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尽生顺着战友们目视的方向看去,只见紧挨着泄洪河道下游50米的地方,树木掩映中有栋颇显老旧的二层瓦房。
此时天空阴沉,风雨交加,龚尽生看不出那是否真的是个人,因为他太小了,二楼露天晾晒台的围栏有一米多高,他几乎被完全遮盖住,只露出一个朦胧的曲线轮廓,好似孩子小小的脑袋。
事实证明,那位来自内蒙古的战友胡玄斌,同他家乡广袤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一样,有着超乎常人的眼力。
那的确是个孩子,而且还是独自一人被困在家中的孩子。
在暴雨来临前,他的父母到南京郊区的工厂里打工去了,为了安全起见,就把通向一楼楼梯间的房门锁住了,以免孩子四处乱跑,甚或家中闯进坏人。而当暴雨倾盆之后,那座建设在低洼地段的化工厂,很快被大水围困,孩子的父母,以及厂里近千名工人,都不能回家了。
龚尽生确定被困在家里的是一名孩子之后,立刻高声道:“连长,我去!”
他站在堤坝上,与那栋房子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十米,即使路面泥泞难行,大风暴雨横加阻拦,他也会比在场的任何一位战士更快抵达。
“你小子冷静点!”连长冲他大喊,“负责疏散群众的武警部队就在村子里,他们很快就能过去!”但实际上,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龚尽生也认为,距离泄洪河道如此之近的房屋,里面的住户必然会作为首要疏散目标,此番来防洪抢险的每一位战士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可能故意漏掉这个身处于最危险地段的人家。
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武警部队来进行疏散时,小孩子在二楼房间酣然沉睡,暴雨雷声中他没听到呼喊,而那位战士见瓦房房门挂锁紧闭,又无人应答,他便认定这栋房子无人居住,急匆匆赶去救助别人。虽然是一个较小的失误,却也情有可原。灾情面前,最珍贵的除了性命,便是时间。
这个想法刚在龚尽生脑海中隐隐地露出一丝边角,他已如一支满弓射出的箭矢,踩着生满水草的河床向那栋房子狂奔而去!
身后的风中传来连长的沉喝:“龚尽生!”但是,他没有阻止。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再不赶过去就来不及了。
“堤坝要垮了!快炸!”胡玄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似要瞪穿眼前这条在洪水中勉强抵挡的堤坝。
再不炸堤泄洪,就什么都保不住了。
连长没有看向在洪水冲垮下随时会崩塌的堤坝,他黑着脸紧盯着龚尽生在泄洪河道里狂奔的背影,心中无比纠结地默数着时间的流逝。四连的战士们事后回忆,连长当时盯着龚尽生的背影看了足有十秒钟,也有人说,连长在一瞬间就下达了命令。但是所有人记忆中完全重叠的那部分,都有这样一个画面:
连长瞪着血红的双眼,以及几乎要将嗓子撕裂的大喊,“炸!”洪水在轰鸣巨响声中冲破碎石泥土,汹涌无比气势滔滔地滚入泄洪河道,那些在风中摇摆却从未倒伏过的丛生水草,在水流巨大的冲力下几乎整个贴在地面上,完全隐没于水中。
在那个是等着先救人就要承担堤坝尽垮的风险,和先炸堤分洪便会亲眼见到士兵罹难的两难抉择中,他选择相信手底下这位出色的战士能够带来奇迹!
灾难现场,亦如战场。
决定权握在军官手里,但是成功的希望,却在一个个前仆后继奋勇当前的士兵身上。
在最后一刻,连长选择相信龚尽生的能力!
在场战士们记忆中另一个完全重叠的画面,是龚尽生飞奔至那栋瓦房,而后像猿猴般迅捷地爬上二楼,单臂抱起孩子,手抓栏杆直接跳下阳台,落地后仅片刻缓冲,便向洪水流向的另一边狂奔而去。
他值得连长的信任!
有战士提议要不要去接应龚尽生,连长立刻否决了,因为蒿子圩所处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他们还需要进行二次炸堤。在龚尽生去救人的时候,战士胡玄斌便看出,仅炸毁一处堤坝不足以达到泄洪的初步目的,很快洪水就会越过两侧堤坝,流经他们所处的防汛通道,向两侧村田漫延,到那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小子会跟其他部队汇合的。”连长说的是龚尽生。
在泄洪通道被洪水填满、农田亦被雨水覆盖的情况下,龚尽生没办法带着一个孩子安全返回防汛通道,他只能去找负责疏散群众的武警部队,先将孩子交给对方,再穿过村庄折返回来。
“准备第二次炸堤!”连长神色凝重,再次给战士们下令。
相较于第一次炸堤,这次既要防范整条堤坝被洪水冲垮,还要在起爆点布置时,慎防被缺口处流经的洪水卷走淹死的可怕结局。
大家都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胡玄斌用他那特有的粗沉嗓音,冷静无比地说:“这次我来。”
龚尽生抱着孩子路过一栋民宅时,拿走了挂在屋檐下的雨披。那件雨披陈旧的表面上有着十分显眼的磨损痕迹,想来是居民撤离时有更好用的雨披,便将其弃置在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家宅里。但是龚尽生还是想等这次灾情结束后,把雨衣还给人家。老百姓的一财一物,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不能随便拿用的。
实际上,他一个人的话根本不会拿那件雨披,铁打铜铸的解放军战士,枪林弹雨都不怕,风风雨雨算什么?可是小孩子不能受这样的苦,真要被雨水淋透了,必定会生一场大病。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孩子受了多大的苦,父母的心就有多沉重。
龚尽生体会过那样的沉重感。
他时常想,自己尽到了一个军人的责任,但在生活中所扮演的另外两个角色里——父亲与丈夫——却是极不称职的。
当时他离开堤坝,通过泄洪河道跑向那栋二层瓦房时,心里清楚可能会因一次不慎的跌倒,甚至只是因为鞋底沾了过多的泥土导致速度慢了,都会被洪水无情吞没,而且没有人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救他上岸,他只能像一根无所依靠的浮木般,在水中上下翻滚直至气尽而亡。
可是他更加清楚的是,如果刚才那一幕重来,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不仅仅是因为被困住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仅仅3岁就要孤独地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儿子,还因为他身上肩负着的职责!
他宁愿牺牲性命,无缘再见妻儿,也不愿玷污军人的责任感!
“解放军叔叔,你身上衣服都湿透了,这件雨披足够大,我们一起用吧。”
龚尽生回了下头,看到了一双澄澈得如同一汪泉水般的黑漆漆的眼睛,他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叔叔不用,你抱紧了啊,叔叔要快点带你去找其他人。”
小男孩重重点头,他想着,只要趴在解放军叔叔的肩膀上,就能帮他遮挡一些雨水了吧。他如是想着,原本因寒冷蜷缩的身体,不由得向上挺直了几分。
龚尽生在泥泞路面上找到了一条新鲜的车辙印后,便一路追赶过去,小男孩听到他的喘息声明显加重了,心痛不忍地说了声:“要不歇一会儿再跑吧?”
“叔叔不累,你叫什么名字啊,几岁啦,可以告诉叔叔吗?”龚尽生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因为这一片村庄都处在会被洪水淹没的危险中,如果滁河水位没有降低,连长必然会下令二次炸堤。他陪小男孩说话,只是想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不想让这个孩子想太多别的事情。
比如,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小男孩说他叫孟小浩,今年6岁,因为还没到上学的年龄,而父母又工作忙碌,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在家玩耍,一个人吃饭睡觉。
龚尽生眼里不由得湿了。同样境况的孩子,他还知道一个,就是他的儿子。6岁的小男孩自食其力已经很让人疼惜了,那么自己3岁的儿子呢?
3岁啊,本该是只需要玩耍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年纪,却也要学会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了。
身为八一医院的消化内科医生,黄维芳对待工作向来一丝不苟,态度耐心,操作熟练,且满腔热情从不会因为误解和诋毁而消磨半分。天天如此,年年亦然。当她处理完几个紧急情况后,回到诊室几乎是将自己的身体丢弃在椅子上。
她太累了,但是她喜欢这种累。不仅是因为这项工作能让她感到生活的充实感,会暂时性地忘掉对丈夫的思念,对儿子的担忧,还因为在诊治工作顺利结束后,病人及病人家属们如释重负的笑脸。
那样发自心底不掺杂任何诉求的微笑,是她孜孜不倦踏实工作的原因,也是目标。
丈夫是一名尽忠职守的***员,她也是。
此时,她坐在并不舒服的靠背椅上,很快又从那个敬业专注、仁心妙手的医生,变回了与其他人并无多少不同的牵挂丈夫、惦念儿子的女人。
她抬了抬疲倦的眼皮,看向挂在墙上的钟,下一瞬,她几乎从自己的椅子上跳起来,嘴巴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天啊!快12点了!”
惊呼之后,她忽然又长舒了一口气,两眼扫视四周发现无人注意她的窘态后,才揉着太阳穴傻兮兮地笑了,心中呢喃道:“哎,年纪大了,记忆力也变差了。现在的图图,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呢。”
龚晏书刚满3岁,小名图图,他是让父母感到万分亏欠的独子,也是邻居口中经常拿来教育自家孩子的优秀榜样。
他没有这个年纪的孩童应有的调皮和叛逆,只要大人说的话他都听,只要其他孩子跟他借玩具他都借,他不会因为想要一样东西就任性哭闹,也不会因为贪玩贪吃不肯归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黄维芳说一声“图图回家了”,他就会立刻放下手中所有的事,乖乖地跟妈妈回家。
此刻,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地板上,软软白白的小手拿着积木东摆摆,西放放,他有点心不在焉,不时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他是一个专注度很高的孩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三心二意,此时有这样的表现,是因为挂钟上那根短短的黑色的针,马上要指向数字12了。而那根长长的黑色的针,已经跨越了数字11。
现在的时间是正午11:55,他要准备去做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