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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影响中国两千年

董仲舒家有一套花园别墅,他整天在书房里研习《春秋公羊传》,多年来足不出户。哪怕园中虫鸣螽跃,他也心无旁骛,被人称赞为“三年不窥园”。

这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元光元年(前134年),23岁的汉武帝刘彻举办了一场“选秀”,董仲舒凭借著名的《天人三策》一鸣惊人。

他将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光环罩在皇帝身上,并跟汉武帝说,要约束人们的思想,消灭“邪辟之说”。具体做法,就是只让人们读儒家“六经”、学孔子之术,其他学说弃之不用。

汉武帝亲政后,“尊儒”成为大汉的基本国策,此即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八个字不是董仲舒本人说的。

汉武帝是否“独尊儒术”,在历史上有很大争议。

汉朝皇帝不认为自己独尊儒术。汉武帝的曾孙汉宣帝在位时,告诫他儿子:“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我们汉朝治国,历来是霸道与王道并用实行,怎么可能纯粹用道德教化呢?

在重重疑云背后,藏着大汉帝国冉冉升起的隐秘真相。

1

董仲舒为汉武帝带来了用思想大一统维持政治大一统的主张,引导国家从百家争鸣、私人著述的“子学时代”进入国家垄断思想的“经学时代”。

然而,董仲舒当时的地位并不高,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他也不过是与其他儒生合为一传。这意味着,汉武帝并没有全盘采纳董仲舒的对策。

汉武帝说是独尊儒术,实际上更倾向于重用法家的文吏。

狱吏出身的公孙弘喜欢研究《春秋》,他学问不如董仲舒,却善于奉迎汉武帝。有一次,他对皇帝说:“董仲舒适合去胶西国为相。”

胶西王刘端是汉武帝的哥哥,此人残暴凶狠,因为他宠幸的郎官与宫女偷情,就诛杀了这个郎官一家。每次有官员到胶西国任职,要依法办事,刘端总会找罪名诬告他们,甚至将他们毒死。

在这个小小的诸侯国里,多次发生二千石高官死于非命的案件。

公孙弘建议派董仲舒去胶西国为相,也许是想借刀杀人。所幸刘端对大儒董仲舒表现得挺客气,但没过多久,董仲舒就告病退休回家了。

汉武帝把董仲舒放到胶西国为相,却重用狱吏出身的公孙弘,而公孙弘也看出了汉武帝外儒内法的真面目。独尊儒术对汉武帝而言,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而已,治国,不能只靠儒学。

2

公孙弘早年在家乡齐地做狱吏,卖过猪肉,后来跟随大儒胡毋生研习《春秋》,成为朝臣时已年过六十,古稀之年才拜相封侯。

汉武帝一朝十三个丞相,有三个因罪免职、三个绝望自杀、三个论罪处死,公孙弘能寿终正寝,靠的就是以儒饰法,打通儒家与法家之间的那堵墙。

每次朝议,公孙弘总是引经据典,以公羊派学说对国家法令进行装饰,以此讨汉武帝欢心。遇到难办的事,他都会察言观色,按照皇帝的意思发言,或者让直臣汲黯先发言,如果别的大臣在皇帝那里碰壁,公孙弘就立刻改口。

时间久了,汲黯忍无可忍。汲黯向汉武帝揭发公孙弘的虚伪行径,说:“齐地之人擅长诈骗,嘴里没实话。每次商议时,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是到上朝时,公孙弘总是出尔反尔,这是不忠。”

众人的目光落在公孙弘身上。公孙弘却反驳道:“了解臣的人都说臣忠诚,不了解臣的才说臣不忠诚。”汉武帝也就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公孙弘太懂外儒内法的门道了。

汉武帝在北方建朔方郡,公孙弘本来上书反对,汉武帝就派内朝大臣朱买臣提出十点责难,命公孙弘回答。

公孙弘却不敢公开辩论朱买臣的“十难”。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一句也没回答,反而承认自己错了。

3

在汉武帝手下执行皇帝意志的还有刀笔吏,比如酷吏张汤。酷吏就是执法严苛的官吏,他们捍卫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元狩四年(前119年),汉武帝采纳大臣张汤的建议,进行第一次币制改革,推出了“白鹿皮币”。同时规定,王侯宗室朝见,一定要花钱换皮币做垫子。

所谓“皮币”,主要材料就是一张一尺见方的白鹿皮,饰以紫色花纹,价值四十万钱。

这种只能用禁苑的白鹿皮制成的超级货币,只有汉武帝才有权力制造,他可以利用皇权,人为地操控其价值,将地方的大量货币无条件地收归国库。

大司农颜异对新币制的推行表示强烈反对:“王侯朝贺的玉璧一个价值才几千钱,而作为垫子的皮币却值四十万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大司农是九卿之一,主管国家财政,对政策发表看法本来无可厚非,完全合法。但张汤顺着皇帝的意思,找人告发颜异,元狩六年(前117年),以腹诽之罪将颜异给处死了。

腹诽的意思是嘴上不说,心里诽谤。张汤发现的“证据”是有人去颜异家里做客,对朝政表达不满,颜异当时没说话,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张汤说,这就是腹诽。

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其间可以列出一张很长的非正常死亡名单,其中多为护国功臣,或死于构陷,或死于权斗,或死于“背锅”。

元光四年(前131年),魏其侯窦婴被杀。

元朔三年(前126年),齐相主父偃被杀。

元狩四年(前119年),前将军李广自杀。

元狩五年(前118年),丞相李蔡下狱自杀。

元鼎二年二月,即前116年12月,御史大夫张汤自杀。

元鼎二年(前115年) 十二月,丞相庄青翟下狱自杀。

元鼎五年(前112年),丞相赵周下狱自杀。

征和二年(前91年),丞相公孙贺下狱处死。

征和三年(前90年),丞相刘屈氂下狱腰斩。

在加强大一统专制的过程中,游侠郭解是另一个牺牲者。

郭解在民间素有侠名,他在洛阳时,不管当地出现什么大纠纷,只要他出面,三言两语就能化解。

有一次,郭解的外甥仗势欺人,对别人强行灌酒,被那人刺死。郭解找到凶手后,得知他不过是防卫过当,真相是自己外甥蛮不讲理,就没有怪罪凶手,而是把他放了,还说:“你杀得对。”

但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侠却被举报为地方豪强,列为“徙陵”对象。“徙陵”,是指汉代将地方豪强迁徙到位于关中的帝陵周围居住,美其名为“护陵”,实际上是强制他们离开原籍,处于政府的就近监视之下。

“徙陵”名单一出,大将军卫青替郭解求情,说他的资产并不符合“徙陵”的要求,家里没那么多钱。

汉武帝听说后更加愤怒,认为郭解不过是一介布衣,竟可以让大将军为他说话,可见他确实有钱有势,颇有威胁。

郭解迁到关中后,常有权贵与他结交,更加引起汉武帝的猜忌。后来,有举报者被郭解的门客暗杀,汉武帝终于找到机会,下令将郭解逮捕。

经过一连串调查,郭解被灭族,罪名是他身为布衣,却“任侠行权”。

汉武帝兴儒术、任用儒生,却也重用酷吏;他建太学、推行察举,却也加强集权。

易中天教授说,横行霸道的结果,就是“两面三刀”。“两面”是赏与罚,“三刀”是法家的法(严刑峻法)、术(阴谋手段)、势(君主权势)。

汉武帝的帝国,是皇权统治与官僚政治的帝国,与其说汉武帝独尊儒术,倒不如说是唯我独尊。

4

元朔六年(前123年),大将军卫青在一年之间两次出击匈奴,歼敌过万,为大汉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胜利的喜悦背后,是沉重的财政包袱。胜利后,汉武帝拿出黄金二十万斤犒赏三军。上万名匈奴战俘也得到厚赏,衣食由当地政府掏钱,让他们感受一下大汉的温暖,便于招降。

将士封赏、军械马匹、粮食衣甲、安抚降众,一个也不能少。连年的战争耗尽了文景之治的国库储蓄,使汉朝陷入“藏钱经耗,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的财政困难。

为了挽救国家财政,汉武帝凭借高度的集权,把民间的财富与势力通通收归中央,利用文景之治以来积累的财富,集中力量办大事。

汉武帝推行了几次货币改革,将铸币权彻底收归中央,铸造“上林三官五铢”,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五铢钱。

在垄断铸币权的同时,汉武帝从工商业主手中夺回“山海之利”,将改革延伸到当时利益最为丰厚的几大制造业——盐、铁、酒上,实行“盐铁官营”。

为汉武帝推行财政改革的大臣都不是儒家,张汤本来是长安狱吏,而桑弘羊出身商人家庭,自年少起就在宫中当汉武帝的随从。

汉武帝对独霸一方的诸侯按照大臣主父偃的设计,实行推恩令。

主父偃不是儒生,他的思想属于纵横家。推恩令的具体做法是,让诸侯把土地拿出来分封给子孙。顾名思义,就是将皇帝的浩荡隆恩延续到下一代,分封诸侯子弟为侯。诸侯子弟本来只有嫡长子有继承权,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土地,当然举双手赞成。

这样一来,诸侯国越分越小,对中央有威胁的也就所剩无几。

推恩令实行后,诸侯国实力削弱,但地盘还在各地宗室手中。汉武帝决定“酎金夺爵”。

汉文帝后,每年祭祀宗庙,诸侯都要献金助祭,这叫“酎金”。汉武帝的方法就是,规定诸侯献上的酎金分量不足或成色不够的,取消封号,收回封国。

这其实是巧取豪夺。酎金的分量、成色是否达标,全由汉武帝说了算。

在初次实行酎金夺爵的元鼎五年(前112年),诸侯中被夺爵者多达一百零六人。丞相赵周还因此丢了性命,起因是有人举报他明知列侯所献黄金不足却不上报。

西汉初年的郡国并行制就此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讽刺的是,提出推恩令的主父偃由于处事不慎,在齐国工作时逼死了乱伦的齐厉王,最终被群起而攻之,丢了脑袋。极力劝说汉武帝痛下杀手的人,还是老谋深算的公孙弘。

为了跟民间富豪要钱,汉武帝又实行算缗、告缗。

缗,是穿铜钱用的绳子。算缗,顾名思义就是通过计算商人手中积蓄的财产,按实际数目征收财产税,以充盈国库。一种说法是两千钱而一算,即每二千钱课税一百二十钱,也就是抽取6%的财产税。

此令一出,起初只有一人响应。这人叫作卜式,是个牧羊的“土豪”,曾经向国家捐了一半财产。

汉武帝很奇怪,派使者问他:“你是想做官吗?”

卜式答:“我从小牧羊,不知道怎么做官。”

使者又问:“难道是有冤家仇人吗?”

卜式说:“我平生与人无争。家里贫穷的,我就借钱给他;为人不善的,我就教他做好事。我去到哪儿人缘都很好,没人冤枉我。”

使者就纳闷了:那你捐钱是为了什么?

卜式说:“我爱国啊,天子要打匈奴,我认为,有贤能的人要为大节而死,有钱的人应该捐出来,如此,匈奴可灭。”

算缗令颁布后,天下富商争先恐后地隐匿财产,卜式却再捐了二十万,成了模范富豪、爱国商人。

为了对付那些隐匿财产的豪商大户,汉武帝在颁布算缗令两年后又颁布了告缗令,鼓励全民举报,凡是被告发隐瞒不报或所报不实者,将抄没其全部财产,并将一半财产奖予告发之人。

随着告缗遍天下,不仅富商和高利贷者受到整治,全国有钱的家庭几乎都被卷入其中,面临破产的命运。

朝廷没收的财物堆满了上林苑,史书记载:“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

有了钱,汉朝才有财力去实现宏图伟业。

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对匈奴作战长达四十四年,从马邑之谋开始,对盘踞在北方的头号外患匈奴展开了反击。

到元狩四年(前119年),帝国名将卫青、霍去病各自带兵出征,并至漠北,深入匈奴腹地,这是汉武帝对匈奴作战规模最大的一场。少年英雄霍去病封狼居胥后凯旋,从此,漠南再无匈奴王庭。

汉武帝未曾停止开疆拓土的脚步,47岁的他,收复南越,将南方边远之地重新纳入国家的版图。

48岁的他,收服滇王。

49岁的他,吞并朝鲜。

汉武帝将帝国推向了巅峰。作为皇帝,他第一个用“独尊儒术”统一思想,第一个用年号纪元,第一个开通西域,甚至其在位执政五十四年的纪录,直到一千多年后才被清朝的康熙皇帝打破。

5

汉武帝兴师动众打了那么多年仗,匈奴溃败,四方安定,卫青、霍去病将星闪耀,可老百姓的日子却不好过。

汉武帝后期,民生凋敝,文景之治积累的财富几乎消耗殆尽,“师出三十余年,天下户口减半”。汉代乐府诗《战城南》,说出了老百姓流离失所的哀怨,其中有: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独尊儒术的汉武帝,在功成名就后却迷信于祭神求仙。

直到去世前两年,他才知道自己被方士骗了,对群臣说:“以前我糊涂,被方士欺骗。天下哪有什么仙人?全是妖言邪说。注意饮食,有病吃药,才能少生病。”

李长之先生因此说,汉武帝有时“幼稚,可笑,天真,不实际,好奇,好玩,好幻想”。

汉武帝宠爱的李夫人去世后,他深深思念,为之肝肠寸断,他实在想与李夫人再见一面,就请来方士招魂。

方士设坛作法,汉武帝在帷帐中看到烛影摇晃,似乎有一轻柔身影飘过,若隐若现。他痴痴地叹息道:“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与秦始皇一样,汉武帝迷信于君权神授的光环。

元封元年(前110年),泰山道上千里旗帜飘扬,十万雄兵集合于盛大隆重的封禅大典,汉武帝将他的功业上告于天。元封这个年号,也因封禅典礼而得名。

但这种迷信在他晚年,酿成了一出血腥的悲剧。

征和二年(前91年),汉武帝风烛残年,他怀疑有人埋了木头人偶,用“巫蛊”诅咒他早日归天,在处死丞相公孙贺后,巫蛊之祸蔓延到太子刘据身上。

秋风萧瑟,危机重重,太子刘据崩溃了,他假传圣旨,诛杀了离间他们父子的奸人,却得了个谋反的罪名。

面对汉武帝派来“平叛”的大军,太子逃无可逃,在绝望中自缢身亡,他的两个儿子也旋即被杀。汉武帝曾经深爱的皇后卫子夫年老色衰,失去宠爱,太子失势遇害时,她早已在宫中自杀。

巫蛊之祸后,汉武帝心力交瘁,渐渐燃尽生命。

两年后,年迈的汉武帝在桑弘羊建议扩大轮台屯田时,颁发了《轮台诏》,其中提到曾经有人奏请百姓每口增收赋税三十钱,作为边防军费,这会使老弱孤独者困苦不堪;派人去遥远的轮台开荒,更会使天下人劳累,自己不忍心这么做;如今应该致力于禁止苛刻暴虐的政策,减轻对民间的剥削,使天下安定。

汉武帝是否下过“罪己诏”,并且后悔以往穷兵黩武的政策,在史学界历来众说纷纭。

在《轮台诏》中,汉武帝说的也不过是“朕之不明”“悲痛常在朕心”之类的话,主要是否决桑弘羊等人的建议,并不是自我批评。

据《资治通鉴》记载,晚年的汉武帝确实曾表达过悔过之意,但那是在征和四年(前89年)封禅泰山时对群臣说的一番话,无关轮台屯田,更不关诏书。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也许,《轮台诏》与独尊儒术一样,也隐藏着汉武帝的另一张面孔,仍是大汉天子的王霸之术。 1yw7CT/UIM/uyeZfr1eSpeDI01I4p8R+g9aA6V0+YNOqG3FnR+2TCd5KfjfcK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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