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万千思绪吃了一阵儿,黄维芳忽然听儿子说道:
“妈,其实我不想做节瓜腐竹鲫鱼汤的,我想给你做一碗灯心草猪心汤,清心降火,去烦去燥的,您工作那么辛苦,回家吃饭时也皱着眉,吃着吃着就一下子陷进突然冒出来的思绪里出不来了,你就在那想啊想,想得菜都凉了也不吃一口,有时候还唉声叹息的,您是在想疑难病情,为患者担忧吧?我就想你喝那汤一定合适,哎,菜谱我都查好了,可是我没买到灯心草。”
儿子这番话蕴含的浓浓暖意,快要把黄维芳的心融化掉了。小小年纪观察得如此精细且准确,这不正是孝心所致吗?
黄维芳内心是既感动,又歉疚。方才不知不觉间,又陷入到了纷至沓来的万千思绪里,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没有询问儿子在校生活的喜悦和苦恼,没有刨根问底去了解儿子如何学会了做菜,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参加了奥数比赛都不知道。
当真枉为人母啊枉为人母。黄维芳心中哀叹不已,正想说几句夸夸儿子,鼓励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不料从儿子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但是节瓜腐竹鲫鱼汤也算歪打正着啦,您这腰上的肉的确变多了,是该减减肥,不然我爸该嫌弃你了。”
黄维芳默默地把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再慢慢地把鱼刺吐出来,脸上似笑非笑:“儿子,你现在长得皮实了,妈妈打你一顿怎么样?”
当龚尽生从洪水中爬出来,靠着岸边的木桩休息时,他感觉身体比以前胀大了好几圈,每一次抬腿迈步都感觉自己笨重无比,像是刚在水中遨游一圈力尽上岸的鸭子。
站了没一会儿,与空气相接触的皮肤就开始阵阵发痒,尤其是始终踩在河底泥沙或木桩上的脚掌,此时好像有虫子在抓挠似的,他把鞋子脱掉亮起脚底板一看,不禁抽了口凉气。
他从昨晚8点钟开始,一直往返于洪流和堤坝,中间未曾有片刻休息,而如今,已是早晨8点。他连续12个小时的奋战,整个人已经累到虚脱,甚至是麻木。
长时间浸泡在洪水里,导致他的脚底肿胀得像是一个馒头,而且“馒头”上被水泡发的褶皱,已经不是正常意义上的褶皱了,称呼其为“条棱”更为合适。
如果黄维芳来见他,看到他这副惨样子,一定会心疼得流下泪来。丈夫的脚,哪还有半点脚的样子……
龚尽生听到身后脚步声阵阵响起,他连忙拿起鞋子往脚上套去,可是那鞋子脱下来时容易,此时却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他起初有点恍惚,误以为拿错了鞋子,低着头找了一遍,发现除了他手拎着的迷彩军鞋,哪还有其他鞋子的半点影子?
鼓捣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脚掌都肿胀成在这副德性了,还怎可能套上尺码未增的鞋子?
他终于肯承认,现在的自己是真的累糊涂了,脑海里翻来覆去回荡着洪涛翻滚和沙袋坠入水中的轰响声,早就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或许,是时候该休息了。
可是他不能休息。
全营500名战士,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的指示,等着他带领大家把眼前的洪涛巨浪打败。他现在躺下了,其他战士们还能有站起来的力气吗?
“营长,你躺下睡会儿!”二连长胡林神色担忧地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袖子,又小声劝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休息好了才能带我们打好仗,打胜仗,营长,您就别硬耗着了。咱们都是肉身凡胎,还真把自己当成铜铁雕塑了啊?”
龚尽生知道连长是为了他好,话说得再刺耳也不当回事,他摆着手哈哈笑道:“哎呀小胡啊,你总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位战友,他也是内蒙古人,身高体壮,眼睛还毒得跟老鹰似的,不管什么情况都能一眼看穿,你有他当年的几分影子,我很欣赏你,加油干,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升营长啦!”
“营长,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我扯淡呢!抓紧休息是正事!快点吧您!”连长胡林说这话时伸手就来推,龚尽生怎可能会应允?
他登时把脸一沉,用身份来压胡林,“臭小子,你是营长我是营长?大家舍生忘死地往洪水里跳,而你让我当逃兵找个床去睡觉?我怎么就那么娇气呢!二连长我告诉你啊,冲锋陷阵头破血流的事情我不用人劝,只要是为国家为人民好我都义无反顾,睡觉休息的事情可算了吧,兄弟们都在拼搏,我睡不踏实。嘿,我就不信了……”
龚尽生单腿站立,一手抓鞋舌,一手抓鞋跟,高高抬起的脚用力往鞋子里蹬,因太用力再加上难以保持平衡,他浑身都开始颤抖,只听鞋子被肿胀的脚掌撑大后,发出一阵咯吱咯吱十分刺耳的声音,紧接着“哧啦”一声,鞋子的胶线竟被他的脚掌给撑开了。
他无语地看着自己即将要报废的脚,以及陪他南征北战已经报废的鞋子,心想这该如何收场时,二连长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他鼻子气歪了:“营长,我就说你不行了吧,穿个鞋都这么费劲,你还战斗个啥,奋斗个啥,赶紧睡觉去!”
“老子有的是力气!你没看鞋子都穿坏了吗?”龚尽生极力辩解。
二连长把自己的脚一抬,登时一股被水泡出的脚臭味扑鼻而来,“谁的鞋没坏啊?这恶劣条件下你穿啥鞋不坏?营长啊,不是我说你,鞋都坏了,张出这么大一张嘴来,你都没力气穿进去?”
“我去,你小子这嘴可比胡玄斌厉害!”龚尽生抬手要打,二连长已兔起鹘落跳到安全位置,嘴里叽里呱啦继续教育他要赶紧去睡觉,并声称他不睡就不走,到时候二营就不是少了一个战士在奋斗,而是少了两个!
二连长叭叭不停地劝说时,还反复提起龚尽生连穿鞋子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窘态,气得龚尽生只好拉下脸皮,说是自己的脚泡肿了才穿不下鞋子,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不妥,二连长可能就等这句话呢!
果不其然,二连长“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义正言辞咄咄逼人道:“营长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啊,你再不去睡觉,我就去找团长告状去,就说你是负伤参战,不下火线,如若失误,祸害全团!”
“你小子说话一套一套的,给你个连长干是屈才了啊!”龚尽生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曾经带领他们四连的那位连长,踏实勤恳,诚实内敛这些优秀品质,怎么没一个留给现在的年轻人。
虽是这么想,龚尽生还是挺服气手底下这位二连长,冲锋陷阵他是第一个,艰巨任务从来没少过他,奉献精神和强烈的责任感与自己没什么不同,尤其是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只要占一点理就给人说得哑口无言,龚尽生实在是不知怎么回击,心想要不躺下眯一会儿,不然二连长真要去团长那告状了,他被强行拉下一线,还不得急得把牙齿咬出血?
可是,真要当了“逃兵”,龚尽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只想跟其他的战士们站在一起,哪怕他脚掌烂掉了,他也不想退后一步!更何况,他在水里泡了一整晚,其他人不也一样么?
想到此龚尽生忽然心生一计,眯着眼看向二连长的脚,似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怀好意,二连长立刻把双脚缩回去,可是这堤坝上无遮无挡,他往回缩也不能缩到小腿肚子里,无非是左脚放到右腿后面,隔一会儿再把右脚放在左腿后面,龚尽生哈哈大笑,调侃道:“腿肚子痒就挠一挠,用脚背蹭能有个什么用?你是不是哪受伤了,要不要我命令你撤下去?”
虽是在挤兑二连长,他心中却不免长叹了口气,暗道在水中奋战一夜的战士们,恐怕都跟他一样,脚掌泡得跟馒头似的,却都咬牙忍着谁也不愿意说。
二连长脸上无比难堪,十分懊恼自己为何要违背营长的意愿,整个营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不怕死,嘴上说着没照顾好儿子心怀愧疚,可真要危难当头了,他的性命就全交给国家了,让他去休息,怎么可能呢?
龚尽生看出了二连长内心的挣扎和懊悔,心中颇为不忍,他正想宽慰几句,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军人,他的身材微有些发福,可是挺直的脊梁,却不比在场的年轻战士们差去多少。尤其是当龚尽生看到了老军人肩膀上鼓鼓囊囊的沙袋时,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来劝说二连长了,他平伸手掌比了下老军人的方位,正色道:“二连长,你看。”
二连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得也变了脸色,目光中涌现出来的崇敬,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渐渐地,那位颇为年长的老军人扛着沙袋,走到了堤坝旁边,在场的年轻战士看到了老人军装上的肩章,登时举手敬礼,“首长好”三个字即将脱口而出时,那位首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年轻战士们让一让。
他走到堤坝边缘,又拒绝了另一位要上来帮忙的战士,而后将肩头的沙袋,抛掷到洪水之中。他低着头看了看汹涌咆哮的江洪,眼神中不似年轻战士那般凌厉和锋锐,而是一种见惯大风大浪之后的平静,他知道人民子弟兵们必将赢得最终的胜利,洪水猖狂不了多久。
可是当老人收回视线,迅速转身,目光扫过年轻战士们充满疲惫又满是泥污的脸孔时,眼中的那股平静一下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忍,是心疼,还有亲眼目睹年轻人能扛起祖国脊梁的欣慰,凝视片刻后,他微微颔首,也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看着满脸敬意的战士们,神色郑重,一字一顿道:“同志们,我想说的是,能跟你们一起奋斗,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