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芳每天都很忙,忙到很晚才回家。每一次回家,图图都在窗旁同样的位置睡着了。到得后来,黄维芳专门给他做了个靠枕,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图图当时一脸幸福地抱着那块靠枕,目送妈妈离开家门。
可当黄维芳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却发现图图依然是趴在坚硬冰冷的窗台上,那个靠枕放在了床上离他最远的位置。
事后黄维芳问他,为什么不用那个靠枕?图图先是不答,再问几次他就说自己忘记了。黄维芳耐心温柔地劝他,“那下一次,图图要记得用,好吗?不然图图的身体会生病哦。”图图乖巧答应。
然而又一次深夜归家时,她看到图图依然是两只脚丫踩着床沿,小小的上身趴在坚硬冰冷的窗台上,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黄维芳苦口婆心再次劝说他,图图又一次顺从地答应下来。可是第二天,在他睡着时那块抱枕依然躺在床上离他最远的位置……
直到后来在医院里吃午餐,与李玉萍聊起孩子的时候,黄维芳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当时,李玉萍放下即将要递进嘴里的米饭,眼神中带着埋怨,直直地看着黄维芳,叹息了一声说道:“小芳,你真是不懂孩子的心,这你还想不明白吗?他不是忘记使用那块抱枕,而是不想用。”
“不想用?为什么?”
“你想啊,他在窗台上望着你家楼下那条小巷,从6点钟一直等啊等,等到9点钟,这期间他一直期待你能够出现,每当他困倦难忍想要睡觉的时候,潜意识里就会有个声音告诉他,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再有一分钟就回来了。于是他便将那块抱枕丢开,丢到离自己最远的位置,藉由窗台板带给他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他会坚持得更久一点,哪怕是多一分钟呢!”
黄维芳双眸含泪,呼吸凝滞,她想冲回家抱住儿子,可是还有被病痛折磨的患者在等着她,她想哭,却坚强地忍着,或许是没能让泪水流出来,她的喉咙便一直被什么东西堵着,堵得她心里揪痛不已,那份盒饭里她最爱吃的菜花,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又一日深夜,黄维芳哄图图把自己也哄睡着了,不过睡了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清缓的敲门声,有个女人似乎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她看了眼怀里睡梦香甜的图图,心中稍许安慰,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拖着疲惫一天浑身酸痛的身体,走到玄关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邻居张慧香,她的表情很焦急,但还是抻头看了一眼卧室,确保图图睡熟了后,才很小声地说:“哎,楼下小卖部老何刚告诉我,说是医院那边有情况了,李玉萍亲自打的电话。”
黄维芳立刻明白,医院里有了突发状况,她必须赶过去。
“张姐……”她话未说完,张慧香就打断道,“哎你快走吧,有我在呢,图图不会有事!”
“好,有张姐我放心!”
“你放一百个心吧!哪次你出夜诊不是我照顾图图啊!”
“实在麻烦你了。”
“什么话说的!咱们既是同事也是邻居,我白天不能帮你照顾孩子,已经十分愧疚了,这黑灯瞎火的我能给孩子一个人留屋子里啊?快赶紧走吧!别婆妈了!”
黄维芳郑重点头,她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张玉萍见她神色匆匆又有点不放心,拉住她劝道:“太平路上全是水,你看着点脚下,别还没到医院就给自己摔了,安全要紧!”
“明白,谢谢张姐。”到了楼下,即将穿过那条儿子日夜了望的小巷时,黄维芳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曾答应图图,夜间出诊,要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一下。
可是她非但没做到,出门前甚至都没能去看儿子一眼!对儿子的负疚感和医生肩负的职责感让她心里骤然乱成一团,她想回到楼上再看看熟睡的儿子,再亲一下他圆嘟嘟的脸,即便这无法补足对儿子疏于照顾的亏欠,可是她怎能对儿子食言?
就亲一下儿子的额头,用不了多久……
似乎要下定决心时,身后忽然传来小卖部老何的声音:“黄大夫,您怎么还在这儿啊,医院都给我打两个电话了!”
“什么!”黄维芳心中不免惊叫,挣扎徘徊的念头骤然消散,只余下一个:火速赶往医院!
刚进医院大门,黄维芳就被眼前的场景给镇住了,昨天看起来还十分空旷的急诊大厅,此时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看他们身上的服装,应该都出自于同一家单位。
一旁引导台内的护士见到黄维芳,想要冲出来说明情况,却被一个突然扑在柜台上的男人拦了回去,“医生,我没力气了,肚子好痛,快给我治啊,先给我治吧!”
护士一看过去顿时吓了一跳,面前男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方才他扑来时手腕抓住了护士的小臂,她下意识挣脱开后,才留意到男人的手指软弱无力,皮肤又湿又冷。
“大家都在排队,你不能……”话未说完,就被熟悉而冷静的声音打断,“这位病人很可能得了厥冷型疟疾,需要尽快救治!”
护士顺着声音一望,七上八下的心立刻踏实了,“黄医生!您来了!”
“再有此类型的病患,或是体温超过41℃的疑似超高热型的疟疾患者,一定要通知我,找不到我的话,就想办法去找李医生!”
“是!”
护士点头答应,跟黄维芳一左一右将那位男性病人搀扶进急诊室,护士关门离去前,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黄维芳道:“对了黄医生,李医生让我转告您,她那里有几位患病的军人!好像……好像就是你说的超高热型,其中一位已经昏迷了!”
“什……”黄维芳骤然抬头,一张脸攸然间没了血色。
“据说是从抗洪一线送过来的,李医生说您可能跟其中一位军人认识!”护士清脆绵软的嗓音,却如一根根尖锐的针,扎进黄维芳的心里,她感到一阵难忍的心痛!
超高热型和厥冷型疟疾,都属于凶险型疟疾,病死率是疟疾中极高的类型。
可是,黄维芳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向护士离去的背影望上一眼,没有再向对方询问任何细节,她低着头,泪水蓄积在眼眶里,可是她依旧强忍着,没有让一滴坠落。
李玉萍的诊室就在隔壁,如果她的丈夫此时带着疲惫的身躯和难忍的疼痛,坐在病榻上接受治疗,那么,她与丈夫便仅有一墙之隔。可她不会去见他,因为当务之急是及时治疗灾民,以免病情加剧。
仅是片刻,她便用一种极度冷静看不出情绪里半点涟漪的声音,向病人询问道:“您还有什么不适的症状?”
“大夫,我肚子好痛。也好冷,啊,我的头也好疼……”病人大口喘息,脸上血色尽失。
黄维芳一下子就忘掉了对丈夫的所有担忧和牵挂,她再次用医生询问病人的口吻道:“你是否有呕吐过?且排便不正常?”
“是,是,我吐过,拉的便就像水一样,我以为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挺一挺就能好了,后来才听厂长说,这可能是疟疾,现在好多人都因为这场洪灾得了疟疾,”病人说完这些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他还要继续说下去,黄维芳却伸手阻止住了,并让他躺下休息。
病人大口喘了几下,他捂着疼痛难忍的上腹,极度惊恐又带着几分希望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黄维芳,“大夫,我听说疟疾会死人的,您能治好我吗?您能救我吧?”
黄维芳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做着必要的诊察工作,一边迎向病人的目光,她神色真诚,语气坚定:“我保证,您不会有事。”
1991年,还没有蒿甲醚、青蒿琥酯、咯萘啶等对抗疟疾最为有效的药物,当时最理想的方法是采用多种抗疟药联合使用,口服注射相继进行的方式。
黄维芳确信,这位患者虽然得的是恶性疟,但他彻底康复的可能性极高。她将注射用药物进行生理盐水稀释后,采用缓慢静滴的方式注入病患的体内。做好这些,她又马上迎向了下一个病人。
这一批病患都是临近几座厂区的职工,由于水灾泛滥的缘故,很多灾民得了肠胃疾病和疟疾等传染病,这种能致人死亡且具备传染性的病症,若不得到及时诊治和控制,会成为一种比洪水更为严重的灾患!
八一医院消化内科共有医生8位、主任医师2位,包括黄维芳在内,他们都明白这一情况必须引起高度重视,而且刻不容缓。
在治疗间隙里,主任医生紧急组织了一个简单的病情探讨会,确定了诊治方法和方向,其中有一名医生在会议结束之前,紧握着双拳,眼中含泪如是说道:
“这次患病的不仅有制造厂的职工,还有很多幼儿园的孩子!我决定从今天起住在医院里,直到病房内的患者全部出院的那一天!否则,我绝不会走出医院的大门,绝不会回到自己的家!”
这位医生年约40,却由于晚婚的缘故,上个月才升级成为一个爸爸,大家都知道,他老来得子,对儿子的爱胜过一切!
家中的小婴儿也正是需要父爱围绕的关键时期,可他却忍痛驻留医院,以救治病人为自己的最高责任。
实际上,不仅是他,其他那些默默不语,未发一言的医生们,也早已做出了这个决定。
其中有五名消化内科的医生,十几分钟前还在家中温暖的被窝里,接到电话便火速赶来,另有一名女医生刚结束工作回到家,才洗了一半澡就接到电话,她连头发上的泡沫都没洗干净,便立即飞奔到医院。
对于消化内科的医生们来说,接下来将是一场与死亡赛跑的攻坚战,他们要时刻警惕,全心投入,不能有半点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