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龚尽生被叫醒的时候,天还大亮着,清晨的灼热仍旧未从堤坝上退去,躺着的石板上传来火一样的温度,他甚至有点恍惚,自己到底睡没睡着?似乎刚一闭上眼,就来个人把他推醒了。
等他坐起来,看见太阳已至西天,红霞仿佛画家笔下的油墨,开始一点点绻染大半天空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相较于早晨,这次不仅有两块面包,每人还多了一根火腿肠。负责送吃的那位战士说,泄洪河那边还没搞定,但是少量物资车进了城,先给战士们一人一根火腿肠改改口味。或许明天,就能吃到热乎饭菜了。
龚尽生惊讶于他们的效率,郑重地道了声谢,那位战士却受到了惊吓似的连连摆手,“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为国战斗,谁也别说这个谢字。”说罢匆匆远去,到别处分发物资了。
由于筑堤抢险的急迫性,最初堵洪水时难免百密一疏,很多地方在江洪冲撞下出现了松动,如果不迅速返工,松动的地方会变成新的缺口。
二营接到的任务,就是将人工堤坝进行加固,确保万无一失。
龚尽生依然保持着“只争第一、不做第二”的战斗风格,他始终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部队里有这样的首长做表率,其他战士更是奋勇当前,毫不怯战。
加固了三处人工堤坝后,二连长忽然来报,说是昨天才堵住的缺口,被洪水给撞开了,那处堤坝原本有六米多宽,是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编织袋扛出来的,是以肩膀磨出血泡、血泡烂掉后又磨出新的血泡的惨痛代价换出来的!
现在洪水要给它冲垮,战士们绝对无法容忍!
龚尽生率先跑到堤坝边缘,朝着下方一望,只见洪浪卷起半人多高,汹涌澎湃地撞在沙袋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浑浊的水柱飞溅到坝顶,落下时一片片白色的泡沫,水有多深,根本看不出来。可是瞧着洪浪的势头,比之昨天堵住之前还要凶猛!
光靠沙袋去堵,已经不起作用了,当务之急,应是在原有的堤坝之前,再砌一条堤坝出来,才能有效阻挡洪水的威力。
“绳子拿来!”这是龚尽生发出的第一个命令。
二连长登时就嘴角一抽,大声劝阻:“营长,这次我来!”
“还你来?上次就是你来的,我警告你,你小子别老跟我抢功劳!”龚尽生可从不在乎功劳多少,也绝不会计较得失,他只是心疼手底下的战士们,不忍把全部的担子都搭在他们肩头。
“营长!这次的缺口太大了,洪水又急又深,你跳下去要是出了事……”
“臭小子敢咒我!”
龚尽生故意跟他找茬,几句话的功夫,绳子已经是在腰上系好了。
“哎呀不是!营长,你听我说,要是你受伤了,谁在岸上指挥啊?你要以大局为重……”
“还指什么挥啊!我是营长,也是战士!咱们九江抗洪有总指挥部,大方针都拟定好了,咱们跟着党走就行了!”龚尽生已是活动完腿脚,准备开始起跳了。
“哎呀营长!营长,你听我说,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总是把精力花在扛沙……哎营长你听我说啊我没说完呢营长!”
龚尽生哪有时间听他啰嗦,因为他已经注意到,在队列边缘,二连战士们聚集的位置上,已经有几个年轻战士把腰间的绳子都系好了,他再不跳下去就没有地方给他跳了。
他不想让战士们去忍受所有的苦,不想由他们去承受所有的疲累,不想把所有的责任都丢在他们的肩上。
即便手下有500个战士由他指挥,即便同七年前相比他已身为营长,但他自己的心里,他依然是那个奋战在最前面的普通战士。
如果他的身体还年轻,还像七年前那样有着用不完的力气,那么他宁愿所有的活都自己干。如果只要一个人累,一个人苦,一个人痛,洪水就能挡住的话,那他宁愿去做这样的人。
跟着龚尽生一起跳入水中的,还有两名年轻战士。他们需要先接住岸上递来的一根根铁管,而后将它们全部固定在水底,再结结实实地绑成一个铁架子,最后再将沙包卡铁架子里,砌成墙后与先前的大坝一起,便能有效地阻住洪水。
虽然与先前的操作方法类似,只不过是把木桩换成了铁管,但站在洪水中最需要小心的,便是这些铁管。在加固堤坝的过程中,已经有很多战士,不甚被落入水中的铁管砸中。
它不似木头有一定的浮力、且重量较轻,水浪将木头打倒也不会对战士造成太大的损伤,可是这铁管却不同,它坚硬,沉重,只要稍没放稳,它在水中倾倒、且在水浪推波助澜的情况下,战士们挨上一下就会重伤,若是不慎打到脑袋,那结果就会更加严重。
所以战士们是且固定且小心着,真要把这铁架子搭好了,那它必定是最有效的防洪利器!
此时,龚尽生刚一落水,就感到二连长所言不假,这洪浪的势头的确比前几天还有猛烈,似乎雨停之后,上游河道水线猛涨,终于尽数抵达九江了吗?
思考之时,旁边的战士突然脚滑,立即被洪浪打翻,还没做出应对,人已在浩荡的水势中,如一个渺小的浮木,上下沉浮迅速远去!
龚尽生伸手就要去拉他,却在此时,那位战士被洪水卷走后,手中的铁管掉落下来,对着龚尽生的后背就砸了下去!
“拉!”
龚尽生耳边听到二连长的嘶吼,那位战士腰间的绳子发挥了作用,岸上的战友们用力将他从洪浪中扯了出来,扯回到了龚尽生的身边,后者伸手一把将他拉住,看着年轻战士吓得面色煞白的脸,刚要说什么,却听面前这位出身富豪之家、却毅然参军的年轻战士大喊道:“对不起营长!是我不小心!我没事,我还能战斗!”
哎这孩子……龚尽生心中不免叹息,他与二营的战士们并肩作战这么久,知道每一个年轻人的脾性。
眼前这位叫做孙海良的战士曾跟龚尽生讲过,他想当一辈子军人,他想穿一辈子军装,他觉得军装比这世上任何服饰都要帅气,军人这个职业比世上任何一个职业都要光荣。
龚尽生曾劝过他,世上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好,无论是不是军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事业里发光发热,为国家,为社会,或者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只要踏踏实实勤恳做事,就没有一个人是卑微的。
大家都是参与社会主义建设的人,都很光荣。
可是孙海良就是向往军人身上崇高的使命和责任感,他被洪水卷走时肯定怕极了,可是他更怕的,是营长不让他参与这场战斗。
“瞧把你紧张的,我又没把你轰出去,不过我警告你,活得干好,命却不能丢,明白吗?”
“明白!”
训完了孙海良,龚尽生才想起来,刚才二连长那一嗓子怎么是在身后响起来的?结果他一转身,却发现二连长与另外一名战士,正协力把两根铁管绑在一起。
此时耳边洪涛声隆隆作响,水花四溅视野里一片模糊,再加上刚刚情况紧急,他才发现二连长也跳到了水里,倒也情有可原。但他还是有点纳闷,一边抡锤子固定铁管,一边调侃道:
“二连长,你应该顾全大局啊,应该在堤坝上指挥啊,你跳下来干什么?你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能把扛铁管这种小事当成自己的任务!”
“营长,你看着它没?”二连长敲了敲已经插在水中的铁管,反问了一嘴。
龚尽生抹了一把眼睛里被溅到的浑浊江水,“你小子想说什么?”
“刚才要不是我跳下来,帮你把这个钢管挡住了,你可就没力气跟我贫嘴了!”
龚尽生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没有再跟二连长斗嘴,脸色变了变,沉声问道:“你受伤没有?”
他现在最害怕听到的,其实不是哪处堤坝出现了缺口,而是手下的战士们受了伤、生了病。有了缺口再堵就是了,可是战士们的伤痛,却无法轻易从身体上抹去。
“我皮糙肉厚,啥事没有!”二连长把手中铁锤抡得虎虎生风,用行动做出了最有力的证明。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沉入遥远的地平线,漆黑的夜像是从西天升起的幕布,迅速遮蔽整个苍穹,同时也让洪浪险涛隐没在不可见的黑暗里。
堤坝上大灯亮起,如同一个个回升中天的小太阳,将军人们脚下的洪水照亮。
接下来,龚尽生又带着自己的队伍,把一处处危险的地段,都进行了加固和修复。他们光着膀子,捧着钢管,抡起锤子,嘴里喊叫着气势雄浑的军歌!
龚尽生依然会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偶有几次也差点被浪头卷走,但是这样的情况每出现一次,他都会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他宁愿洪水冲走是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团长夸他爱兵如子,将来必有大作为。他却笑着连连摆手,将那句这七年来反复挂在嘴边的话,又说了一遍:“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