟上。
这一次他们带来了十艘冲锋舟,每一艘能搭载数名船员,是以有很多空舟,负责救援护航的任务。
龚尽生一人驾驶一艘冲锋舟,加大马力,尾部的马达发出巨大的噪响,而后如离弦之箭,飚射向缓缓移动、步入死亡的青田号。
毅然远去的身影却不忘给二营战士们丢下一句警告:“其余人全部撤离!这是命令!”
二连长不在,在场二营的士兵们谁也不敢劝他,只能看着他孤身驶向青田号,那里已成为了整个长江最危险的水域!
当龚尽生追上水泥轮船,抓着垂挂的绳梯弃舟登船时,却发现身后另一艘冲锋舟迅速赶来,转眼已到了脚下。
他不禁瞪圆了眼睛,劈头盖脸骂道:“许曾友你疯了,敢违抗老子命令!赶紧给我滚回去!”
可是许曾友还未说话,冲锋舟上另外一人已经站了起来,抓住了旁边那条绳梯,龚尽生认出来,他是刚才按下起爆器的那个人。
“同志,我是把青田号开到这里的人,换句话说,我就是它的船长,我有义务为这次行动承担责任。”
“可你的责任已经结束了!”
龚尽生嘶声喊着。
只有50秒的时间,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枉送性命!这艘船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只要让船偏离堤坝,哪怕不会成功完成它最后的使命,而是驶过缺口在下游流域引爆,也好过战士们流血流汗几夜奋战筑建起来的堤坝被炸毁!
“不,这是我的责任,你要知道,船长与船共存亡,是最高的荣誉!”
二人简短的几句对话后,已是爬到了船上,龚尽生心知对方是不可能再下船了,便大声问道:“船长,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常年乘风破浪、奔行于江河湖海的海军战士,带着惋惜和敬意的眼神凝视着龚尽生视死如归的眼神,嗓音嘶沉无比地说:“同志,你去把船锚拉上来,跟我的轮机长一起。”
“还有人?”
龚尽生猛地转身。
轮机长也已站在了甲板上,他浑身古铜色肌肤上,在烈日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可是在他眼里闪烁的光芒,却比烈日还要炽热!
他的信念即将达成,那不仅是与船共存亡的荣誉,还有为国捐躯的荣耀与自豪!
龚尽生不由得心生敬佩,向对方点头致意,可是很快,心中便响起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碎掉的脆响,那是心痛到极致的感觉。
在轮机长身后,许曾友也出现在了甲板上,不等营长呵斥,这位今年才参军入伍,执行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抗洪抢险的新兵战士,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用一种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的声音说道:
“营长,我不下船。”
龚尽生没有劝阻,因为他知道,事已至此,就算他用枪逼着许曾友命令其下船,对方也不会答应。
因为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们必须做出正确的事情,而许曾友在“我不下船”四个字后,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只不过没有时间去说了。
但是,龚尽生还是从他坚毅从容的眼神里,读懂了其后蕴藏的含义:
营长,这艘船是我的回忆,是我参军入伍的源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影像,我不能看着它载着炸药冲向大坝,我要让它光荣的牺牲,正如我一样,营长,我已做好了准备!”
在船长的安排下,龚尽生和轮机长去机舱保证机器的正常运转,而船长则带着许曾友走向了驾驶台,他要让许曾友当自己的大副,挽救这艘轮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尊严!
伴随着船身设备运作时的轰响,水泥轮船在船长的操控下向船锚的位置移动,很快接近了与船锚的垂直点。这样一来,不再绷直的锁链就会使船锚失去抓力,而后机舱内的轮机长,会让卷扬机启动,把船锚拉起,确保它离开那对巨石堆后,让船锚的锚尖随着轮船一起继续向前移动,待船锚在轮船的拉力下形成一定的角度,船锚的锚尖就会充分啃进淤泥里,产生强大的拉力,轮船就会被固定住。
一切运作在开始之后,便不容有任何闪失。
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了!
只有顺利进行到底,水泥轮船才会完成它最后的使命,且不会炸毁建成的堤坝。
如若有一点差错,非但任务彻底失败,他们也会跟着献上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龚尽生感到,时间从未如此刻这般充满威胁,似乎它只要走快一点,就会让所有人葬身河底。同时龚尽生也感到,时间从未如此刻这般变得无比善良,从未觉得时间的流速也会这样的缓慢。
心跳骤然加快已无法用默数心跳的方式计算时间的流逝了,也许下一秒他们就会在轰然巨响声中,成为青田号水泥轮船的陪葬品,也或许……龚尽生天真地想着,也或许时间才走了二十几秒,他们就已经完成了艰巨的使命,并且全部活了下来。但他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此时此刻,龚尽生只觉得登上水泥轮船以后发生的事情,漫长得像经历了一生,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味家庭,回味妻子温柔的目光、儿子兴奋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