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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宣帝:唯一坐过牢的皇帝

汉宣帝本始二年(前72年),朝廷发生了一件诽谤案。诽谤对象可不得了,是宣帝的曾祖父汉武帝。

这一年,即位不久的汉宣帝下诏颂扬汉武帝的丰功伟绩,命群臣议论武帝的“庙号”和“庙乐”。众臣举双手赞成,唯独长信少府夏侯胜公开唱反调。夏侯胜认为,武帝“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说不好听的,就是他不配。

夏侯胜是经学大家。一石激起千层浪,以丞相为首的大臣对夏侯胜群起而攻之,指责他“非议诏书,毁先帝”。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另一边是据理力争的大儒,结果夏侯胜被送进监狱,差点丢了性命。对于众臣弹劾夏侯胜的做法,明人李贽只用了一个字评价——“差”。

夏侯胜只是说出了人人皆知的事实,毕竟武帝末年已经出现了“天下虚耗,人复相食”的社会现象。

汉宣帝为武帝立庙,是一举多得的政治手段,一方面可树立权威,另一方面也是在宣称自己是汉武帝的嫡系继承者。尽管那位雄才大略的曾祖父让他一出生就经历了人间炼狱,可就算是从一介囚徒到一代帝王,他还是汉武帝的后代,是名正言顺的大汉天子。

1

汉宣帝人生的前几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

汉武帝晚年多疑,在征和二年(前91年)酿成了与太子刘据骨肉相残的政治事件,史称“巫蛊之祸”。在巫蛊之祸中,丧失理智的汉武帝几乎诛杀了太子一家及其宾客、属官,满门尸体“莫有收葬者”。刘据在逃亡时自缢而死,只有他尚在襁褓的孙子,即后来的汉宣帝躲过了屠刀。

巫蛊之祸发生时,汉宣帝出生仅几个月,连名字都没有。这个嗷嗷待哺的皇曾孙成为最年幼的犯人,被关进监狱。廷尉监邴吉可怜孩子无辜,找来两个女囚犯为他哺乳,在狱中悉心照料,直到皇曾孙5岁。由于监狱中条件恶劣,皇曾孙多次染病,险些夭折,邴吉为祈求其病速愈,为他起名“病已”。

后来有一天,汉武帝生病了,听人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派人连夜搜查长安城各个监狱,囚犯无论罪行轻重全部处死。邴吉再一次救了刘病已,他禁闭监狱大门,一直到天亮都拒绝士兵进入,说:“皇曾孙在,他人无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

汉武帝后悔了。巫蛊之祸后,他修建了思子宫,寄托对刘据的思念。当听到邴吉誓死守护皇曾孙后,他又释然地说:“天使之也。”于是下诏大赦天下,赐刘病已自由。

刘病已早已无家可归。当邴吉依照规定,护送刘病已到京兆尹官邸寻求帮助时,京兆尹拒不接纳,生怕这个小孩给自己惹麻烦,让他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刘病已被迫回到狱中。这时,刘病已的乳母要回家乡,小孩子早已把她当作家人,拉着不让走。邴吉就自己掏钱,雇她留下来照顾皇曾孙,每月俸禄中的米、肉,也都分给刘病已。

不久后,邴吉打听到了刘病已的祖母史良娣家。史良娣早已死于巫蛊之祸,但她年迈的母亲贞君还在人世。贞君看到自己可怜的曾外孙无依无靠,就把他接到了史家。至此,刘病已才离开监狱,告别了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

随着汉武帝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对刘据的愧疚也就愈发深切,在去世前特命主管皇室族谱的宗正,恢复刘病已的宗室身份,由掖庭抚养。掖庭令张贺是汉武帝时期酷吏张汤之子,也是卫太子刘据生前的亲信,在刘病已恢复皇族身份后,亲手接过了邴吉如“教父”一般的责任,对刘病已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出资补贴他的生活,还请人教他读书。

到了刘病已娶妻生子的年纪,张贺还想把女儿嫁给他。张贺弟弟张安世是权臣霍光的左右手,深知其中利害,就对他哥说:“皇曾孙乃卫太子之后,有幸得到庶人的待遇就不错了,你可不能再谈嫁女之事!”张贺一听,只好打消念头,但以后没人敢嫁刘病已咋办,他就好事做到底,用自己的家财做聘礼,向一个叫许广汉的罪臣提亲,让刘病已娶了许家的女儿许平君为妻。

在刘病已登上皇位前,他一直都是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罪人之子,出生不久没了爹妈,从懂事起,所见的尽是污浊的牢房、犯罪的囚徒和暗藏的危机。

等待刘病已的,本是最苦的人生,是那些善良的人将他从深渊中拉了回来。从未在压抑的宫廷中成长,是刘病已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运。

在西汉的历代皇帝中,刘病已年轻时的经历最像汉高祖刘邦。史书记载,刘病已年少时“喜游侠,斗鸡走马”,他游历关中,对乡里的奸邪之徒了若指掌,他出身卑微,对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早有体会。

皇位对刘病已而言遥不可及,直到元平元年(前74年)的秋天,他的命运才悄然发生转变。

2

这一年,汉昭帝刘弗陵驾崩,没有留下子嗣。刘弗陵算是刘病已的同龄人,但他是汉武帝晚年得来的儿子,按辈分算,刘病已得叫他一声叔公。

由于汉昭帝无子,霍光就得在宗室中选接班人,只好把昭帝的侄子昌邑王刘贺扶上了皇位。刘贺不是一个靠谱的人选。史载,他在进京的路上寻欢作乐,即位二十七天就把坏事做尽,严重违反汉朝礼制,气得霍光把他废了,罪名是“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

实际上,刘贺被废的原因应该是他挑战了霍光的权威。

刘贺不愿做傀儡,而是欲效仿当年同样以外藩入主皇宫的汉文帝夺权,他将“昌邑官属皆征至长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乐迁长安卫尉”,也就是用昌邑群臣取代朝臣,借此将霍光架空。

这一举动引起霍光的高度警觉。他行动迅速,不仅废了刘贺,还下令杀了昌邑王的党羽两百多人。在古人看来,废立皇帝是大逆不道之举,霍光因此成了反派角色。后世史书常将擅行废立称为“行伊、霍之事”(伊,指商朝的伊尹)。

刘贺被“淘汰出局”,皇帝还得重选,刘病已的名字进入了霍光的视线。大臣中首倡拥立刘病已的是邴吉,他向霍光力荐,“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

也就是说,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如今已十八九岁,通晓经学,才能出众,人品也极佳。

史载,邴吉为人内敛,从不自夸,朝廷并不知道他对刘病已有过救命之恩。在霍光看来,刘病已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相比刘贺,刘病已对霍光几乎毫无威胁,他在民间长大,不像诸侯王那样有自己的“政治班底”,孤身一人便于控制,在血缘上又出自卫太子一脉,和霍光同属于卫、霍家族。

这一年,刘病已被迎入宫,拜见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比自己大两辈的上官皇太后,当场被封为阳武侯。这是在名义上给他一个体面的身份。当天,群臣奉上玺绶,刘病已正式即位。从庶人到诸侯,再到皇帝,他只用了一天时间,堪称千古奇谈。

3

霍光成就了汉宣帝,也成为宣帝生平最大的对手。

霍光独揽大权,朝中无论大事小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每天面对霍光的目光,汉宣帝如芒刺在背,时时感到恐惧。宣帝自出生起就遭受大难,在民间吃尽苦头,善于察言观色,也能做到动心忍性,就这样忍了霍光整整六年。

其间,汉宣帝一直在争取所剩无几的皇权,他为曾祖父汉武帝立庙,更为祖父刘据一家平反,他为父、祖之墓置数百户守墓人,祖父刘据谥号为“戾”,其父史皇孙谥号为“悼”,并修建戾园、悼园。宣帝为祖父修陵园、置奉邑,让其尽享哀荣,但戾太子之谥号是可怜他所受冤屈,还是指责其不思悔改,历来有争议。

在另一件事上,汉宣帝更是不肯让步。有一天,汉宣帝对外发出一道特别的诏书,说自己贫贱时有一柄宝剑,后来不慎丢失,此剑虽已陈旧,却是心爱之物,希望臣民帮忙寻找。

群臣看到诏书,都知道汉宣帝不是要寻剑,而是想寻找结发妻子许平君,并立她为后,可当时霍光夫妇有意让小女儿霍成君当皇后。诏书下达后,支持宣帝的大臣纷纷上书称赞许平君贤德。少数服从多数,在立后一事上,宣帝终于如愿。

这事儿还没完。依照惯例,皇后的父亲应进位为列侯,如汉文帝窦皇后受封时,其亡父被追封为安成侯;汉昭帝即位后,也追尊其母钩弋夫人为皇太后,其外祖父赵父为顺成侯。窦皇后与钩弋夫人都出身卑微,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也有一个尴尬的身份,他是“刑余之人”,曾经被汉武帝施以宫刑。霍光因此故意上奏,说许广汉是一个残缺不全之人,如何能封侯?在朝堂上公开议论此事,摆明是对皇帝的羞辱,汉宣帝敢怒不敢言,一年多后才封岳父为昌成君。

故剑情深,是汉宣帝对许皇后爱情的守护,他用众臣之口扛住了来自霍家的压力。可之后,他还是不幸地失去了爱人。

许平君被立为皇后不久后怀孕,临产时生了一场大病。霍光的妻子显(史书称为霍显),早已欲杀之而后快,就买通了女医淳于衍,乘许皇后分娩将带有毒性的附子下在药中,将她毒死。

刘询得知此事后震怒,下令彻查。霍显这时才慌了,赶紧将实情告诉丈夫霍光,并对他说:“事已至此,就不要对淳于衍严刑拷打了。”霍光知道后大为惊愕,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设法救下淳于衍。此事最后不了了之,真凶淳于衍早就免于问罪,调查结果只是许皇后产后虚弱而死,霍成君顺理成章地成为新任皇后。许皇后之死,直到霍氏覆灭后才真相大白。

不过,有一些史学家认为,这是汉宣帝为除掉霍家编造的罪名,许皇后实际上是死于难产。吕思勉先生就对淳于衍用附子毒杀许皇后一事提出过质疑。

“附子非能杀人,尤不能杀人于俄顷间。宣帝非愚 者,即视后死不能救,又宁待许伯而后知之乎?”

4

汉宣帝当然不傻,相反,他很精明。为了摆脱霍光对自己的控制,宣帝积极地拉拢宗室、大臣、外戚,利用一切可乘之机不断发展自己的势力。

汉武帝之子燕王刘旦曾因谋反罪被逼自杀,其弟广陵王刘胥是汉昭帝死后的皇帝候选人之一,也曾觊觎帝位。汉宣帝不计前嫌,多次施恩宗室,还封燕王与广陵王的子孙为王为侯。对那些因获罪而被开除属籍的宗室成员,宣帝也下诏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若具有贤才、品德优良,就可恢复其宗室属籍。

由于当时宗室的地位已被推恩令削弱,霍光并不在意,也默许这些行为。宣帝因此成功地得到了宗室贵族的支持。

汉宣帝还通过拉拢朝中大臣,从内部瓦解霍光集团。

车骑将军张安世是霍光的左膀右臂,位高权重,他哥哥张贺是汉宣帝年少时的恩人。但张安世一度看不起刘病已,还劝过他哥别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汉宣帝即位后却多次赏赐张安世,将他的食邑增加到万户,三个儿子被任命为中郎将、侍中。张安世之子张彭祖被过继给张贺为子,是宣帝的发小,曾经同席读书,关系很铁,也拉近了汉宣帝和张安世的君臣之谊。几年后,张安世逐渐脱离霍光一党,对汉宣帝忠心耿耿。

为了培植足以对抗霍光的外戚势力,汉宣帝更是为妻舅许氏三人、祖母娘家史氏三人及舅舅王无故、王武等加官晋爵。当年未能封侯的国丈许广汉,也在霍光死后被封为平恩侯。

霍光病逝后,霍氏子孙中的霍禹、霍山等仍然官居要职,汉宣帝亲临霍光葬礼,给他最高的礼遇,让其陪葬茂陵(汉武帝陵)。但霍氏一族群龙无首,权力遭到分化瓦解,军政大权回到宣帝手中,离末日也就不远了。

霍光去世仅仅过了两年,地节四年(前66年),有人揭露许皇后一案真相,还有人告发霍氏家族谋划废立皇帝、毒害太子。新账旧账一起算,霍氏家族最终因谋反之罪被一网打尽,霍禹被腰斩,霍山自杀,霍成君被废后遭到软禁,霍氏亲贵全部遭到清算。显赫一时的霍光家族就此烟消云散。

事实上,没有霍光,也就没有汉宣帝。无论宣帝如何仇恨霍氏,他都是霍光政策的继承者,他延续了汉昭帝以来由霍光辅政开创的中兴之世。十五年后,汉宣帝命人绘制十一名功臣画像挂在麒麟阁,霍光一族虽被诛灭,但他本人依旧名列榜首,宣帝称他“功如萧相国”。

这个权臣,宣帝一辈子也忘不了。

5

汉宣帝的时代,此时才徐徐展开。

昭宣中兴,将大汉从千疮百孔的危机中拉了回来。在此期间,汉昭帝8岁即位,在位十三年,几乎都由霍光等大臣辅政,而汉宣帝在位二十六年,并在霍氏覆灭后亲政,显然对开创盛世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宣帝在位时,对内重现了升平景象,米价低到五文钱一石,对外平定匈奴、西羌,开创性地设立了西域都护府。汉朝拥有正式庙号的皇帝只有四位,宣帝是其中之一,庙号中宗。

汉宣帝自称:“夙兴夜寐,以求贤为右,不异亲疏近远,务在安民而已。”他从百姓中来,对不法官吏如何鱼肉百姓深有体会,为政的一大特色正是整肃吏治。

从本始元年(前73年)到神爵四年(前58年)的十五年间,汉宣帝曾七次下诏征召人才、选拔官吏,尤其注重从基层小吏选拔人才作为郡守长官,一扫奸邪之风。汉宣帝的时代,是循吏并出的时代。当时的名臣,如颍川太守黄霸、洛阳太守韩延寿、京兆尹赵广汉等起初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吏,靠政绩得以升迁,做官做到“所居民富,所去见思”,去职后与百姓关系还很好。

汉宣帝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官吏如果能让社会安定、吏治清明,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他们就配得上两千石的高官厚禄。

汉武帝末年民生凋敝,大量农民破产,被迫背井离乡,数以百万计的流民漂泊在大汉帝国的土地上。到了宣帝即位,“流民稍还”,但还有无数灾民流离失所。

汉宣帝是古代难得注重社会救助的皇帝,他为赈济灾民开常平仓,并安抚流民,借公田、口粮、种子给农民,供他们耕种,愿意接受安排的流民可减免赋税徭役。他还关心鳏寡孤独老人,在位期间下达十一道诏书,赐予钱、帛。有学者统计,西汉帝王为鳏寡孤独者赐物的诏书共有二十多道,其中宣帝一人就占了一大半。

甚至就连改名,宣帝都是为了方便老百姓。古代要避讳天子之名,宣帝的名字“病已”,这俩字都是常用字,不能用就影响到日常生活交流,常有人因触讳而被治罪。宣帝说,那就把我的名字改了,从此改名“刘询”,之前触讳的罪人全部赦免。

历史不只是帝王将相的历史,盛世不只流于表面,而要看当时的民生。这么看,汉宣帝不失为一位好皇帝。

6

在霍光掌权时,汉宣帝扮演了类似于虚君的角色;霍氏倒台后,他成功接手延续了盛世。

随着时光流逝,刘询也越来越像一个皇帝,像他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父。

甘露三年(前51年),即匈奴呼韩邪单于朝见皇帝的那一年,汉宣帝召开了石渠阁会议。

与昭帝时围绕王道与霸道两条政治路线斗争的盐铁会议一样,石渠阁会议也不是一次单纯的学术会议。石渠阁会议表面上讨论的是鲁学与齐学的经学之争,实际上也代表着宣帝向礼制靠拢,有意巩固统治地位。

汉武帝在位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任用公孙弘、董仲舒等大儒神化皇权。根据现有史料,汉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所讨论的丧服、皇位继承等礼制以及灾异之学,无疑也是为了巩固皇权,宣传其皇位的合法性。值得一提的是,石渠阁会议是在太子人选确立后召开的,当时汉宣帝早已坐稳帝位,甚至选好了继承人。

在不断树立权威的同时,汉宣帝也迷信于两汉流行的谶纬、灾异之学。

史书记载,汉昭帝在位时就已经有“公孙病已立”的谶语,说是上林苑的一棵大柳树拦腰折断,后来又起死回生,长出了新的枝叶,有虫子啃食其叶,叶子上的痕迹显现出这五个字。这一事件如果不是刘病已的支持者宣传造势,显然就是宣帝即位之后的自我包装。

与汉朝历代皇帝相比,汉宣帝的年号和诏书充满了神秘色彩。诏书中甚至出现了凤凰、神爵等灾异学说的名词,却不直说发生了什么事件。

元康元年(前65年),“三月,诏曰:‘乃者,凤皇集泰山、陈留,甘露降未央宫’”。

神爵元年(前61年),“东济大河,天气清静,神鱼舞河。幸万岁宫,神爵翔集”。

神爵四年(前58年)春二月,“凤皇、甘露降集京师”。

五凤三年(前55年),“三月辛丑,鸾凤又集长乐宫东阙中树上,飞下止地,文章五色,留十余刻,吏民并观”。

黄龙元年(前49年),“二月,黄龙见广汉郡”。

…………

不管诏书写的是太庙失火,还是问罪大臣,宣帝都在其中夹杂灾异祥瑞,给皇权披上一层神授的外衣。

这些祥瑞大概都不存在,仅仅是大臣为了满足汉宣帝的虚荣而伪造的。史书记载,宣帝时,颍川太守黄霸就曾多次上奏当地有凤凰出现。后来黄霸当了丞相,有一天一只鹖雀从京兆尹府中飞来。黄霸一时兴起,本想像往常一样奏报有凤凰降临。后来得知这小鸟是从京兆尹府中飞来的,他才及时撤回,怕被人笑话。

史家在描写这一荒诞的故事时也不禁怀疑:“当日所为凤凰者,毋乃亦鹖雀之类耶?”

汉宣帝的祖父戾太子正是因汉武帝晚年信了巫蛊邪说才惨死的,如今他也步了曾祖父后尘,通过迷信的方式神化皇权。这或许是封建帝王的通病。

7

汉宣帝的曾祖父汉武帝,执掌皇权长达半个多世纪,建立不世之功业,却让国家陷入危机,如史学家所说的“有亡秦之失,而免于亡秦之祸”。与曾祖父相似的另一点是,在汉宣帝统治后期,他一改亲政之初鼓励直言极谏、提拔循吏的作风,逐渐变得刻薄寡恩。

当年轻视刘病已的张安世就差点倒大霉。

张贺去世后,宣帝感谢其抚养之恩,要封张安世过继给张贺的儿子张彭祖为侯。张安世诚惶诚恐,赶紧上书推辞,汉宣帝毫不客气地说:“吾自为掖庭令,非为将军也。”我这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不是为了你。

汉宣帝甚至对张安世起了杀心,这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名将赵充国之子赵卬在与同僚闲谈时说:“车骑将军张安世始尝不快上,上欲诛之。卬家将军(指赵充国)以为,安世本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见谓忠谨,宜全度之。安世用是得免。”

张安世是昭宣中兴的功臣,一生廉洁奉公、为人恭谨,懂得明哲保身,不像他的父亲张汤那样雷厉风行,又有赵充国等人做担保,最终才幸运地得以善终。

张安世保住一命,但赵卬嘴不严实,泄露皇家机密,有齿马之嫌,这可是死罪。老将赵充国在抗击匈奴、羌族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却保不了自己的儿子。赵卬泄密之事被告发后,汉宣帝勃然大怒,遂使赵卬下狱自杀,赵充国晚年丧子。

汉宣帝在位后期,已经无法忍受那些敢触“龙鳞”的直臣,愈发依赖至高无上的皇权。

京兆尹赵广汉执法公正,不惧权贵,霍光还在的时候就敢跟霍氏贵戚抬杠。当时一些年长的人甚至认为,自汉兴以来没有一个京兆尹能比得上他。

可后来有人嫉贤妒能,举报赵广汉侮辱大臣、滥杀无辜。此时的汉宣帝也开始厌恶赵广汉。他下令彻查,发现还真有那么一些罪证,于是数罪并罚,将敢于犯上的赵广汉处以腰斩。

赵广汉受刑时,京城吏民“号泣者数万人”,还有人上书说:“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得牧养小民。”赵广汉到底该不该死,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洛阳太守韩延寿也是一个政绩出色、深得民心的能臣,却被政敌告发僭越逾制。宣帝在石渠阁会议中强调的正是礼制,听到有人僭越当然心生猜疑。结果一查,韩延寿竟被判狡猾不道,处以弃市。

史载,韩延寿被押赴刑场时,沿途吏民数千人相送,扶着囚车走到了渭城。他们争相献上酒肉,韩延寿不忍拒绝,喝酒喝了一石余,分别时向他们拜谢:“远苦吏民,延寿死无所恨!”随后赴死,百姓莫不流涕。

司马迁的外孙、丞相杨敞之子杨恽死得也很冤。

杨恽是个人才,他轻财好义、廉洁无私,喜欢结交儒生,因敢说话得罪了不少权贵。《太史公书》重见天日也有杨恽的功劳,正是他将外祖父的这部巨著公开,我们现在才能看到《史记》。另外,杨恽参与过告发霍氏谋反,可说是宣帝的亲信。

杨恽和他的外祖父一样敢于言事,是硬骨头,写有与《报任安书》齐名的《报孙会宗书》。这是他写给友人孙会宗的信,文中充满对朝廷的讽刺,其中有一首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吧,要等到享受富贵不知要什么时候?正是这首诗要了杨恽的命。

后来有人告发杨恽招致日食。宣帝本就最重视灾异,再派人一查,发现了这篇《报孙会宗书》,满篇尽是放荡不羁的嬉笑怒骂,尤其是这首诗被人理解为讥讽朝政混乱。汉宣帝大怒,以诽谤朝廷的大逆不道之罪将杨恽腰斩,其妻儿流放,他的朋友孙会宗也因此被罢官。

吕思勉先生认为,杨恽之死是一桩冤案:“此乃莫须有之辞,凡刚直者固易被此诬。”

如果说汉宣帝年幼时活在汉武帝的阴影之下,那在铲除这些忤逆之臣时,他就像是汉武帝的影子。这些人都是皇权的牺牲者,宋代司马光在评价他们的结局时,用了两个字——“惜哉”。

8

太子刘奭,即后来的汉元帝,是汉宣帝与许皇后所生之子,自幼长于深宫,为人仁慈。他看到杨恽等人因言获罪被杀,就对宣帝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汉宣帝听后不以为然,正色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他生于灾祸,长于民间,却比很多皇帝都明白该如何掌控权力,更是毫不避讳地道破其中门道,留下了这句千古名言。

在他看来,汉朝制度就是霸道与王道的交融,如一些学者所说的“外儒内法”:一方面要以儒家学说修饰于外,实行德治,推崇礼制,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另一方面又要用刑名之学治国,尊君卑臣,崇上抑下,谁不听话就打谁。

两千多年来,霸王道之说影响深远,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鲁迅先生说过:“在中国的王道,看上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

这个自称“霸王道杂之”的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到了后期其实已逐渐倾向于霸道,昭宣中兴也后劲乏力,掺杂了不少水分,有粉饰太平之嫌。

汉宣帝在位的最后一年,他亲自下诏,不得不承认“民多贫,盗贼不止”。土地兼并、流民困乏的问题也得不到解决,汉宣帝去世后仅仅一年,就有人上书反映社会现状。“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

就连两汉最持久的外戚、宦官之祸,也在汉宣帝时期不断酝酿。

汉宣帝重用宦官,让他们掌握宫中大权。到了元帝时代,宦官气焰嚣张,还逼死了名臣萧望之。在诛灭霍氏后,宣帝又扶植了许氏、王氏、史氏等新的外戚势力,这几个家族的子弟有的官至大司马、车骑将军,权盛一时,最终导致嬖幸得干相位,外戚得移朝祚。多年后的王莽篡汉,在此时已经埋下祸根。汉宣帝之后,汉朝为何在元、成、哀、平四帝统治时期急速由盛转衰,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如果汉宣帝能像他的曾祖父一样再拥有二十多年的时光,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汉武帝?历史无法假设,也不容许假设。 jQsKP5fV7ddBxh2cg5lN+mIXPQ/ijawXulgFUacZ2HAipx2BVvSrUo04Igavn2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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