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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协会、人代会在三月下旬如期召开了,电台、电视台、有线电视台的播音员们在电波里荧屏中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全市人民盼望已久的政协会、人代会终于召开了,这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金都日报》上刊发了“两会”社论,也同样离不开这些套话,把金都渲染得浮漂漂的。其实,老百姓最明白,他们盼望已久的大喜事就是涨工资、住楼房,或者是子女上学,毕业就业。至于“两会”什么时候开,他们根本不闻不问,有的甚至连“政协会”、“人代会”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什么会不会,不就是开会嘛,无非是领导作个讲话,大家再跟上说些好话,你好我好大家好,完了之后当官的继续当官,种田的继续种田。

然而,今年的“两会”却不同于往年,因为一件偶然的事件,使平静的金都一下沸腾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报纸引起的。

3月20日,人代会正式召开。上午“两会”的代表和委员听取黄心刚市长、市计委主任、市财政局长分别作的政府工作报告、计划工作报告和财政工作报告。下午,人代会和政协会分别分成若干个小组审议和讨论这三个报告。报社为了迅速快捷全面地报好“两会”报道,要求两个采访组务必在晚八点整理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讨论发言,再交印刷厂连夜排版印刷,赶在次日一早出报。版面是这么安排的,头版安排了人代会开幕的消息、本报评论员的文章、会议侧记、图片,四版是《政府工作报告》摘要,三版是人大代表的座谈发言,六版是政协委员的座谈发言。下午六点,一、四版已开机印刷,内版二、三版的稿件正在整理中,晚八点,人代会的座谈摘要整理完备,经人大秘书长审阅签字后,丁雯给王总编家打电话请示王总编是否看稿,王总编说秘书长已签过字我就不审了,赶快交印刷厂排版。晚八点二十分,政协委员的座谈摘要整理完备,经政协秘书长审阅签字后,向涛打电话请示林家伟,林家伟说“两会”的稿件都经王总编审阅,你给王总编家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向涛又打通了王总编家的电话。王总编还是那句话,秘书长已经签过字了,我就不审了,赶快交给印刷厂让他们排版。

第二日一早,辛苦了一夜的印刷工人们早已把报纸打成捆交给了发行部。早上刚上班,列席参加政协会的王一飞就打来电话,要求发行部主任王永军立即组织人力把报纸发下去,让全市人民及早了解到“两会”的精神实质,并派员给“两会”的代表和委员人手一份,发下去。

大家忙忙乎乎到了十点钟,王一飞又打来电话让王永军立即停止发报。王永军说报纸已经发完了。王一飞几乎气急败坏地说,马上组织人员再收回来,报纸出了问题了。刚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给林总说一声,通知在家的人员立即开会,我马上就到,你赶快打电话通知邮局,各县没有发送的报纸立即停止发送,已发送的马上给县委宣传部打电话截留住,市区范围内等我回来再布置。

王永军接完电话,慌慌张张过来给林家伟打了个招呼,又忙着给邮局打电话去了。

林家伟一听报纸出了问题要收回,不免一阵紧张,头仿佛一下“嗡”的大了起来。要收回报纸,肯定是出了政治性的大问题,否则,不可能这么兴师动众。早上上班,他一直忙于别的事务,对新报只匆匆浏览了一下标题,内容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所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他还不得而知,现在再看,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组织在家的编采人员,总务后勤人员开会。

林家伟刚把人员组织顺当,王一飞就赶来了。

王一飞面色苍白,神情十分严肃。林家伟一看知道问题相当严重,心里不免一阵发怵,竟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了哪个环节,是不是与自己有关?他的心几乎提到喉咙上了。

王一飞一进会议室就说报纸出了问题了。他几乎语无伦次地说:“这次报纸出的问题很大,问题出在了政协委员的座谈发言上,个别人以点带面,片面地抓住一两个枝节,扩大事实,否定市委、政府的工作。现在问题出了,我们报社有责任也无责任,说有责任,是我们的记者水平太差,政治素质太低,造成了所选摘的发言导向有误。说没责任也没责任,因为政协委员的发言摘要有政协秘书长的签字。这些我不打算多说,等过后再认真总结。根据市上领导的指示,要收回报纸换稿重出。版面安排有林总编负责,把第三版韦长青、陆海昆两委员的发言撤下来,安排别的文章补上。力争下午两点半出来一部分,先发给‘两会’上的代表和委员。”

林家伟听到这里,知道没有他的事,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到了实处。一场虚惊过后,反倒暗地窃喜起来,心想,你王一飞负责审稿,出了问题你倒把责任统统推到别人的身上,自己一点儿都不承担,能说得过去吗?等事情过后,市委、市政府难道会对这样的政治事件不追究责任吗?如果追究起来,你王一飞也脱不了干系。这样一想,他反倒巴不得把事情越闹越大,闹得满城风雨才好。这时,也就在这时,他突然联想起革命样板戏《龙江颂》中一个烧窑的阶级敌人说的一句台词:“把火烧得越旺越好。”他记不清这位阶级敌人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同江水英同志对着干,江水英同志领着大伙儿去抗洪,他却对烧窑的朋友说了那句话,说的时候表情狰狞,恶狠狠的口气。此刻,当他联想起了“把火烧得越旺越好”的这句台词时,就把自己同那位阶级敌人扯到了一起,竟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混入到报社内部的阶级敌人?

王一飞安排完了改版出报的事谊后,又部署起了收报工作。王一飞说:“‘两会’上的报纸我已安排跟会的记者去收。按照市上的要求,要一张不漏收回来,这是政治任务。发送到各单位的报纸,各批发零售点的报纸,由谁发送的再由谁收回来,谁要收不回来,不仅在政治上承担责任,而且在经济上也要加以制裁。”王一飞讲到这里,发行部主任王永军进来了。王一飞就问王永军,邮局的报纸是否发下去了?

王永军说:“他们已经发出去了,我已向各县的宣传部打电话联系过了,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截留住,郊区的几个乡镇我也打电话部署了,看来没啥问题。”

王一飞听完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说:“问题既然出了,我们也不必惊慌,要沉着应战。在座的编辑、记者、后勤总务人员,要深入到车站、旅店、公园、商场里去,要从小商小贩、报童手中买回报纸,资金不足,可向会计处打个借条把钱借上,等收回报,拿着报纸报销。”然后,王一飞又给每个人分了区域和地点,要求他们赶快行动,中午不休息,在街上吃点快餐,力求赶在下午三点前结束工作。

安排部署完了,王一飞像指挥完了一场战役,身心疲惫地对林家伟说:“报纸你看过了?”林家伟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发虚。

王一飞说:“这完全是胡搞,报纸就是办报人办的,让这个长哪个长的审阅签字,签完了字,出了问题还是报社的,这个长哪个长怎么不去收报去?这都是胡搞。”

林家伟说:“这个责任我们不能承担,谁签字让谁承担去。我们大不了承担一些经济责任。”

王一飞苦笑了一下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市上领导未必这么想呀。家伟,我还得到会场上去,这里你就多留个心。”说着就站起来,向司机老仇招了招手。

林家伟看着王一飞下楼的背影,猛然觉得他明显地有了一种老态。过去,他一直认为王一飞很精神,尤其那天晚上王一飞驾着车拉着丁雯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时,他甚至觉得他不仅精神而且还很潇洒。现在,就这么一件事,仿佛一下击垮了他。人,有时候是相当脆弱的。

林家伟回到办公室,找了两篇“两会”小特写,换下了两委员的发言摘要,叫来责编,吩咐他拿去交印刷厂重新制版,然后拨通印刷厂曹万善厂长的电话,讲明了改版理由,叮嘱了出报的时间,才得空拿过有问题的报纸,想看个究竟。

三版的主标题很鲜亮,《参政议政进言献策振兴金都共话改革》几个黑体字占了统栏,副标题是《政协金都市四届二次会议部分委员座谈摘要》。林家伟的目光跳过其他人的发言,一下子找到了韦长青的发言。

韦长青:这几年金都发展很快,这与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是分不开的,但是,如果我们在工作中再减少一些失误,金都的发展不是更快吗?有些失误不是无法克服的,而是人为造成的,是属于决策上的失误,比如我们的煤制气工程,这是官方讳莫如深的话题,又是老百姓意见最大的一个话题,我们1亿2千万投进去了,还欠着澳大利亚的贷款,仅每年的利息就要承担几百万,10年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不能眼看着那一块设备废铁一样堆在那里没人管呀,虽说那是上届领导班子搞下的,与我们这届班子没有多少牵连,但也不能不闻不问,即使廉价处理了,比堆放在那里风吹雨淋到末了再卖废铁强。再比如,金威皮革再生公司,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初办厂时,报纸电视上宣传得多么多么好,说是招商引资,开发资源。政府先后投进去了几百万,买回来的都是香港人的一堆旧设备,公司还没有上马就垮下去了,近百名集资工人没上一天班就失业了,追要集资款又要不来,状告无门,怨声载道。类似这样的失误还不只金威皮革再生有限责任公司一家,如果我们的政府多一些调查研究,少一些主观武断,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钱用对地方,这样的失误岂不是避免了?林家伟看完这段话,觉得说的都是实情,而且比老百姓议论的要客气多了。老百姓一谈论起这些话题,几乎是恨得咬牙切齿,不论你最初的动机是多么善良,多么美好,但事实上是一个多亿投进去买回来的是一堆无用的废铁,这样的事实,你可以说服领导干部,你却无法说服普通老百姓,让他们也跟上别的领导干部一起唱赞歌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身在基层工作的知识分子韦长青总算为老百姓代言说了一句真话,可现在面临的是从党报上撤去他的发言,可见,有时候说真话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民主永远是相对的。

接下来,就是陆海昆委员的发言,林家伟又认真地看了起来:

陆海昆:我很赞成韦长青委员的发言,我认为,政府为什么项目投资,为什么人投资,这不仅仅是一个目光问题,远见问题,认识水平问题,更重要的还关系到廉政建设问题。为什么这么讲呢?是因为我们的好多企业还有待于政府的扶持,我们的文化建设,我们的城市建设也需要政府的支持,但是,政府却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了一些所谓的高新项目建设中,投放到了一些私营老板的手中,倘若投进去带来了真正的经济效益也罢,可带回来的却是一堆堆废机器和一片片新废墟。这仅仅用“决策失误”难道就能解释了的吗?我认为问题并没有那样简单。

陆海昆委员是金钢集团公司的总工程师,林家伟曾经为金钢集团公司的一个技改项目采访过他,这是位为人刚正不阿的技术权威,据说因为他为人过分的正统,不会虚于委蛇,好几次本该要上去的都没有上去。陆海昆委员的发言触及到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但也仅仅是一个擦边球,还没有触及到疼处,就引起这么敏感的快速反映,可见,有些人是多么害怕真正的民主。

林家伟掩卷一想,不觉哑然失笑,觉得市上的个别领导真是太滑稽可笑了,太神经质了。本来这样的发言根本没有触及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只不过泛泛而谈而已,犯不着去大惊小怪,更用不着去收报纸,这样一搞,反倒把事情闹大了。事实上,老百姓看报根本不会认真去看某一个领导的讲话,也不会认真地去研究这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的发言摘要,一般的来讲,上了报纸的这个代表、那个委员的发言摘要几乎都一个腔调,都是报告深刻,鼓舞人心等等,有多少人会花时间花精力去看这些枯燥的、千篇一律的赞歌?除非是会议圈内的,或者是权力磁场内的才会字斟字酌句地去揣摩这类报道。即使有一两句不太顺耳的话,不要去吱声,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一星期,自然而然消失了,倘若兴师动众去收报,反倒为这张报纸作了活广告,本不在意的老百姓反而非要找来一看,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再说,两委员并没有具体地涉及到哪一个领导,只是针对一些事例,提出了一些诚恳的意见,虽也隐喻了在某些项目的投资建设中不能排除腐败的可能,可也没有说谁谁谁搞了腐败。倘若为此大动肝火,收回报纸,撤销这些发言,岂不是压制民主,排除异己吗?再更深一层说,既然你做得堂堂正正,既然你为政清廉,既然你在那些项目的投建上问心无愧,为什么这么惧怕别人提及那个话题,为什么这么惊慌失措,这不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林家伟始终认为这个层面的领导干部有良好的政治修养和领导水平,在权术上也有高于他人的谋略与城府。平时,他都很尊重他们,见了面总有一种诚惶诚恐之感,没料到在对待这件事上却现显出了他们另一面,这就是由过分的脆弱而排生出的过分的浅薄,由权力的过于集中造成了由情绪决定下的狭隘与片面,从而,也便从他们的身上体现出了普通人常犯的错误,恼羞便会成怒,成怒就会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不及后果。

林家伟瞎想了一气,下班时间就到了。 R0m0vKJm2xuzqY5VIyUwbT5r8uv4wW2/AFJEeNAu/7fW043pPtPieFgU9kbxkTK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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