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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夏百年战争与边塞词

在大西北的日子,范仲淹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他在表文中跟宋仁宗说,自己都憋出病了:“痛心疾首,日夜悲忧,发变成丝,血化为泪。”

宋夏交战之际,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来到了延州(今陕西延安),负责防御西夏的军务。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边塞词《渔家傲·秋思》,就写于这一时期。

范仲淹心忧天下,在前线与宋军将士同甘共苦,亲身经历战争的残酷。宋夏战争中的“镇戎三败”震惊了朝野,也让他看清了时代的危机,这才是他痛心疾首的原因。

1

一般认为,西夏党项族政权是晚唐藩镇割据的残余。唐朝以来,党项人在今宁夏、甘肃、青海等地区定居。他们本是羌族的一支,其名最早见于《隋书》。其中,夏州(今陕西靖边)拓跋部落实力最强,是党项人中的老大哥。黄巢起义时,其首领拓跋思恭率部平定起义军有功,成了唐朝的忠臣,被赐姓李,封夏国公,统辖夏、绥(今陕西绥德)、银(今陕西榆林)、宥(今陕西靖边西)四州,在西北藩镇中崭露头角。

从五代到北宋,群雄并起,常年混战,党项李氏依附于各个中原王朝,并不断扩张势力。到宋太宗时,双方关系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党项首领李继捧无力镇服党项诸部,向宋太宗请求入朝,并献出党项所辖五州诸县。宋太宗打仗不太行,一听说有人主动归附,当然喜出望外,于是接受李继捧献地,并下诏令党项贵族入朝。

党项贵族听说首领要投降,索性不再听宋朝命令,转而去捧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李继迁是个枭雄,他以宗族、血亲为口号,号召众部落恢复祖业,与宋朝对抗。可当时的党项人与如日中天的宋朝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起初,李继迁屡败屡战,只能在大国的夹缝中求生存。

为了扭转局势,李继迁与辽结盟,娶契丹宗室之女,借辽朝的军事力量压制宋朝。宋朝拿他没辙,只好默认了党项人的割据地位,授予李继迁银州观察使的职位,并赐予国姓“赵”。

从李继迁到其子李德明统治时期,党项人在宋、辽之间左右逢源,放弃东进,接受宋朝的岁赐银、帛、钱各4万,茶2万斤。

但党项人不甘心成为宋朝的附庸,他们一方面向宋示好,一方面向西扩张,将政权中心迁移到西北重镇灵州(今宁夏银川),李继迁还在与吐蕃争夺西凉府(今甘肃武威)时中箭战死。

李德明继承其父遗志,延续“依辽和宋”的战略,并率军向西征讨,逐渐统一河西走廊,他的儿子李元昊英雄出少年,在攻破甘州(今甘肃张掖)、西凉的战役中屡立奇功,由此名震西北。

宝元元年(1038),在继述祖、父基业后,李元昊率领党项人完成对西部的讨伐,已经有脱宋自立的能力。李元昊废除宋朝给他的封号、官职,自称“大夏”皇帝。这个与宋、辽(以及后来的金)三足鼎立的少数民族政权,史称“西夏”。

李元昊写了篇趾高气扬的表章送到开封,要求宋朝“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承认他称帝。宋仁宗阅后大怒,下诏削夺李元昊一切官爵,对西夏进行经济封锁,还四处张贴公告,用丰厚的赏金招募壮士刺杀李元昊,当然,最后也没人去。

李元昊见挑衅得逞,干脆就来硬的,发动举国兵力,东出攻宋。宋夏百年恩怨就此拉开序幕。

从李元昊的爷爷李继迁反宋,到靖康之变后宋夏脱离直接联系为止,在近一个半世纪里,宋、夏约有四分之三以上的时间在陕西、宁夏一带对立。因此,西夏成为宋朝敌对时间最长的政权,双方打的仗一点儿不比与辽、金的少。

西夏,这个尚武善战的铁血王朝,却消失在了丝绸之路的黄沙之中,至今充满神秘色彩。

国亡史作,是历代修史的传统。1227年,西夏为蒙古人所灭。元朝人修前朝历史,只编纂了宋、辽、金三个王朝的正史,对西夏丰富的珍贵文献,仅仅将宋辽金旧史中关于西夏的记载,附于三部正史之中,即《宋史·夏国传》《辽史·西夏外纪》《金史·西夏传》。近代以后,西夏文献被大量盗掘、破坏,更是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为史学界研究西夏史造成极大困难。如此一来,西夏就更加神秘了。

但在宋朝眼中,西夏曾经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2

范仲淹的另一首经典之作《苏幕遮》,也是在陕西时所作的作品: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从秋景秋思之中,可读出范仲淹与戍边士卒的思乡之情,更有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悲凉沉郁。正是残酷的现实,让范仲淹无比忧愁。西夏发兵后,宋军接连遭遇了三场大败,史称“镇戎三败”,先后死伤约二十万人。

老宰相吕夷简在朝中收到前线战报后,惊呼:“一战不如一战,可骇也!”

一败三川口。

李元昊攻宋,兵锋所指是延州。延州城有“三秦锁钥”之称,依山而建,地势险要。

延州守将、振武军节度使范雍兵力单薄,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势一筹莫展,被李元昊偷袭,西夏军直逼城下。李元昊以“围城打援”之计,在三川口(在今陕西延安)这一咽喉要地,设伏歼灭宋朝援军。延州成为孤城,被围攻七日,幸而天降大雪,才让露宿在外的西夏兵暂时退兵,围城之危解除。

此战,宋军西北边防的空虚暴露无遗,两员大将刘平、石元孙被生擒,损兵多达万人。刘平最后病死在西夏,宋朝以为石元孙也死了,便为二将追封致祭。没想到,石元孙不过是到西夏喝了几年“西北风”,后来被放回来。

宋朝众臣见石元孙活着回来,纷纷劝说宋仁宗,“军败不死辱国”,要把石元孙杀了。宋仁宗是个老好人,没放在心上,留了石元孙一命,将他贬谪到广西。

二败好水川。

三川口战役后,宋仁宗撤销范雍边帅之职,改派韩琦、范仲淹两位名臣经略陕西,部署对夏防务。

范仲淹接过这烫手山芋,一到任就重建防线、训练士卒,西夏兵感慨:“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小范,指范仲淹,大范指不久前败给西夏的范雍。

宋朝却在此时暴露了第二个问题,主帅意见不合。

当时,范仲淹主张积极防御,打持久战:“为今之计,莫若且严边城,使持久可守,实关内,使无虚可乘。”

韩琦的想法却是主动出击,集中大军打歼灭战,尽快结束战争,不然朝廷没面子:“屯二十万重兵,只守界壕,不敢与敌,中夏之弱,自古未有。”

庆历元年(1041),李元昊再次攻宋,就是利用了宋军的矛盾心理。他在进攻中引诱一意主战的宋将任福轻敌冒进,深入好水川(在今宁夏隆德)。宋军大举出动,也是坚持韩琦歼灭敌军主力的战略方针。进入好水川后,任福发现其中有诈,赶紧率军沿好水川撤退,但李元昊早已在好水川口埋伏十万精兵,并放置了许多装有鸽子的泥盒。

宋军将士出于好奇,打开了盒子,盒中系有哨子的鸽子直冲云霄,这是给伏兵传送的信号。西夏军看到信号,得知宋军已中埋伏,迅速从四周分割包围,歼灭宋军万余人。

主将任福宁死不降,拔剑死战,说:“我身为大将,带兵作战失败,只有一死以报效国家。”最后被西夏兵一枪刺入喉咙而死。这一天,宋军除了一名叫朱观的将领幸存,其余军官全部阵亡。这是宋夏开战之后最惨痛的失败。

韩琦收拾残兵败将后,行至路上,无数阵亡者的家人手持死者旧衣,提着纸钱,对韩琦痛哭道:“韩大人回来了,我儿的魂魄还能归来吗?”宋仁宗非常郁闷,气得饭都吃不下,将韩琦等人降职处分。

三败定川寨。

次年,李元昊集合兵马,第三次向关中发兵。

宋将葛怀敏兵分四路抵御,下令各路军在定川寨(今宁夏固原西北)会师。此举正合李元昊之意,他截断定川寨的水道,烧毁河上木桥,断绝宋军退路,之后趁着天气突变、狂风肆虐,向宋军发起进攻。

宋军又乱成一团,死伤无数,葛怀敏以下十余名将领皆战死,所部近万人全军覆没。西夏军趁势直奔渭州城下,纵掠几百里,满载而归。

宋夏最初交战,几次重要战役都以宋军惨败告终,损兵折将数以万计,出乎宋朝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军之败,首先败在军事体制上。将兵分离、内外相制等政策削弱了将帅兵权,宋朝内部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费)也导致数量庞大的宋军虚有其表,战斗力大打折扣。正如学者詹安泰的评价,军权集中带来了军力的削弱,政权集中带来了官僚机构的庞大与瘫痪,财权集中带来了统治阶级的腐化。

交战之前,宋军中很多刚参军的将士几十年未经战事,未尝听过战场上的金鼓,也不识战阵。他们生于衣食无忧的年代,充满骄惰情绪,对西夏的情况缺乏了解。

当听到李元昊称帝时,宋朝群臣还以为,李元昊“小丑也,请出师讨之,旋即诛灭矣”。结果呢?谁也没把这个“小丑”拿下,都是在吹牛。

相反,西夏以军事立国,东征西讨打下土地。李元昊不仅能征善战,还不断刺探宋朝边境与朝中虚实,甚至花钱买来宋仁宗从宫中放出的宫女,就是为了摸清宋军底细。

镇戎三败,给了宋朝惨痛的教训。三次大战后,西夏忌惮宋朝川陕一带的数十万大军,不敢深入,只得大掠而归,宋朝也无法一举打垮西夏,双方只能选择妥协。

恰好当时辽夏关系开始紧张,而西夏连年征战,早已疲困。庆历四年(1044),宋夏达成和议,宋仁宗封李元昊为夏国主,宋朝每年给西夏的岁赐上升到了银七万两、绢十五万匹、茶三万斤,李元昊向宋朝称臣,尊宋仁宗为“父皇帝”。

宋朝耗费了数万将士的生命,最后赢了面子。李元昊表面上为辽、宋双方的臣属,实际上在自己的领地内仍自称皇帝,与辽、宋形成鼎立的局面。

但宋夏之间的战火并未因此熄灭,仍时不时爆发冲突。正是有宋夏战争这一契机,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与之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都针对军事上的弊端进行了改革。

3

蔡挺是在范仲淹、韩琦之后镇守西北的老臣。

一年冬天,他为描述边塞生活,作了一首《喜迁莺》: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这首词本来纯属蔡挺自娱自乐,后来却传到了宫中。宫女见词中有“太平”等词句,以为是首好歌,皇帝听了会高兴,就唱给当时的皇帝宋神宗听。她们不懂“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是何意。

宋神宗一听“玉关人老”之句,才知蔡挺这是在抱怨镇守边塞多年,一年比一年老了,刚好最近几年天下太平,姑且饮几杯酒,寻求短暂的欢娱。听到这些话,宋神宗给蔡挺写了封信,说爱卿镇守边塞多年,我很挂念,朝中枢密院缺人,留个位子给你。于是,蔡挺调任中央,为枢密副使,一时传为佳话。

这个美好的故事背后,是宋神宗一朝在对西夏战事中打出了血性,“愤然将雪数世之耻”。

熙宁年间,王安石推行变法,其中的强兵措施就有裁汰冗兵、整编军队、设军器监、将兵法、保甲法、保马法等。这些改革措施,增强了宋军的战斗力。

有了将兵法,将领与士卒形成正规编制,一改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局面。

有了保甲法,大量农村壮丁接受军事训练,节省养兵军费。

有了保马法与军器监,宋军在军备竞赛中提升了一个等级,不再缺少战马,武器也不再是粗制滥造。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宋臣王韶在王安石支持下,出兵经营河湟地区,转战五十四天,先后收复了熙(今甘肃临洮)、河(今甘肃临夏)等五州,拓边两千里,招抚西北各部三十余万帐,设置熙河路,建立起一块稳固的战略基地。

王韶曾上《平戎策》,提出“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的战略。熙河开边,实则斩断了西夏的右臂,使西夏腹背受敌、各部相互孤立,一有良机即可出兵伐夏。

这位与苏轼、苏辙、曾巩、张载、章惇、程颢等名臣文士同榜的嘉祐二年(1057)进士,在宋夏对垒的棋局中打出了绝妙的一着。

机会来了。元丰四年(1081),西夏发生政变,年少的国主李秉常被囚禁,其母梁太后把持朝政。宋神宗乘此良机,派出种谔等名将,五路攻夏,以西夏的兴、灵二州为目标,企图一举将西夏荡平。五路大军中,出兵鄜延的种谔最为积极,势如破竹地攻下西夏多个城寨,一路打到夏州(今陕西靖边)、银州(今陕西榆林),因为粮运不济,又逢大雪,才被迫退兵。

元丰四年,五路伐夏后,宋夏又爆发数次大战,宋军虽没能如愿攻陷西夏的灵州,但收复了夏、银诸州和横山北侧。此后,宋朝在这场百年战争中转守为攻。

4

熙河开边之后,宋代词人写起西夏,总有一种志在必得的豪迈气概。其中的代表作,为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熙宁年间,苏轼被外放到密州(今山东诸城)为官时所作。词中的“天狼”,即指西夏。

宋哲宗、宋徽宗在位时,宋朝延续熙宁、元丰年间的战略,继续蚕食西夏。

宋哲宗绍圣年间(1094—1098),章楶为泾原路经略安抚使,集合兵马修筑了平夏(今宁夏固原西北)、灵平等五十余堡寨,增兵严守。

之后,宋军在平夏城之战中打退来犯西夏军,并乘胜追击,夜袭天都山(今宁夏海原南),使西夏失去聚兵就粮之地。

此后的宋夏战争中,西夏胜少败多,多次求和。

宋徽宗即位后,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来到了西北战场,他就是童贯。

童贯在古典小说《水浒传》中是一个大反派,在历史上被列为“六贼”之一,但在宋夏战争中,他却是一个有功之臣,曾为陕西经略使,多次带兵攻夏,对西夏步步紧逼。

有一次,童贯带兵至湟州,适逢宫中失火,不太吉利,宋徽宗下手谕,命令各军暂缓出兵。

童贯收到密令后,却将其藏入靴中,一句话也不说。将领问他这是为何?童贯说:“陛下希望出兵大胜。”继续带兵出战,竟取得大胜,又收复了四个州。

这一时期的宋夏战争,为两宋输送了大量军事人才。

在靖康之变中有心救国、无力回天的名将种师道,渡江后的名将韩世忠、吴玠、吴璘、刘锜等早年都打过宋夏战争,陕西军也成为日后抗击金军的主力。

到了宣和元年(1119),宋夏全面停战时,西夏已经彻底失去横山地区,再无防御北宋的最后屏障。如果没有靖康之变,宋夏战争有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可就在这时,宋夏之间出现了“第三者”——由女真人建立的金。靖康之变前后,西夏抓住了女真人这根救命稻草,转而依附于金。

1127年靖康之变后,西夏利用北宋灭亡之机,攻占宋朝此前在西北各州修筑的城寨,收复了大片土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西夏与金划分边界,东以陕西与山西之间的黄河为界,南以今陕西米脂、宁夏海原境内的萧关、甘肃靖远为界。

随着宋室南渡,宋夏几乎断绝来往,一场百年战争落下帷幕。神秘的西夏王朝,在与辽、宋、金、蒙等王朝的纵横捭阖中渐渐归于沉寂。 vS6EBFe1vNcY92NY92CmMRzZFAbpmdadqVH90sU2Cy+QNhMzRytTvUEzIn3Kbe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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