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冤家路窄!
杨二宝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老奎。当他看到老奎的一刹那,先是一惊,然后就变成了愤怒,便把满腔的仇恨化作子弹,只是在他还没有射出时,便被后面沉重的架子车拖了回去,无法射出去,也无法完整地表现在脸上,就只好把仇恨藏在了心里,把麻木表现在了脸上。
其实,那颗仇恨的种子早在开他批斗会的那天就埋在了他的心里,在公捕大会上扎了根,在宣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后,就发了芽。八十斤粮食种,让他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太不公道了。我固然有错,我不该头脑发混,不该占集体的便宜,你老奎怎么处罚,我都认了。可是,你也不能为了出风头,就拿着别人的命运开玩笑。你把我整到地狱里,你老坏松也上不了天堂,你不就是一个大队支书,你能爬到哪能里去?是当公社书记,还是县长?他恨他,恨不得让他去死。但是,晚上睡下,又噩梦连连,几次次,午夜梦醒,虚汗淋漓,一腔愁绪无处说,两行清泪挂眼帘。十二年呀,哪天才是个头?老沙枣树下所受的人格屈辱,万人公捕大会上五花大绑的惊吓,成了他一生无法抹去的伤痛,也成了他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人要是下辈子能转世,他宁可变牛变马,也不再变人了。没活头,真的没活头了。他要不是还惦记着两个未成年的娃,要不是还惦记着与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他早就寻了短见。
自从他被判了刑后,就发配到了土佛寺去劳动改造。听名字,土佛寺好像是个寺庙,实际上是一个劳改农场,有上千个劳改犯。劳改犯和农民的最大不同就是没有自由,别的,也差不多。吃饭将就能吃个半饱,干活按小时干。甚至,有时还没有农民那么苦,那么累。但是,劳改犯听起来不好,毕竟是被人民专政的对象。既然是改造的对象,就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也不能乱来。可是,有的人就不想规矩,想逃跑,结果被看守抓回来,开会批斗,还要加刑。杨二宝同室的一个狱友叫贾红军,原来是汽车修理工,犯了强奸罪,被判了十多年的有期徒刑。贾红军也冤,这强奸犯的罪名背得冤。那女的是他的女朋友,在县农具厂当电焊工。本来他们谈得好好的,根本用不着他去强奸。原因是县劳动局局长的残疾儿子出现在了他和他的女友之间,别的人出现其实也算不了什么,问题的关键是他的女友变心了,他的女友想调一个轻省一点的工作,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选择了那个残疾人。贾红军气不过,就想把生米做成熟饭。做成了熟饭,你爱咋就咋的去。于是,在一个刮大风的下午,他把女朋友约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就把她做成了熟饭。饭是做熟了,可他也因此成了强奸犯。狱中,杨二宝与贾红军交了朋友,贾红军就给杨二宝说,他想逃出去,出去杀他的女朋友。“她让我活不好,我让她也不得好死。”贾红军又说,他有办法可以逃出去,要是杨二宝也想逃的话,干脆他俩一块儿逃。杨二宝一听,头皮就发麻,就劝,劝贾红军说,你还年轻,万万不能使性子,活人的路还长着哩。再说,你也逃不了,看得这么严,你又不是个麻雀,想飞就飞了。杨二宝虽然这么安慰着他,心里却想,这可是一个将功折罪的好机会,反映给上头,说不准还能为自己减去一年两年刑。这样一想,他就高兴了,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跑去向看守反映说,他要见队长。看守说,你找队长有啥事?杨二宝说,我有重要情况向队长汇报。看守听说有重要情况汇报,就不敢怠慢,带他见了队长。他向队长汇报完后,没想到队长却说,这些情况有人早就向组织汇报过了,我们已经掌握了。杨二宝又说,他说他有办法能逃出去,还让我与他一块儿逃。队长就笑了,队长笑着说,他有球办法?队长见他一脸的疑惑,就又说,你要是再有什么新情况,可以随时向组织汇报,如果你反映的情况重要,组织还可以考虑给你减刑。杨二宝出来,一身汗,心里却想,这个地方,真是四处有耳,人人都想将功折罪,人人都在掌握新情况,所以一定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没有掌握住别人的情况,反让别人掌握了自己的情况,那就不好了。想想贾红军,说不准也是立功心切,故意设个套儿让人钻,等别人一钻,他正好立功。人心叵测,以后还是害人之心不要有,防人之心不能无。到这里来的,都是有问题的人,都不是好人,这样的一群有问题的人聚集在一起,没有问题了也有问题,不复杂才怪。
以后的岁月,果然印证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贾红军根本没有逃的想法,他只是说说,只是想引诱别人上当,等别人上了当,他才好立功。这狗日的,人小鬼大,说不准,就是一个真正的强奸犯。
立不了功,减不了刑,就得扎扎实实的劳动改造,就得一天天的熬着,一直熬到刑满。熬吧,生下这个命,不熬也得熬。扳着指头一算,才熬了五年,还没熬过一半,哪天才是个头?想都不能想,一想,就愁死了。农场的活儿还算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外头的活儿。他们常上外面干,给城里人挖下水管道,给县上修水渠,现在,又来修水库。外头的活儿都是出大力的,干一天,骨头架子都散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路人看他们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对他们的鄙夷,惧怕甚至仇恨。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犯人,犯人就得改造,就是人下人,没有什么选择。
到了水库,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冤家,想起多年前与他上水库的情景,那时,也累,但那个累和这累不一样,那累,是为自己,能挣到高工分,也有自由。虽然当时是苦一点,但现在想想,要比当劳改犯强多了。想起那时,冤家嫌他不出力,他承认,那时,他是偷过懒,其实,他也不想偷懒,尤其与冤家搭对儿时,不但不想偷,还想好好表现一下,可是,他的体力实在有限,想表现也表现不出来,力不从心了,就得偷。人的力量是有差别的,冤家的驴劲儿就是大,那胳膊,那胸脯,一块一块的肌肉,滚来滚去的直翻,真像个驴,像个叫驴。他哪能与叫驴比劲?他没叫驴那样大的劲,叫驴就说他偷懒了,他只好竭尽全力,否则,让他再说一次就不好意思了,人都是有脸的。
没想到,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他更没有想到,在这干骨头上榨油的地方,怎么会碰到冤家?他完全可以不上水库,上来了,也完全可以不再驾辕,难道是他下了台,不当支书了?还是秉性不改,干啥也要领个先?这老驴,肯定还是支书,还是那个不服软的脾气。虽然他恨他,但是,在这一点上,他又服他,服他的这种精神。
无意中看到了老奎和红沙窝的人,杨二宝就打算再不想看到他们了,也不想让他们看到他。他已成了这个球样子,让他们看到了,反而不好。为了不再让红沙窝的那些狗日的看到,他选择了最靠边的那条道。他们有三条上下堤的道,他给队长说了,队长就把他调换到了靠边的道,这样就与他们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谁也看不到谁。眼不见,心不烦。看到了,不想生气也由不了他,还不如不看到的好。他恨那老驴,也恨红沙窝村的人,要不是他们当年那么不容人,他也落不到今天这一步,既然到了这一步,牙掉了,自己悄悄吞下也就算了。
贾红军那狗日的阴谋没有得逞,再也不提出逃报仇的事了,老实了起来。贾红军比他早三年进来,再有两年就期满了,如果再不老实,怕两年期满了,再给他加上两年。他奸着哩,比驴奸。他和贾红军搭对儿,一直与贾红军搭,不过,这狗日的干活还行,不惜力,就是嘴花,爱说笑。一次他说,老杨,你想过没?咱俩正好相反,你犯事犯在嘴上,我犯事犯在下头,相比下来,我太不划算了。杨二宝气得骂,你狗日的,上辈子是老叫驴转世的,当然坏事坏在鸡巴上。贾红军就嘻嘻地笑着说,人生三件事,吃穿和日X。都一样,为了人生的大事。杨二宝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人为这三件事而生,也为这三件事而累。来到这里劳改的人,细细攀究下来,不都为了这三件事,才栽了跟头的?一说起吃穿,杨二宝又想起了了大肚子老婆和两个娃,他不知道田大脚生了个男娃还是女娃。一想起这些,他的心就流血。老婆娃娃成了他唯一活下来的理由,也成了他牵肠挂肚的痛。他本是想给他们办好事,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把苦难留给了他们去承受。他无法想象出老婆带着三个娃是怎么过的,只知道一定很难,也很苦。
田大脚的日子的确过得很苦,不苦,也就不叫日子了。这年秋天,县甘草厂又来收甘草,这便给红沙窝的人带来了一个挣钱的机会,也给田大脚带来了一个机会。甘草收了,还得进行粗加工,就是将甘草上的毛剃光,剁成二尺来长的截子,绑成直径为一尺的捆子,一头呈现出甘草的草心,黄黄的,一片净亮。这种活儿,不出大力,却累人,都是女人做。田大脚是红沙窝出名的快刀手,她剁得快,也剁得好。甘草厂抽人,要抽好多人来剁甘草,队里就派了她去。每人每天给队里上交八毛钱,队里给她记八分工。有的人刚刚能完成任务,有的人除了完成任务,自己还能挣个一毛两毛,这就看你吃苦耐劳的程度如何,看你手底下麻利不麻利。田大脚的刀快,手下也快,除了完成核定的任务外,少则也能自落四五毛钱,多则能落六七毛。这在当时来讲,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有了这一天的补助,就解决了生活中的许多难题。
甘草收购站设在一个破寨子里。那寨子很大,据说过去红沙窝的人都住在这个寨子里,像是一个大家庭。民国十八年,土匪反了,来攻寨子,攻了整整七天七夜,没有攻下来,最后败走了。后来天下太平了,人就渐渐从寨子中分离了出来,在别处打庄盖房,那寨子就空了出来。后来学大寨,赶昔阳,把城墙拆了,把土拉到地里改善土壤,寨子就成一人高的一个破圈了。县甘草厂正好瞅准这里好堆放甘草,就把收购站设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每到春天和秋天,甘草饱满时,县上就派人来收。收购站一设,这里又热闹了,本公社的,外公社的,挖了甘草就背到这里来卖。农民都没有一个来钱的路,有了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他们白天要给生产队上工,晚上收工了,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干粮,穿过柴湾,到沙窝里去挖甘草,挖到后半夜,回来眯瞪一会儿,天亮了照样出工,到中午把甘草卖了,卖个七毛八毛的,数着钱,心里就越发来了劲。不几日,甘草厂就码起了两层房子高的大跺。负责收甘草的人姓周,五十左右年纪,小矮个,大家当面叫他周爷,背后叫他周骚胡。骚胡是种山羊,说人是骚胡,是骂人,骂他像公羊一样爱骚情。他的权力很大,甘草的价格都是他一口说了算,他说一斤是五分就五分,是八分就八分,你争也没用,争不上。到了晚上快收工时,要验收成品,妇女们围了来找他,这个说,周爷,来看看我的。另一个说,你来看看我的。周爷不忘忙里偷闲,玩笑说,看看你的什么?妇女说,彼这个周爷还怪得很,再能看啥?还不就是看看我的甘草合格不合格。周骚胡就说,我还以为让我看你那个,看那个,我就给你看。看甘草嘛,急啥?你先去,过会我就来了。过会儿,周骚胡就果真来了。女人们都坐在小凳上,各占一个位子,排成长长的两排,中间就堆了小山一样的甘草垛。各自操着雪亮的甘草刀,有的刷刷刷地剃甘草上的毛草,有的咚咚咚地剁着甘草,见周骚胡来了,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周爷,你看看我的,行吧?周爷就过来,用脚踢踢,通过了的,就说行。没有通过的,就说你这是啥?像你男人的东西,毛毛糙糙的,不行,得返工。要返工的人就红着脸儿说,彼那个周爷,还怪得很,我刺得这么光还说不行。周爷回过头来说,小毛毛一根都不能留,你给我刮得光光的。来到哑女段凤英处,段凤英呀呀地向周骚胡叫着,周骚胡也呀呀地向她比划着,周骚胡将左手一屈,合起拇指,合成了一圆圈,然后伸过右手的食指,放在左手的圈中,来回抽动了起来,一边抽动,一边哈哈大笑。旁边的女人们也都扭了头来看,一边看,一边笑道说,彼这个周爷怪很很。段凤英自然明白那动作的意思,就红着脸,拿起一根甘草假装要打,周骚胡就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开了。走开了,也就意味着验收合格了。等周骚胡走远了,女人们就悄悄议论说,这个老倒灶真是个老骚胡。田大脚说,你看,彼那个老骚胡又去骚情金秀去了。保德家的说,他也就是想一想,金秀可不是那种人,他闻金秀的屁都闻不上。大家听了就笑。四狗的女人接了说,他闻金秀的闻不上,闻你的闻上闻不上?保德女人说,我的他也闻不上。
日落后,挖甘草的陆陆续续地来了,来交甘草。这个时候来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与半大娃们,这些人可以不给生产队出工,就可以白天去挖。青壮汉子白天得上工,现在正好进了沙窝。交甘草的队排了好长,才见周骚胡验过成品,从女人堆中走来了。有人说,彼那个老倒灶就活好了,要是能让我也活上他那么几天人就好了。另一个就说,等到下一辈子吧,到了下辈子,你转世成一只真正的骚胡,过得还比他好。被说的人就说,我成真正的骚胡,你就变成个羯羊,让你干望着我,得不到。正说间,就看到一个黄毛丫头背着一大捆甘草来了,大家吃惊,是谁竟然挖了这么多?等那黄毛丫头来到近处,才看清是秀旦儿。大家就围过去一看,那甘草又粗又长,均是上等,就非常羡慕地问,秀旦儿,你是哪里挖这么好的甘草?秀旦儿说,东沙窝挖的。他们说,我们也是东沙窝的,怎么没有你的好呀?明天我们跟你一起去挖。秀旦儿说,你挖你的,我挖我的,你跟我做啥?秀旦儿是一大早出的门,带了两个馍,一茶缸水,一个人来到了东沙窝,整整挖了一天甘草。馍早吃完了,水也早喝完了,到了现在,又饿又乏,心里烦,说出的话就冲,硬硬的几句话,就把那人顶得不好意思了。
秀旦儿不仅说话冲,干活儿也冲,在十六七岁的丫头们中,属她干活儿最厉害。一些家长骂自家孩子时,就常拿秀旦儿为榜样,说你看人家秀旦儿怎么怎么样,你又怎么怎么样。可是,秀旦儿却不能跟别人家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妈,秀旦儿不一样,秀旦儿只有妈,爹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罩着她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片阴影。这就决定了她不能跟别人比,她只有拼命地苦,才能减轻她妈妈肩头的压力。到了收甘草的季节,她就不上工了。给队里上工,她干着大人的活儿,却给她记半劳的工,不划算。不划算也没办法,不上工就挣不来工。到了收甘草的季收,她就不上工了,她还不到成年,队里也不好管,就由了她去挖。她挖了好几年了,有了经验,只要看一眼甘草秧,就能看出来个大概。挖甘草虽是个力气活儿,但也得有窍门,那窍门就是要会看秧,要会寻根,还得会起行。有时候挖好了,挖下去,一根带出另一个根,坑就越来越大,一个坑就能挖一天。秀旦儿今天就只挖了一个坑,那个坑足足能放得下一辆老牛车,流掉的汗也有几茶缸。现在她只想卖个好价,然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做,好好睡一觉。
田大脚远远地看到了秀旦儿,就直起身,用手捶着腰,捶了几下,就四处看看,便喊了起来,天盼,你姐来了,去跟你姐回去吧。喊声刚落,甘草垛后面冒出了一个泥猴儿一样的小娃蛋,那娃蛋留着一个那抹头,挂着两筒黄浓鼻涕,趿拉着一双破鞋,一溜风似的向秀旦儿跑了去。来到秀旦儿跟前,也不说话,就伸出手,把秀旦儿手里的茶缸接了过去,铁锨也接了过去。秀旦儿说,天盼,你先等等,我交了甘草一块儿回。
秀旦儿交了甘草。甘草的价格不错,领了九毛八分钱。这是她挖甘草以来卖得最好的一次,一下来了精神,对天盼说,明天姐给你买糖吃。天盼这才说,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哪有时间给我买糖?秀旦儿就从口袋里拿出钱,又数了数,数出那八分钱,交给天盼说,你明天自己买去,不要让妈知道了。天盼就点了点头。秀旦儿和天盼都明白,要让妈知道了,妈肯定舍不得让天盼花那钱,非要回去不可。
回到了家,秀旦儿还不能像她想的那样好好地睡一觉,她还得做饭,做一家四口人的饭。天盼烧火,她擀面。有时,饭还没有做好,她妈就回来了,妈回来了,就接过她手里的活儿,让她去缓缓。天旺来得迟,几乎等她们吃完了饭,天旺才能回来。
天旺也去挖甘草,是放了学才去的。天旺有天旺的一个圈子,那圈子的都是他的同学,锁阳,还有叶叶和开顺。开顺比他们低两级,但个子长得高,比叶叶高了一个头顶,像麻秆一样。他们每天下午一放学,就回家拿了铁锨和绳子,再拿着一块馍,边吃边向东沙窝走去。东沙窝在村东,村东有一条六坝河,过去,一到浇灌期,六坝河就开始有了水,从水库流下来的,一直流到下游三个公社。这几年水库的水少了,这条沙河常干着,这便给挖甘草的人带来了方便。一过沙河,再穿过柳湾,就到了东沙窝。柳湾是一个大草滩,长满了甘草秧、柳棵、香蒿子。一到夏天,草长上来,有半人高。但是,这里的草是不能随便铲的,甘草也不能随便挖的,公社里为了保护植被,专门派一个老汉在那里看守着。那个老汉姓朱,大家都叫他朱老汉。朱老汉终年与一条老黑狗为伴,人和狗,都很尽责。他们白天晚上都在巡视着,又常常出没在草丛中,你要是偷着铲草,或者是挖甘草,说不准就会从某个柳墩的后面突然冒了出来一个人,或者一条狗,先吓你一跳,然后就没收了你的草筐和铲子。如果偷挖甘草,也一样,没收了甘草,还要没收你的锨。到了秋后,公社就将柳湾划分给各大队,大队再分给各小队,小队再分给每家每户,人就黑压压地进了柳湾,去收割甘草秧和柳棵。收割完了,拉回家,晾干,就成了羊和猪过冬的草料。柳湾有这样的人和狗把守着,谁也不敢造次,即使看到黄黄的甘草根蹩出土面,也不敢动。穿过柳湾,到了东沙窝,则成了另一道景象,这里是一片沙丘,一个接一个,连绵起伏,一直连到了苏武山。那沙丘上,长着红柳、骆驼刺,甘草根就盘生在沙丘之间。
从家里出发,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了这里,谁也顾不上说话了,就各挖各的。学生娃都不太会挖,有时,掏了很大的一个坑,还挖不到多少,太阳落山了,就得往回赶路。叶叶妈看到两个娃都去挖,就埋怨开顺,你就别去了,你又没有劲,来去光跑了趟子,还不如去给猪铲草去。开顺不听,他早已瞅准了一本《三毛流浪记》的连环画,打算要挣够五毛钱去买。锁阳倒是厉害,他不仅坑挖得大,还挖得深,只有挖深了,才能挖到好的。大家听到锁阳挖到了好的,都围过来来看,一看,其他几个人就羡慕得要死。
到了星期天,人就多了,镇上上学的中学生也都来挖,开德、石头都来了,还有学校的民办老师们也来了,整个东沙窝,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脑袋,沙丘间,就翻出了一层一层的湿沙,不一会,就干了,风一来,忽地一吹,就弥漫在了天地间。靠海吃海,靠山吃山,没有海,没有山,就吃沙漠。沙漠给红沙窝带来了灾难,也给红沙窝带来了财富。每收一季甘草,家家都受益,所不同的是,有的多,有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