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完物资的孩子没有穿上衣,瘦骨嶙峋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痛,与之相应的,是孩子用纤细的手臂紧紧抱着的食物,那是他刚领到的,两包三鲜伊面,五块饼干,以及一瓶矿泉水。
“怎么是这些东西,没营养啊!”
龚尽生看着孩子明显营养不良的身体,实在难以置信他要怎么熬下去。这时又听到旁边有位排队的灾民说,“有这些东西就挺好了啊,我们家里可是什么都不剩了。”
他低头又问这个孩子的爸妈去哪了,怎么没跟孩子一起排队?
那位灾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一家只能来一个人领物资,他那些东西,是代表全家来领的。”
“什么?”
龚尽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想冲进救助物资发放处,质问这里的领导为什么只发这么点东西,刚跑开就被二连长从背后抱住,他刚要用力挣开,二连长就哼哼唧唧说:“后背疼后背疼,你别挣了,先听我说,听我说!”
等到龚尽生冷静下来,二连长胡林才苦着脸道:“我刚才都问过了,现在全城受灾,物资极缺,各处街道都在加以控制,不是说天天这样,顿顿这样,运送物资的车辆已经在路上了,只要再熬一阵子,大家就都有吃的了。”
旁边的三四个灾民立刻跟着附和:“是啊,是啊,用不了多久就有吃的了。”
“新闻联播都报了,物资车队已经到九江市郊外了,只不过被一条泄洪河给拦住了,现在解放军叔叔在那边填洪修路,很快车就进城了。”
“白天两顿就这么对付了,晚上就能有口热乎的了。”
“没错没错,这位兄弟您别冲动,看你不像是灾民的样子,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啊,要相信国家的安排,要相信党的能力。”
“对!国家是不会看着咱们老百姓受苦的,我倒是希望,先运来的吃的送到堤坝上去,那些人民子弟兵们苦啊,我之前上去看了一圈,他们是整夜不停地堵洪水啊,饿了没吃的,睡觉没盖的,我们是在逃难,他们是在帮助我们排除灾难啊!他们没吃的怎么行呢?”
“诶,我也这么想的,一顿饭给我一包方便面就够了,要是这里的物资有多余的,都给解放军们送去该多好啊,让他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抗洪啊!”
“对对。”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人人脸上都带着感动和心疼,哪怕洪灾当头,也没有一丝恐惧,有的也只是奔波过后的疲劳罢了。当此危急关头,失去家园的他们,竟能深刻认识到眼下的危难、必定会在党的领导下全部化解,那他们对于对国家对党对人民子弟兵该是怎样的理解和信任啊!
有这份理解和信任作支撑,龚尽生感觉原本疲乏的身躯,再一次灌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很想抱住眼前这些灾民,对他们发誓,战胜洪水后一定会修建他们的家园。可是在二连长不断的眼神示意下,他才恍然意识到,排队领取救灾物资需要维持秩序,他突然亮出军人身份这么一闹,不是给人家添乱么?
是以,他也把揣在兜里的那两个面包掏了出来,向一位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递了过去,结果那女子却一边道谢一边挥手挡开了,他以为对方害羞才不肯接,正要硬塞过去,那女子却笑着说道:
“这位大哥,你把面包给那个小孩子吧,我不饿,我们家也没孩子,吃点东西捱一捱就过去了,其实我在这里领救灾物资,是想给兵哥哥们送去,他们还饿着肚子抗洪呢。”
“诶?我也是啊。我吃一袋方便面就够了,剩下的都给抗洪的战士们!”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是。”
龚尽生听到大家这么说,胸腔里像是燃起一团火,腾的热了起来,双眼也不由得湿了,他赶紧装作仰头看天,以防泪水夺眶而出。
他从灾民手中借了一只塑料袋,将两块面包都放进去,递向怯生生站着的小男孩。后者将方便面、饼干和矿泉水捂在胸前,紧紧地捂着,似乎方才的话他只听懂了一半,就是排队的灾民们决定把救助物资交给别人,那会不会也拿走他的东西呢?
紧接着,他看到面前那个皮肤白一块黑一块的叔叔,在他面前打开了塑料袋,示意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放进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乖巧照做了,而后,那只塑料袋就到了他的手里。
他拎着满满一袋子的东西,望着那位叔叔迅速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那位叔叔是不是其他人提到过的解放军战士呢?他不多的阅历无法给他正确的判断,但是小孩子世界里的纯真和友善,却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军人这两个字的真正意义。
他看着已然隐没于街角的龚尽生,学着在商店电视里看到的姿势,模仿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缓慢地举向额头。
龚尽生没有跟二连长打一声招呼就跑掉,是因为他再不跑,感动的泪水就会决堤,他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会当众哭出声来。那是龚尽生这种在血与火、洪灾与地震中淬炼出来的战士,最不能接受的场面。
他可以在人前流血,但绝不能落一滴眼泪,哪怕那不是性格软弱的泪水,而是内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受到了触动。
到了大坝底下,看着不停扛运铁管、沙袋、石头的战友们,他胸中的斗志又再度昂扬起来,甚至想对着劳碌不停的战士们大喊一声:“我们的付出是光荣的!”可是他并没有,他默默地注视,默默地走开了。
二连长追上他时,他刚找到仍留在指挥线上满眼通红的团长,他把刚才遭遇的情况说了一遍,团长静静听着,静静听完,眼睛变得更红了。
二连长也凑过来小声道:“我送那两个孩子回去时,看到灾民居住的地方,有一位妇女同志,正在熬汤,孩子们回去后想喝一碗,她却说,这是给解放军叔叔们熬的解暑汤。”
团长听完两个人的汇报后,先是抿了抿嘴唇,已不显锋芒的眸光从大堤的一端,扫视到另一端,似乎要把战士们艰苦奋战的身影重新认识一遍,而后,他一边向堤坝反斜面走去,一边对龚尽生道:“他们说得没错,运输物资的车队被泄洪水给困住了,但是用不了一天时间,大批物资就会送到九江,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
走着走着就到了二营休息的地方,团长指了指地面上的空位,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我现在命令你们两个,立即睡觉。”
二连长有点困惑,他以为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团长还不得让他们坚持到下一岗、豁出命来跟洪水拼搏么?怎么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龚尽生微微笑了下,立正道:“是,团长!”
二连长不禁惊疑出声。
团长那双因熬夜抗洪而红彤彤的双眼,依然遮掩不住丰富阅历带给他的沉稳和内敛,而在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之下,是一眼就能把人看穿的锐利,以及时刻燃烧着的,对待军人身份所拥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的火一样的激情。
他直视着二连长,已经嘶哑的嗓子透射出让人心安的力量感:“胡林同志,你肯定以为,我和龚尽生听了灾民感人肺腑的话,会拼了命的继续往前冲,是不是?其实你没抓住这件事情的核心。”
二连长转了转眼珠,一夜未睡稍显僵化的思维,终于出现了些许松动。
团长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懂了。没错,灾民尊敬我们,信任我们,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有能力战胜洪水,有能力还他们一个更美好的家园。我和营长始终不想休息,是因为我们急于去取得这种胜利,想要增加部队的人手,增强抗洪的力量。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换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灾民信任我们,我们是否也该信任接换我们的部队呢?”
“团长,我懂了!”二连长把军装外套一抖,平展开来铺在布满细小石子的地面上,大声道:“我这就睡觉!睡醒了再接着战斗!”
龚尽生看着他笑了一笑,又迎向团长警告的眼神,马上意会道:“每个部队都有属于自己队伍的责任,现在的战斗不属于我们,只有睡觉属于我们,等到他们累了,就换我们顶上去,我们累了,就换他们顶上去,只有这样,才能时刻保持有生力量!”
“没错,很快就会有另一支师级部队赶来,到时候我们是三支部队轮流倒班,再坚持坚持,大部队就会赶到,那时换防的人就更多了,堤坝内水排不出去,重型车辆开不进来,很多事情都得靠人力,一个休息好的战士,才能更好地发光发热。”
团长这番话还未说完,龚尽生和胡林就已经打起了鼾声,他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们一眼,踱着步去找可以让自己休息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