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尽生冲在最前面,他不等冲锋舟在“铁墙”旁停稳,便一个纵身跳入水中,从大门旁的缝隙望向里面,刚把头伸进去他就吓了一跳,车间内黑压压一片人,他们并未颓丧呆坐等待救援,而是分工明确,忙碌不停。
在洪水不断冲击下,已有大量水流涌入“铁墙”底部,浮力使各种绑缚在一起的物件渐渐分离,从外面看这座汇聚了职工智慧与汗水的墙壁,的确是铁板一块,可若从截面进行观察,便会发现,这堵“铁墙”完全呈现着展开状态,一层层向外疏离,用不了多久,就会像被推倒的扑克牌一样土崩瓦解,倾覆水中。
厂内职工们早就看穿了这一点,他们由车间主任带领着,有人负责捆缚绳索,有人负责填运重物,还有一些人在厂区断电的情况下,纯手工打造一块块钢材挡水板,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全部完成,并将其投入使用,代替由各种物件堆叠而成的“铁墙”。
劳动人民的智慧,体现在每一刻的劳动过程里,无需亲眼见证劳动成果。
龚尽生赞叹不已,走近那位疲惫不堪却指挥有方的领导面前,敬了个军礼大声说出自己的部队番号和姓名。
那人立刻也回敬了个军礼,虽面有疲色,但喊声嘹亮:“我是车间主任林文山,曾服役于南京军区第92师,1980年加入中国***,现在这里由我负责!”
陆续赶到的四连战士们在龚尽生身后一字排开,向面前这位带领职工抵抗洪水的前辈致敬。
却在这时,耳边突然出现雷鸣般的轰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无数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尖锐高亢,听着令人周身发痒,耳膜也是一阵阵刺痛。
在“铁墙”之下,一汪浑浊的水流了进来,并且有逐渐增多的趋势。而那一阵金属摩擦碰撞的声响,也忽然消失了,大家明白,那是因为各种金属物件不再紧密结合在一起,完全分解开的缘故,令人难受的声音虽不见了,但糟糕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
就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厂区内职工们的心近乎要提到嗓子眼,他们大多因紧张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即将倒塌瓦解的防洪“铁墙”。
“快抓住绳子!不能再让它松开了!”林文山率先瞧出了问题所在。
解放军战士们不等进一步指示,以绝对的默契分散开,踩着积水钻过桌椅板凳堆砌出来的空隙里,纷纷伸手抓住在巨大重力下像蛇一样窜动的绳子,而后同时向后拉紧,保证这面墙壁不会即刻倒塌,否则,被堵在外面的洪水会像脱困的野兽,汹涌澎湃地冲垮面前阻碍的一切,将厂区车间彻底淹没。
有位解放军战士为了抓住绳子,已经进入到“铁墙”夹层内,那里堆满了沙袋和被品,他发现,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因为“铁墙”夹层中的水流,将一处沙袋冲得垮塌下来,刚好砸到外围的一块铁板上,而绑着那块铁板的绳子已经处于受力极限的边缘,当此一撞,绳子立刻崩断,铁板向侧方倒去,撞到了另一块铁板,才发出那记雷鸣般的巨响!
那位解放军战士来自湖南,名唤田灿,他眼力敏锐,身手灵巧,几个挪腾间,已是钻到了“铁墙”的最里面,并且对着龚尽生喊道:“让外面的人帮忙!”
龚尽生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他先是让冲锋舟上的战士们快绕到另一侧帮忙,而后又放心不下对着田灿喊道:“你当心点!”
田灿恍若未闻,钻到了铁板倒塌的位置,用力敲了敲其余的铁板,外面的人立刻知晓了他的位置。田灿拉紧绳子,外面的人扶起钢板,里外合力,一拉一推,只听“嘭”的一声大响,那块铁板又被重新竖了起来,田灿手脚麻利,动作迅疾,绳索在他手中“唰唰”游动,很快便将那面铁板捆扎结识,纹丝不动。
他正准备从里面出来时,变故发生了,一条凳腿从高处坠落,正中他的肩头!
“小田!”龚尽生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弯腰就要冲进去,可是“铁墙”内夹层狭窄,仅供一人通行已是不便,他钻入其中也不能把田灿给拉出来,林文山伸手拦住他,低声劝道,“进去太危险了,你看!”
龚尽生这才注意到,田灿虽狠狠挨了一记重击,但脸上始终挂着的和蔼微笑却始终没有减弱半分。
他安然无恙。
“你小子吓死我了!”
“尽生啊你胆子太小了好伐,老子莫得事!”
田灿个子不算高,体格不够壮,但他性子却极坚韧,骨头处钻心刺痛,整条手臂都麻了,可他硬是不吭一声,好似砸中他的不是一根坚硬沉重的木头,而是一个轻飘飘的泡沫。
他从里面走出来之后,龚尽生看他脸色极差,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过高高的眉骨,可他却笑出一口白牙,“完成任务!”话音未落,却疼得倒抽了口凉气。
龚尽生心痛至极,他立刻掀开田灿的军装衣领,一见之下,不由得发出比田灿更大的吸气声,“都这样了,还没事呢!”
车间主任林文山凑过来看了眼,也不禁皱紧双眉:“这得抓紧治疗啊!”
田灿锁骨位置上,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淤紫,仿佛里面的血水要冲破皮肤涌出来似的,在皮肤表面留下深浅不一的细密圆点。
“不治不治,我还能继续战斗呢!”田灿大大咧咧地摆手拒绝,但他只能摆动另一只手。
“胳膊都抬不起来还战斗个什么劲儿!别逞能了!快去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真要是骨折了就不能乱动了!”龚尽生瞪着田灿,恨不得直接拎着这小子去医院。
车间主任林文山也帮着劝说,言明“铁墙”还能支撑一段时间,等到再次垮塌之前,职工们就已经把防洪钢板做好了,到时候在车间大门口一立,两侧和底部全部打上膨胀螺栓,任它再大的洪水也不可能将这里冲垮了!
田灿看了眼工作台上,防洪钢板的制作进度,确信了林文山的话之后,才心有不甘地撤离了此地。
接下来,在林文山的带领下,龚尽生和另外几位解放军战士,将所有的生产设备都抬高了半米左右,底部用结实的铁架支撑着。
这样做的意义是,如果一切设施都没能挡住洪水,即便厂区建筑遭了殃,也能让这些昂贵的进口设备保留下来。只要设备没事,就可以等洪水退却配套设施完备后,再继续投入生产。
实干兴邦,实业兴国。
如果这场洪灾以后,所有的工厂都能顺利运作,那么国家的经济就不会落后,人民的生活质量也会很快恢复到灾前的水平。
当然,有设备,也需要有人。不管再昂贵再精密的仪器,它也需要劳动人们的操纵才能工作。车辆厂内近千名职工的生命安全,也是龚尽生他们要务必保障的。
连长和胡玄斌带着其余战士走入车间,将一袋袋的食物和水分发给职工们,而在他们就餐饮水补充体力时,龚尽生、胡玄斌等一干战士们,则在车间内到处检查,有缺漏处用即刻用木板修补,有渗水的地方蹬上屋顶在湿滑瓦片上用篷布遮盖。
龚尽生从屋顶上下来,站在二楼平台上,准备去检查下一处时,忽然听到了嘹亮整齐的歌声。
车间平整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黑压压一片的职工们,手里拿着面包和矿泉水,齐声唱着安全生产歌。
其中几位职工拥有一副惊人的好嗓子,显然成为了领唱的,简单平实的歌词却让他们唱得激扬大气、雄浑磅礴!
处于如此艰苦卓绝的环境里,他们依然能够苦中作乐,无视一墙之隔外洪水涌荡时隆隆的闷响,似乎已经忘记,死亡的威胁始终没有消解,他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既把设备间当成自己工作的地方,也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龚尽生停下了四处巡查的脚步,凝视着,倾听着,感受着。
“刚才我问过林文山了,要不要用船陆续把职工们拉走,那位老党员同志说,职工们都不愿意走,他们都想留下来,保证厂区的安全。”
龚尽生听得入神时,连长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唱歌的千名职工们,黝黑结实、威严冷硬的脸上,竟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你看个锤子,老子也干了不少活,流了不少汗!”连长怒瞪了龚尽生一眼,而后转过头用袖子猛擦了下自己的脸。
等到安全生产歌唱完后,连长和龚尽生齐声鼓掌,职工们聚拢在一起大笑大叫,似乎用这种乐天无忧的方式,以取代危险即将来临的紧张感。
龚尽生正打算继续去巡查时,一记嘹亮高亢、气冲霄汉的歌声忽然在人群中响起:“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笑声叫声顿时止住,近千名职工齐刷刷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是谁起的头啊?”胡玄斌手抓着栏杆,睁大眼睛看了一圈,笑容在脸上一层层的褶皱里荡漾开来:“嘿,原来是田灿那小子,胳膊受伤嘴没受伤,竟然飚上歌了!”
“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下面的歌声依然在继续,近千名职工们认真倾听着,负伤的田灿中气十足的歌声。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忽然,连长接了第三句。
“自从离开了家乡,就难见到爹娘!”龚尽生紧跟着接了第四句。
“嘿你们……”胡玄斌叼着烟卷想抽又没抽。
下一秒,被洪水围困的浦镇车辆厂,在密闭严实的车间内,这气势雄浑的歌声,由在场的解放军战士们,以一种近乎吼叫的方式齐声唱了出来,如雷声滚过天际,豪迈激昂,宏大至极!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都是青春的年华!都是热血儿郎!”胡玄斌吐掉了嘴里心爱的烟卷。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一样的足迹留给山高水长!”车间主任林文山也加入了进来,他的嗓音很有特点,清凉饱满而又细腻绵长,军歌被他演绎出了别样的美感。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头枕着边关明月,身披着雨雪寒霜!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为了国家的安宁,我们紧握手中枪!”
军人们回以更加洪亮的歌声,虽说他们近乎是用吼的方式在演唱,但这些二十出头的人民子弟兵们,都有着纯净澄澈的嗓音,字字清晰,句句清亮,直抵心灵,提振精神!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都在渴望辉煌,都在赢得荣光!”嘹亮歌声中又多了几个不一样的声音,那是新加入进来的数名车辆厂职工。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一样的风采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飞扬!”所有的职工都跟着齐声合唱!
这嘹亮的军歌声穿过厂房坚实的围墙,穿过汹涌滔滔的洪水,穿过夜空里厚厚的雨云,最后化成天地间一颗响亮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