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做过各式各样的梦。做了噩梦,惊醒时通身汗湿,怦怦心跳,余悸犹在。当在梵蒂冈西斯庭教堂看到米开朗基罗(1475—1564)的壁画《最后的审判》时,仿佛就是这种梦境的再现!我们也做过轻松舒适的梦,幽静的田野任你信步,温情脉脉的人们与你无争,景色是美好的,人世间是善良的……梦醒后会为失掉了这寓言世界而惆怅!那么我们去瞻仰夏凡纳(1824—1898)的壁画吧,我们于此又进入了失去的好梦境!米开朗基罗表现了天堂地狱的紧张,夏凡纳抒写了人间的宁静,宁静也许只是片时的,但人们祈求宁静!
我瞻仰过威尼斯丁托累托(1518—1594)和委罗内赛(1528—1588)的巨幅壁画,金碧辉煌的服饰,雍容华贵的人物,那种奢靡的贵族之家欲令人陶醉吧,但并未能给我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看过大街的巨幅油画《加冕》,庄严肃穆的宫廷仪仗令人生畏,但与我何干!我看过许许多多虔诚的宗教壁画,也都未能引起我多大的共鸣。但在夏凡纳的朴素的壁画前,我感到特别亲切,我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停下来,近看,细读,我被深深感染了!那是人间,是民间,是我们老百姓生活在其中的天地!夏凡纳曾进入德拉克洛瓦(1798—1863)的画室,并得到这位大师的青睐。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一种误会,伟大的浪漫派大师、杰出的色彩画家德拉克洛瓦善于渲染强烈的色彩,但却是平庸的教师,他的学生不能得其三昧,往往胡乱涂抹。夏凡纳所见的自然不是如此,他偏爱的是“和谐”。气质不能教人。他和大师不是同路人,他离开了大师,只着眼于生活和自然的真实,终生认定了那是灵感唯一的源泉。粗粗浏览一下夏凡纳的壁画,往往可遇见浓密的丛林、丰满的葡萄园、静静的湖泊、缓缓的河流,农夫们在推磨、犁田,樵夫在打柴,泥水匠在建墙,木匠在造桥,铁匠在打铁,妇女们将苹果送入酒窖,或纺线,或织网,载重的船在行驶,柳荫深处有人们在洗澡,岸上年轻的母亲在哺乳……作者将富饶可爱的祖国的优美生活历历展现在读者面前,看过夏凡纳壁画的全世界读者们,也都会向往着这梦境般和平、安居乐业的法兰西吧!
夏凡纳在大壁画中往往用象征手法表现寓意,如巴黎大学圆厅的《文学、科学和艺术》,里昂艺术宫的《文艺女神在圣林中》,巴黎市政厅的《夏》和《冬》,马赛宫的《马赛,东方之门》,亚眠博物馆的《和平》《战争》《劳动》《休息》以及《秋》《睡眠》……道是有“题”却无“题”,这些壁画的题目也只是楔子或引言,作者于此抒写的真正内容是人间生活的长河,是宽银幕的风俗画,是人与大自然的综合造型美,是形象美的诗篇。在《文学、科学和艺术》的世界里,科学家、学者和文艺家们在研究、思考,漫步于林间草坪,人们有着共同美好的理想吧,互相呼应又互不干扰。世界上真有这种仙境吗?月球里已肯定没有,这只存在于夏凡纳的壁画中。在《文艺女神在圣林中》,作者没有将众神安排在希腊赫利孔神山上,画面中只是湖畔疏林,卡丽奥普给姐妹们朗诵诗句,有人闲谈,有人默坐,有人懒洋洋躺在点缀着花朵的绿茵上,欧戴普与泰丽正在空中唱歌弹琴,飞来相会。水仙非仙,清白洁净便自成仙,神女们的飘逸高贵来自造型的典雅优美,几个爱奥尼式的卷涡柱头是希腊时代的见证。
夏凡纳的壁画主要分散在亚眠、里昂、卢昂、夏特勒、普瓦基埃市政厅、巴黎市政厅、尚帕涅教堂、波士顿图书馆及巴黎大学等处,最为集中的是在巴黎先贤祠。此馆始建于1754年,法国大革命后这里便作为伟人们的殡葬处,雨果、左拉们的骨灰也都安置在这里,馆上铭刻着大字:“国家感激伟人们”。1874年后,夏凡纳于此作了一系列的巨幅壁画,从此先贤祠更增添了艺术的光辉。这组壁画主要是表现了传说中保护巴黎的圣女圣日内维耶的故事,如《圣女的童年》《圣女在祈祷》《圣女在分发食物——人民因巴黎被围处在饥馑中》《圣女在守护着沉睡中的巴黎》……今天,为了写这篇稿子,我查阅了圣女的传说,她诞生于南戴尔,天主教将每年的1月3日作为她的纪念日。但当年在先贤祠看夏凡纳的壁画时,我根本没有去研究什么圣女的经历,一头就扑向眼前展现的劳动人群:他们从帆船上背下粮食;乡亲们围绕着神父在欣赏一位美丽的小姑娘;男子壮健的背影;年轻的妈妈抱着可爱的娃娃;耕牛、大树、遥远的青山,羊群分散开去,有的在默默低头吃草,有的仿佛诗人似的伏在幽静的角落里;蓝蓝的夜空,月色皎皎,巴黎沉睡了,憔悴的老妇守在门前,是她的不眠之夜……壁画中圣女的形象正源于夏凡纳的夫人,那“守夜的圣女”已是她抱病时最后一次做模特儿,夏凡纳作完这幅画后不久,夫妇俩便相继去世了。
夏凡纳的人物造型修长,姿态绰约,站着的亭亭玉立,躺卧的舒适自如,或横斜侧卧,或曲臂支颔,每个动作都考虑到剪影效果,低头沉思与仰天遐想又均出自内心的流露。群像组合间俯仰顾盼更显得情意绵绵,动作轻松柔和,仿佛电影慢镜头所摄取到的最优美姿势的瞬间。夏凡纳经常用高高的树林构成画面,紧密配合以站立为主的人物,从人物的直线上升到林木的垂线,垂直线是画面的主调,它保证了壁画和墙面的均衡及稳定感。夏凡纳降低了光影效果,有体无光,他用线与块面结合塑造人和景的装饰性形象。构图和物象身段的剪裁是他艺事成败的关键。他以素雅色彩为主调铺盖巨幅壁画,使室内保持安宁平静,使墙面显得后退了,画境与观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使人感到压抑。局部设色则采用固有色搭配的装饰效果,当一群妇女集合在一起时,她们间浅绛粉色之类的衣裙色块穿插使我联想到《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演奏乐女们。如果要以最简单的几个字来概括夏凡纳壁画的艺术特色,那就是:“和谐”与“单纯”。众多的人,各样的景,不同的形,各异的色,画面的一切都统一在高度的和谐里,这是夏氏独家的和谐。至于单纯,那是愈到晚期愈近炉火纯青。他早期作品也曾受威尼斯派或普桑(1594—1665)等人的牧歌式情调的感染,画面沉浸在明暗的氛围中,并略带一些甜腻之味。晚期作品则单纯清澈,呈现出东方壁画的特色,这是夏凡纳风格的成熟,所以他自己说,先贤祠的壁画将写出他的遗嘱。
夏凡纳的人物都是古装,希腊的姿态,罗马风度的服饰,但背景风光却是现代的。人生易老天难老,世纪继承着世纪,宇宙和自然的变化是不明显的。人呢?人易变,但人的本质,赤裸裸的人也是变化不大的。夏凡纳笔底的人间是古今有普遍性、有永恒性的人间!
夏凡纳在作先贤祠的巨幅壁画期间,利用间隙时间作了一幅《贫苦的渔夫》,画面天气肃杀,可怜的渔夫立在木船里合着双手低头在等待,等待鱼?等待命运?桨、网和船底倒影的强劲纵横线组成了渔夫的牢笼。婴儿裸卧在沙滩草地里,妇人采折野花想逗孩子吧。都德的小说以含泪的微笑叙述心酸的苦难,夏凡纳这幅渔夫是沉默的申诉!
夏凡纳构图的另一重要特色是人和景的有机组合。西方历代名画中以人物为主,配以背景的佳作不少。柯罗(1796—1875)的许多风景画中出现抒情性的人物,但仍是以风景为主,人物只是点缀。夏凡纳画中的人和景的分量是平衡的,相互的制约关系是严谨的,有的建筑物几乎同界画一般规矩,但和人物的波状线仍配合得十分协调。人物造型优美,作者确是煞费推敲,“呕尽了心血”。树木结构也刻画得坚实多姿,都是在生活中深入观察和实地写生得来,每棵树都坚挺有力,生气勃勃。我这个东方人在瞻仰夏凡纳的作品时,不自觉地就联想到韩滉的《文苑图》和宋人无款作品《寒林秋思图》,他们有表现手法的共鸣,也有意境的共鸣。
载《世界美术》198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