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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落人从没见过真正的朝霞与晚霞,每天早晚,整个小城被棉花般的浓雾所吞没,一米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使雾落人养成了早睡晚起的坏习惯,就算有人偶尔起得很早,也只能一筹莫展地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浓雾消散。如果实在等不及,只好带上电筒,一路摸索着走出去。因为浓雾锁城,电筒成了雾落最好卖的商品,大大小小的商店,即使是卖粮食卖布匹的商店,也会挂出一个小牌子,歪歪扭扭地写上:此处有电筒出售。有一次,一个人扛着一块玻璃回家,他在路程与时间的计算上出了点误差,还没等他到家,大雾按时升起,尽管他一路吆喝,提醒路人,但最终还是出了事,他的玻璃撞上了一只因为失群而伫立在路边的山羊,山羊猛地受惊,跳起来横冲直撞,反把扛玻璃的人给撞倒了,他花了一天时间好不容易扛回来的玻璃,就快到家的时候却摔破了,碎片撒了一地,有一块差点切断了他的右脚大拇指。

还有一次,一个学生骑在院墙上大声朗诵课文:

……早上六点,金色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

这句话让雾落人煞费苦心地猜想了好久,他们从没见过早上六点的太阳,也没有见过什么地平线,在雾落,早上六点,不是漆黑一片,就是大雾弥漫,他们见到的最早的太阳,至少是在上午八点,像个淡黄色的圆盘,无力地搁在雾气缭绕的东边山顶上,在此之前,整个雾落笼罩在推都推不开的大雾之中。多年以后,有人在山外见到了舞台,也见到了舞台上喷出的雾状的东西,那人当时一阵恍惚,想起了雾落的大雾,他想,难道每天都有神灵在雾落上空一口接一口地喷雾?

浓雾过后,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鹅卵石像一颗颗刚刚洗过的青色鸡蛋,干干净净地铺在路上。女人们缺少阳光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额前的留海被雾气浸润过后,更加乌黑发亮,她们看上去像一株株青悠悠的喜阴植物,饱满,白嫩,水分很重。

那时,麻姑还算年轻,头上还没有白发。她望着两个正在长大的女儿,以及她们身上非蓝即黑的衣服,一筹莫展,她找了很多家商店,除了像血一样的红色,再也没有彩色的布匹卖。她不喜欢她的女儿们穿这种非蓝即黑的衣服,也不喜欢她们穿那种血红的衣服,她总觉得红色代表血,既然是血,就跟她的一个秘密有冲撞。

她又开始关上房门,拉上窗帘,一个人回到她的秘密里去。她的秘密就是独自沉浸到黑暗的冥想之中。时间一长,两个女儿慢慢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们把麻姑的秘密称之为搞鬼,所有她们不理解的行为她们统统称之为搞鬼。每当麻姑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她们就知道,她又要搞鬼了,但她们不能上去打挠她,更不能问她刚才在里面做什么。有一次,她们为了偷窥她,不惜处心积虑地在门上挖出了一个小孔,姐妹俩轮换着跪在地上,凑近小孔,观察了近半个时辰,结果大失所望,麻姑不过是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当然,她们还是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麻姑陷入冥想时,手里多半要拿一件东西,也许这就是她的密码,她们相信,她正是通过这个密码,跟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交流,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次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彩色的布片,那是她在路上捡来的一块手帕,黄底红花,非常鲜亮。冥想结束后,她推门出来,神清气爽,仿佛刚刚睡过一觉。她提着一只小竹蓝,按照刚才那个声音的吩咐,上山去了。她采来了一些紫色的果子,绿色的藤子,黄色的叶子,还有红色的小花,她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小心地放进锅里,妥进六六三十六瓢水,坐在炉前,一口气熬了三个小时,直到锅里的水变成蓝墨水一样的东西,然后,她把阿山和阿水的衣服各丢了一件进去,盖上锅盖,又不歇气地熬了三个小时,才熄了火,耐心地等待锅里的水变冷。这样熬了差不多一整天,最后,她发现那两件衣服变成了天空一样的蓝色,她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把阿山和阿水喊过来,阿水最性急,拿过去就往身上套,等她脱下来时,她的皮肤变得蓝一块白一块。麻姑想起来了,她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没有完成,她把这两件衣服拿到风口处,足足晾了三天,再用盐水泡起来,经过这番折腾,两件衣服终于成功地变了模样。阿山和阿水有了整个雾落独一无二的彩色衣服。

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阿山和阿水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阿山接过新衣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藏进衣柜深处,只在重要节日才拿出来穿一穿。阿水却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哪里有夸奖和赞美她就出现在哪里。阿水早就习惯了这些夸奖和赞美,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见她的人总是笑眯眯地说,这孩子,眼睛都会说话!慢慢进入了少女时代,有一天,一个小学老师走在薄雾轻扬的街上,看见一个姑娘从他对面走过来,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先是呆呆地看着她的面容,然后又转过身去追着看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揉着眼睛自言自语:刚才这个姑娘,到底是人呢,还是妖精呢?他昨天晚上刚好在看《聊斋志异》,他突然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雾落的街上,还是走在书生的后花园里。

女儿们的美丽照亮了麻姑那个简单而枯燥的家。每逢雾河涨水,麻姑就会倚在窗边,给她们讲多年前的那次大水,那是她们最喜欢听的故事之一。麻姑说,他们原来并不是雾落人,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年他们那里涨大水,大水浸泡了两个月之久,有天早上,他们刚刚起床,突然发现一切都不对头了,本来在东边的树,现在长在了西边,本来在东边升起的太阳,现在从西边升了起来,原来是他们居住的那座大山在夜间发生了山体滑坡,半片山坡在大水的冲击下,一夜之间从水的北岸缓缓移到了水的南岸,山上的树木、人畜和房屋,统统像一碗炖鸡蛋似的,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南岸。他们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昨天夜里做梦都觉得头晕呢。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方位,又一场连雨降临了,所有的屋顶都趴在水面上喘气。他们爬到早已扎好的木筏上,没有木筏的人就坐在木盆里,趴在门板上,顺水漂流。漂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们慢慢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河滩上。人还没起身,他们就听见了一阵歌声:

问声歌师几多歌/山歌硬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歌师喉咙都唱破/才唱一个牛耳朵。

他们相视一笑,明明已经浑身浮肿,气若游丝了,这时却力气猛增。他说,这个地方好,还可以听山歌。她也说,这个地方好,我最喜欢听歌了。她清了一下喉咙,突然有种想要喊出来的渴望。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竟和着刚才的歌声唱起来:你歌哪有我歌多/去年一只老团窝/老鼠啃掉一只角/漏的比你唱的多。

她还没唱完,他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唱歌,他以前竟不知道她会唱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了这种本事,就像左脚迈了出去,右脚别无选择只得跟上去一般,那人的歌声刚一停,她就恰如其分地接了上去。他们在河边呆了好一阵,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突然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都有了种重生的感觉。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上岸一问,才知道这地方叫雾落。他们就在雾河边搭了个窝棚。男人每天驾着木筏,去江上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女人就在江边沙滩上种菜。后来,男人不知怎么就被雾落刚刚组建的船厂看中了,他带着他的木头,以及在水上打捞东西的本事进了船厂,成了船厂的第一批职工。他们在一个新的地方安了家,生下了两个女儿。原来的一切,家园,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几头牲畜,一只猫,一条狗,都像那场大水一样,滚滚东去,无影无踪,只有他们俩留了下来。

他们清醒过后,本来是不准备继续活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失去了,连儿子也失去了,他们俩却还活着,还有心思唱歌,这让他们羞愧难言,但雾落浓得扒不开的大雾吓坏了他们,也模糊了他们的伤痛,他们像两块石头,在水里翻滚了一阵,搁浅在岸边,慢慢地,石头边积了些沙子,长出了几根青草。他们一天一天忘掉了那些事情。

后来,麻姑一个人回忆往事,慢慢发现,正是在那段时间里,除了突然会唱山歌之外,又有了另一桩特殊的本事。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当她闭上眼睛心无杂念专注一件事的时候,就会有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有时是暗示性的符号,有时是模模糊糊的声音。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她男人的事情。那天,他得知了雾落要组建船厂的事情,而且知道那个常到江边来洗澡的男人就是未来的厂长,他跟她说,要是他能进船厂就好了,这是国家的船厂,进了这样的船厂,他就会每月有工资,老了也有退休工资,他们将过上以前想也不曾想过的生活。他跟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目的,不过是当无聊的闲话随便说一说而已,他知道他没有这种可能,他甚至还没有雾落的户口,差不多是个流民。麻姑一开始也没有当真,但她还是止不住对他刚才说到的美好情景遐想了一阵。夜里,当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时,突然有个丝线一样细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往河边石头上抹点肥皂!往河边石头上抹点肥皂!这个声音很细很细,但刚好把她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惊醒,她想,这是谁在说话呢?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刚一醒来,她又想起了这句话,她想,不就是去石头上抹点肥皂吗?我且去抹一点,看看它会怎么样?她真的偷偷带上半块肥皂,来到了河边。当天傍晚,那个人照例来到河边洗澡,正要弯腰往身上浇水时,一脚踩在麻姑抹好的肥皂上,咚地一声,当时就摔得昏了过去。恰好麻姑的男人在河边收拾打捞起来的木材,见此情景,箭一般冲过去。后来,那人拉着他的手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早就淹死了。他伤好后,真的当了船厂厂长,而麻姑的男人,也正式进了船厂,成了船厂元老级的职工,麻姑一家也跟着住进了船厂宿舍。

麻姑被这件事吓坏了,提心吊胆在家里躲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见有什么报应降临到自己头上,这才战战兢兢大着胆子走出门来。

紧接着,她又遇上了第二件怪事,离她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户人家,家里的老公公眼睛坏了多年,有一天,她正要炒菜,发现家里没油了,便去他家借点油,顺便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看到的老公公的眼睛,眼前突然闪现一盏油灯,一把剪刀凌空伸了过来,剪掉灯花,油灯突然大亮。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找出多年不用的油灯,点亮,再按照刚才的暗示,剪掉灯花。似乎这个动作耗去了她不少气力,还没来得及放下剪刀,疲倦就像洪水般袭了过来,她握着剪刀,倒头便睡。第二天,那户人家突然传出不寻常的喧闹,她跑过去一看,原来老公公的眼睛突然看得见了。老公公逢人就讲:就像剪灯花一样,轻轻地疼了一下,一睁眼,我什么都看得见了!

麻姑这次没有特别吃惊,她终于知道,她已跟以往不大一样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事不能声张,这是神灵赋予她一个人的秘密,说出去就会失灵的。

在她们那条街的背后,离小河最远的地方,是一排排新盖的房子,那里集中了全雾落的小汽车和所有衣着整齐的人,他们弄来各种花草,一盆一盆种在阳台上,下班以后,他们的女眷坐在这些花盆旁边看书讲话织毛衣。麻姑一次次从他们的阳台底下经过,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平常的花草一旦摆上阳台,就变得如此好看。琢磨了许久之后,她来到河边,挖了好几株竹节草,用破脸盆装了,栽到院子里。虽然竹节草容易脆断,也不开花,但她偏偏就看上了它那个嫩生劲儿,嫩得像要滴出水来,也嫩得让她心生怜惜。路过竹节草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否则刚一碰上它,它就在竹节处卡叭一声齐齐地断了,还流下淡绿色的眼泪。为这件事,两个女儿没少挨麻姑打骂,因为她们总是不小心,总是碰断了她的竹节草。她们跳起来反抗:为什么要养这么娇气的东西呢?养点杜鹃什么的不好吗?只管放在那里。天晴下雨都不用管它。麻姑对她们的建议不屑一顾:花要是不娇气,那还叫花吗?还用得着人来养吗?养花就是要看它那个娇气劲儿。

后来她又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她要把两个女儿都嫁到那块地方去,让她们也在阳台上栽花种草,穿着轻飘飘的睡衣在花草旁边看书讲话织毛衣。她相信阿山和阿水若是坐在那里,肯定是十分相宜的,尽管她从来不说,但她心里清楚,她们的容貌在雾落这个地方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女儿怎么能跟她一样,在河边住一辈子吊脚木板房呢?

她想起自己那个隐秘的特异功能,就想在两个女儿身上试一试。许多次,她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手中拿着一根红色的丝线,想象两个女儿嫁了乘龙快婿的情景,奇怪的是,她一直得不到任何暗示。后来麻姑终于想通了,那个东西是天界给她的恩赐,既然是恩赐,就不能强求,只能等待。

阿水中学毕业后,招工到县茶厂。她那时刚满十七岁,正是睡不醒的年纪,麻姑专门为她买了闹钟,放在床头。麻姑后来对她讲起往事:你睡得那个死呀,每次都是我从隔壁跑过来,帮你摁下闹铃,再把你从床上揪起来,你才睁开眼睛,要不是我,你上班肯定天天迟到。

也许阿水的漂亮正得益于她的酣睡。每次饱饱地睡过之后,麻姑都能发现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点,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像刚刚熟透的水蜜桃,掐得出水来。她眼睛乌黑,眉毛像刷了油漆。她的双唇不点自红,胀鼓鼓肉嘟嘟的,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压上去试试它的弹性。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牙齿让人想到闪闪发亮的珍珠。

也许漂亮的人生来就有种优越感,阿水从小不爱干家务,她似乎总也找不到干家务的机会,当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时,离上班时间已经不远了,她必须抓过钥匙飞跑出去才不至于迟到。等她下班回家,饭菜早已做好,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她哼哼叽叽一屁股坐下来,一副疲劳不堪举不动筷子的样子,似乎她不是茶厂的质检员,而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洗衣服这种事情更是与她无缘,她不知从哪里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的皮肤不能沾上肥皂和洗衣粉,她对任何一种洗涤剂都过敏。

和阿水相比,阿山更像是这个家里的粗使丫头,她起床从来不用闹钟,她的命运似乎与太阳有着密不可分的神秘关联,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全家人都在酣睡,阿山却已经醒来,她轻手轻脚把家里全都打扫了一遍,又打开蜂窝煤炉子,坐上一壶水,等全家人渐次醒来,洗脸水刚好烧热。而烧水的同时,她已经在搓板上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望着这个沉浸在最后睡眠中的家,有时她也生气,她气哼哼地把阿水的衣服挑出来,扔在一边,可洗到最后,她甩甩沾满肥皂泡的手,想了一下,还是一把抓过阿水的衣服,狠狠地揉进了盆里。

麻姑说,谁叫你是姐姐呢?姐姐生来就是要照顾妹妹的。转过身又批评阿水:你这懒虫,只知道憨睡,瞧你姐姐,比你勤快多了。阿水头一扬,说勤快有什么用,我的工资比她高呀。这倒是实话,那时,阿山在船厂的澡堂工作,成天坐在澡堂门口卖洗澡票,冬天还好,洗澡的人在门口排着长队,一到夏天,天还没黑,河边就站满了拿着肥皂和毛巾的人,澡塘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阿山的工资可想而知。

姐妹俩只隔两岁,模样也差不多,性情却大不一样。阿山除了做家务,就是到电影院看电影,一部电影可以无休止地看下去,看到最后,她坐在椅子上,可以和银幕上的人一起念台词。阿水呢,除了上班,就是千方百计地打扮自己,除此以外,她再也想不到别的。她攒钱买了把电梳,把留海烫得弯弯的,有时烫过头了,空气中飘起一丝糊味。她的两根长辫,一会儿扎上彩绳,一会儿系上手绢,像两只活灵活现的蝴蝶,在腰间飞来飞去。

麻姑有时会望着两个女儿发愣。两个女儿身高差不多,鼻子眉眼也差不多,简直就跟双胞胎似的,但不知为什么,小女儿飞进飞出,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大女儿则低眉顺眼,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灰蛾子。她们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无论是蝴蝶,还是蛾子,都有一件让麻姑十分头疼的事,眼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她们一致地拒绝媒人。这是她们少有的意见一致的时刻,她们说,她们不要被人牵来牵去地相亲,是自己的东西,自会从天上掉下来,掉在她们面前,她们只要弯一下腰,从地上捡起来就可以了。特别是阿水,她一听媒人两个字就来气,她在饭桌上一下一下剁着筷子,大声嚷嚷:看看那些长舌妇,我连她们都瞧不起,又怎么瞧得起她们帮我找的男人呢?她们能找到什么象样的男人呢?她们要是觉得谁好,她们自己去嫁好了,不要来烦我。

阿山更坚决:反正我看不出雾落有什么值得嫁的男人!

没多久,街上来了个开理发店的,店名叫做老上海理发店。开店的是一个单薄的外地小伙子,很多人跑去看了,回来都说,这是雾落最豪华的理发店,满屋都是玻璃,晃得人眼花缭乱,路都不敢走了。又说,开店的小伙子好标致,从没见过那么标致的男人,跟茶厂的阿水都有得一拼。阿水听了这话,在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就为这,她不准备去光顾老上海理发店,她当雾落第一美女已经太久,对于他人的美丽,她本能地有一股反感和不屑。

老上海理发店成了雾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小伙子身上的衣饰总是让他们防不胜防,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们不理解他的上衣为何如此之短,短得连腰身都盖不住,也不理解衣服上为何要有那么多的金属钉扣和链条,还有他那条形状古怪的裤子,他们实在不理解那细如鸡肠的裤腿是如何套上去的,看上去像胶布紧紧地贴在腿上。还有那双不可思议的鞋子,又厚又重,简直踢得死野猪。总之,他的一切都在无情地挑战雾落的审美极限,他们慢慢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他们穿衣服是为了遮住身体,而他穿衣服是为了更加突出身体,突出他骚公羊一般小而结实的屁股,大腿上老鼠般跳上跳下的肌肉疙瘩,以及两腿间一望而知的突起部分。他们突然有些惆怅,外面到底成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上衣不是上衣,裤子不是裤子,鞋子也不像鞋子,甚至男人也不再像是男人,他居然在脑后扎着长长一束辫子,初见之下,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小伙子却还嫌把他们刺激得不够,隔上几个月,就让徒弟掌店,自己回一趟老家,他用鸟一样的语调说出一个地名,人们闻所未闻,当然,后来他们都知道了,那地方叫海市。每次从海市回来,他都要带回一些新衣服,照例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超出他们想象的。他从不穿雾落的衣服,他客气地说,你们这里的衣服我穿不惯。他们相信这就是他水土不服的一种表现,他从遥远的海市来到雾落,他能吃雾落的饭,也能喝雾落的水,但他就是穿不惯雾落的衣服。他带来的衣服很多,穿不了,有时,一两个来理发的年轻人大胆地提出要求:卖给我吧。求了又求,他只好卖给他们,有些衣服是他穿过一两次的,但人家实在是看中了,非买不可,他也只好卖出去。

老上海理发店慢慢吸引了雾落跃跃欲试的年青人,他们以跟老板结识为荣,当然,老实一点的只能在路过时,站在街对面略略张望一下,店主的发型,衣着,标致的容貌,还有锃光闪亮的理发家什都让他们望而生畏。即使鼓足勇气进去了,他们也很紧张,不敢多说一句话,说了也白说,店主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店主听不懂。

阿水终于忍受不了周围的叽叽喳喳,想要去看看老上海了,她越来越生气,自从老上海开业后,关于美貌的话题就不再以她为中心,人们说来说去都是老上海,那人穿了件什么衣服,带了什么首饰,那人吃什么,喝什么,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兴奋,让他们不安,也让她渐渐感到了冷落。她越来越厌恶那些夸张的语调,从小到大,那些赞美只属于她阿水,而现在,居然跑到一个男人身上去了,这象话吗?难道真有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吗?她不相信。

那天阿水洗了头,找出缝纫用的大剪刀,想剪一剪额前的留海。正要动手,又停了下来,她突然对那把大剪刀厌烦了,她看了一阵,丢掉剪刀,一路咯噔咯噔来到老上海。

小老板正在给一位顾客吹头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发现小老板拿吹风机的手略略迟疑了一下,而她自己,就像谁突然给了她迎头一棒,不禁晃悠起来,她赶紧抓住椅背,站在那里。她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肤色白净眉目清楚自不必说,最主要的是他眼里有种东西,她叫不出名字,但她一看到它,就被它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眼里有那种东西,那种她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他冲她一笑,她又看见他脸上闪过一片耀眼的东西,不禁再次恍惚了一下。她强作镇定,走了几步,往他面前一站,脆生生的方言刚一出口,他就听懂了,而他软软糯糯的海市方言,她也无师自通。后来人们谈起这次至关重要的见面,一致认为,也许美丽就是跨越方言的通用语言,两个美丽的人总是能够一见如故,所以阿水和小老板一见面就能够自如地交谈,而他们,比比划划说上半天,彼此还是听得不清不楚。

他们像两个流落异族的老乡,一见面就成了老熟人。他抛开正在理发的客人,拈起阿水的长发,略一打量,就提出给她稍稍剪一剪,烫成长波浪的建议。阿水大声冲他嚷起来,就像他不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而是多年的知心朋友。她夸张地说,你瞎讲!我还要不要上班啦?还要不要给领导一个好印象啦?我在茶厂上班还不到两年,我还指望着能当上先进,从车间提到科室去呢。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夸张了,对一个陌生人,她实在不必说这么多,也不必如此热络。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全都由不得她自己了。

他望着她叽叽喳喳的小嘴,一直笑,笑完了就在她头上编起了辫子。阿水就在镜子里看她头上那双手,那双手又白皙又灵活,像两只在花丛中厮缠的蝴蝶。他则在镜子里盯着阿水的脸。等他们终于清醒过来时,阿水发现,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只不过改变了她的分发线和留海,取消了她的小卡子和橡皮发圈,就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阿水惊呆了,她没想到他竟会打扮女人!他简直比女人还会打扮女人!这么点小小的戏法,她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真是笨死了。从此,阿水经常光顾他的理发店,剪一次留海要收两块钱,但阿水不知凭了什么,她偏偏只给他一块钱,他一笑,说我不收你的钱。

老上海理发店慢慢成了阿水的梳妆间,她再也不贪睡了,天刚麻麻亮就起床。吱呀一声,门开了,浓浓的大雾中,人们看不见阿水一手握着乌云般的乱发,一手伸出去摸索着往前冲的样子,他们在早晨略微清醒的睡眠中,听到嗒嗒嗒的脚步声,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也就是老上海理发店的方向,然后就是拳头捶在木门上的声音。她要把他喊起来,她要他给她编辫子。他一边打呵欠一边说,还不如就在我这边住算了,省得每天大清早的来回跑。阿水没在意他话里的冒犯,她看上去没什么反应,她在大镜子里专注地打量自己,不知道是理发店的镜子把她照美了,还是她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她越看越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她在镜子里看见海市佬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来,满不在乎地叉开腿站在她身后。她总叫他海市佬。她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势均力敌的一对,她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穿衣戴帽,否则,一不小心,她就有可能输给他。她怎么能输给他呢?她是雾落第一美女,她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一个外乡男人。

到后来,阿水的八小时以外几乎都是在老上海理发店度过的,她喜欢那里的大镜子,她站在那里,不厌其烦地从各个侧面打量自己,也打量海市佬,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她的优势就在于她是一个女人,再漂亮的男人,也是要来打量女人的,因为他不可能去打量自己。发现这一点,她长出了一口气,她相信,如果海市佬要打量女人,整个雾落,非她莫属。她同样相信,他非打量女人不可。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她觉得自己终于胜券在握了。

有一天,她又在镜前长时间地端详自己,当时店里只有她和海市佬两个人,海市佬突然停下正在编辫子的手,低下头来,吻在她的脸上。她惊得跳了起来,捂着脸大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海市佬说,我喜欢你,真的!

她看了他一阵,突然扭头就跑。一口气跑出好远,才在路边站了下来。她突然很烦躁,这可怎么办呢?既然她已经跑了出来,她以后就再也不能到那里去了,她要是再去,她就不是好姑娘了,但她以后找谁梳头呢?自从认识海市佬以来,她就没有自己梳过头了,她知道自己不如他梳得好看。

第二天,她真的克制着没去找海市佬,她自己在家编辫子,说来奇怪,以前三下两下闭着眼睛就能搞定的事情,那天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还是一盘散沙。最后,她不得不去向阿山求救。阿山正在洗衣服,她在身上擦擦手上的肥皂水,像割麦子一样,一手拽过她的长发,一手拿过绒线绳,咬牙切齿地绕起来,然后,她把阿水一推,说好了!阿水拿过镜子一看,直撅撅的一根,像正在拉屎的牛尾巴,气得她转过身就朝阿山踢了一脚。

整整一天,她烦躁至极,她不停地问人家,我该弄个什么样的发型呢?我是不是该剪掉辫子再把头发烫一烫呢?人家被她问得不耐烦了,就说,你去老上海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很晚了,她还在雾茫茫的街上踌躇不前,她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要做好姑娘,她就再也不能梳出好看的发型,再也当不了雾落一枝花了,自从海市佬给她梳头以来,有人就送给了她这顶桂冠。到底是该做一个好姑娘,还是该继续做雾落一枝花,她实在难以抉择。她悄悄来到老上海大门外,理发店已经打烊了,海市佬一个人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像个醉汉,又像个懒鬼。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拉开门,关了灯,向外走去。阿水藏在黑暗处,悄悄尾随着他,她想看看他要去什么地方。跟了一阵,她发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没过多久,海市佬停下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看见了她家拉着淡绿色窗帘的窗户。海市佬在窗下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向上望一望,好像在估量从地面到窗户究竟有多高。

海市佬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清了一下嗓子,轻轻咕噜了一句什么,向门洞那边走去,难道他要去她家吗?

他真的是要去她家,他已经上到二楼了,还在往上走,她家就在三楼,这栋楼最高也就是三楼,除了她家,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怎么能让他去家里呢?万万不可以,麻姑肯定会把他轰出来的,她知道,麻姑正在张罗着给她介绍男朋友,是个什么局长的儿子,麻姑挑选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目标,他在这种时候上门,不是自找没趣吗?

阿水在二楼轻轻哎了一声,他停下了正要敲门的手。

他们来到街上,大雾像重重幕布,包裹着他们,掩护着他们。他说,我准备去你家,我准备去向你求婚。她说,你别傻了,我妈是不会同意的,她要我嫁的人不是你这样的,首先,她会看不惯你的小辫子,其次,她听不懂你说的话。

关键是你,你的想法也跟她一样吗?

但是,她是我妈呀。

是你跟你的丈夫过一辈子,不是她跟你的丈夫过一辈子,她有什么发言权呢?

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妈。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阿水,你喜欢雾落吗?阿水心不在焉地说,不喜欢也没办法,谁叫我生在雾落呢?

阿水,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真的,我们到别处去吧。

阿水心里一惊,故作镇静地说,我哪也不能去,我还要上班呢,不上班,怎么养活自己。

上班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出去了就知道,不上班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接着他第二次吻了她,这一次,他没有吻她的脸,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吻在她的嘴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心里叭地打了个炸雷,脑子里一片白光,什么意识也没有了,连骨头都消失了。 MUyIPalji5WRcGrNSKaoQM0Yga9kOAMG6mSjCNNGi3KQ9pDQ1XB/9eb9pz46vD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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