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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风诊局

松浦郡的“宋风诊局”是日本关西一带著名的民间诊所。这家“宋风诊局”的生意好,主要是由于诊局的主人许仪是一名中医高手,精通针灸和药膳之术,疗效神奇,令前来就诊的日本百姓无不满意。加上许仪一向乐善好施,卖的药又实惠,所以他的诊局门口常常是来者如云。

这一日下午,他见天色已晚,正准备吩咐弟子朱均旺去关门收局,却见一个青年武士略弯着腰,一步一步缓缓挪近了门口边。

“桃四郎——平时都是你母亲生病了由你扶着来,今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朱均旺站在门口一看,原来是诊局里的常客桃四郎。见到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坐在店中医案后面的许仪亦是一惊:“桃四郎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且过来让许某瞧一瞧。”

桃四郎伸手在后背上轻轻捶着腰,也不立刻答话,只是吃力地在朱均旺的搀扶下走上前来,倚着医案前的椅子坐下,声音沉闷地说道:“在下倒没得什么病。只是近日忙着为关白大人修建名护屋城墙,好像在抬城砖时扭伤了腰——许医生,你开点儿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让在下敷一敷再看吧……”

“哦?抬城砖时扭伤了?”许仪急忙从医案后面转了出来,走到桃四郎的身后,撩起他的衣裳,仔细察看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势,沉吟着说道,“你这伤并非一朝一夕所致,恐怕有了些日子吧?……唉!依许某之见,你的体质本属上乘……能让你累成这般的,必是极繁重的苦差事啊……”

许仪一边说着,一边退回医案后边坐下,提笔写了一张处方,交给朱均旺去抓药。同时,他从案头的一方红木药匣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来,倒出六粒朱红色的药丸,拿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包了,递给桃四郎说道:“这是原产我们大明国的‘虎骨麝香丸’,对治疗跌打损伤极有疗效的……你拿回去服用吧!”

“这……这怎么使得?”桃四郎似是感动至极,连连用手推辞,“许医生,这药丸既是大明国原产,想来一定很珍贵吧?在下哪有米钱购买得起?谢谢了……”

“不收你的米钱!”许仪呵呵一笑,挥了挥手,一脸的和蔼可亲,“我大明国人行事,一向是‘义利分明’‘济人为本’。你家境困难,购药治病实属不易,这‘虎骨麝香丸’就当是许某送给你的了……”

“许医生……许医生,您真是菩萨心肠啊!”桃四郎的眼眶里顿时浮起了晶亮的泪花,“在下的母亲这么多年来身患痼疾,常常到您这里问诊求医……您几乎每一次都减免了我们的药钱……算起来,您怕是为我们家省掉了近千石米钱……您……您真是在下的恩人啊!桃四郎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哪里……哪里……我中华儒宗孔子曾教导我们:‘仁者爱人。’许某虽是一介庸医,却也不敢忘了此语,”许仪听了,急忙拱手谦逊地答道,“桃四郎,这是许某应该做的。你不必如此多礼。”

“中华人氏果然是‘谦谦君子、仁者风范’啊……”桃四郎感慨万分地看着许仪和蔼的面容,“那大明国里像许医生这样高风亮节的人一定很多吧!”

“那是当然,”许仪双目从店门口望出去,投向那遥远的西方,仿佛带着一丝深深的思念,悠悠说道,“许某的所作所为,在‘礼仪之邦’的大明国里,三岁童子亦能做到——这又何足称道?只可惜,当年一别故乡,至今已二十余年,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踏上大明国的土地啊!”

“噢……如您所说,这大明国也真不愧为‘礼仪之邦、鼎盛之国’了……”桃四郎也无限憧憬地举目遥望西方,喃喃说道,“可是,唉……也不知丰臣关白大人心底里怎么想的,却要‘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进击大明’!”

“哦?许某近来也曾听到松浦郡里的僧人在大办法坛,宣扬要兴兵征伐朝鲜、大明……”许仪面色微微一变,却又迅速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天听到桃四郎也这么说——看来,丰臣关白大人真是要发兵征伐大明国了!”

“是啊!”桃四郎沉沉一叹,点了点头。

“这会不会是流言呢?丰臣关白大人最喜欢空嚷嚷了……”许仪按捺住心头的紧张,脸上仍是装着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说了好多大话从来没兑现过……这一次喊什么‘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进击大明’,只怕又是他的梦话吧!”

“嘘……噤声!”桃四郎做了个手势打断了许仪的话,瞧了瞧店门外四下无人,便探头凑到许仪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许医生日后千万不可在别人面前评说关白大人什么事了——万一被一些奸佞小人听到后举报上去,是要杀头的呀!”

“这一次‘俯取朝鲜、进击大明’,他倒真的不是在只喊不做了。他是认了真的了。实不相瞒,让在下累得扭伤了腰肌的这座名护屋城池,就是为丰臣关白大人亲自坐镇指挥西征大业而修建的。还有个消息告诉你,听我们的首领大人小西殿说:关白大人连下了三道手令,让各位大名出兵出船限期集结出征呢!三四个月后就要向朝鲜、大明发兵宣战了……唉!我们在国内才刚刚休战了不到半年……又要被关白大人征调出去渡海远征朝鲜和你们的大明国……”

说到这里,桃四郎语气停顿了一下,仰脸看了看许仪,深深感慨道:“本来,许医生是我家的恩人,和你同族同根的那些中华人氏应该也算是我家的恩人。在下岂愿与他们为敌啊?!唉!真不知道丰臣关白大人是怎么想的,突然就逼着我们背井离乡踏上异域之地跋涉万里西征大明……只是这一去之后,我那可怜的老母亲又有谁来照顾她呢?……这件事,让我桃四郎一直是念兹在兹、难以释怀啊……”

“唉!丰臣关白大人也真是……”许仪开口刚说了半句,忽然想起方才桃四郎的提醒,便又闭口打住了,在药案后面静了片刻,才悠悠说道,“算了,算了,事已如此,我们黎民百姓又能再说什么?大战将至,也唯有勉力自保了!桃四郎……你放心——此番你若被征调离去,照顾你母亲的事儿,就搁在许某身上吧!她的米钱、药物,许某会及时派朱均旺给她送去的……”

“朱均旺在一旁听到了,也微笑着点头说道:“就是就是!”桃四郎,你就不要为你母亲的事儿烦恼了……”

“许医生这么说,不知让在下怎样报答才好呢?”桃四郎闻言,双眸中泪光莹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许医生,你们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我们日本人有句古话:‘志士报恩,在行而不在言。’——日后,许医生只要发一句话,我桃四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许仪急忙起身向他摆了摆手,“我们这所诊局先前也曾被那些无耻浪人骚扰过,若不是桃四郎挺身而出仗义解围,许某又岂会有今日之余力来照顾你母亲?说起来,这也是桃四郎平日里行善积德的报应啊!”

“许医生这番话可就令在下无地自容了……”桃四郎伏在地上,只是连连叩头,“那些浪人不敢把您怎么样的……朱均旺兄弟的身手,当时在下曾见过,他们哪能在您手底下占得了便宜?在下当时拔刀相助,也实在是对他们的无耻言行看不下去了……没想到许医生却一直将这事儿挂在心上……”

“呵呵呵……你就别再谦谢了……”许仪举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将朱均旺抓齐包好的药物递到了他手上,含笑说道,“扶危济困、助人为乐,本是我中华人氏的立身之本!你我平等相待、真诚相助,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且拿药回去好好调理自己的腰伤才是……”

桃四郎慢慢伸手接了许仪递来的药包,双目噙着泪光,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谢意转身而去。

许仪站在店门口处,目送着桃四郎走出了很远很远,方才折身缓缓走回店中。

他坐到药案后边的木榻上,面色一下凝重起来,静静地深思了许久。然后,他才轻声吩咐朱均旺道:“把店门关了,顺便看一看门外有没有什么闲杂人……”

朱均旺一愕:此时刚近黄昏,离关门收店还有些时间呢!但他看到许仪的面色,便不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急忙上前探头在门口处四下里探望了一番,见周围并无人影,这才紧紧关上了店门,转身回到许仪面前站住。

“均旺……”许仪抬眼深切地看了他许久,突然开口用汉语说话了,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低沉,“记得二十三年前,为师带着你随那批日本浪人乘船远来这日本松浦郡行医谋生时,你才刚满六岁……一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你今年也是二十九岁了,明年你就三十,该独立了……为师也有意放你出去悬壶坐诊……”说着,他语气蓦地一顿,沉沉又道:“为师本来还想好好为你庆祝一番,但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师父怎么说这样的话?”朱均旺大吃一惊,“您身体好好的,说什么‘成’呀‘不成’的……这让均旺听了很是惶恐啊!”

“该来的终究要来……今天也到了该告诉你一切真相的时候了……”许仪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店中照壁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华佗画像前,他静默了片刻,忽然一伸手,将它掀了上去。

朱均旺一见之下,惊得张大了嘴几乎要脱口喊出声来:那张华佗画像背后还悬挂着一张微微发黄的画像,上面画着的是一位金盔银铠、持刀而立的汉人将军。他在画中虎目环睁、须髯如戟,睥睨之际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

“戚大帅……”许仪站到那幅画像前,恭恭敬敬地抬脸仰望着,眸中闪起了点点泪花,声音也哽咽了,似有无限感慨地说道,“您真是料事如神啊……二十三年过去了,您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倭寇果然是狼子野心,又要对我大明朝下手了……许某真希望您还能活在世上,还能带着我和兄弟们奔赴海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倭寇血’啊!……”

“师父……”朱均旺迟疑着说道,“您……您……”

许仪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画像,哽咽着流泪,没有立刻答话。半晌过后,他才渐渐平复了心情,却仍是一言不发。

在朱均旺惊疑交加的目光中,只见许仪忽然伸手解开了腰间丝绦,慢慢脱下了身上的白衫——在他健壮结实的肢体上,一道道伤痕深深长长、斑斑驳驳,令人触目惊心。

“均旺……你先别吃惊……”许仪依然没有回头,仍是低沉地说道,“其实为师在二十三年前便是大明抗倭第一名将戚继光大帅手下的一员游击将军。二十三年前,大明朝福建、浙江一带的倭寇被戚大帅一举荡平、驱除净尽之后,他并没有对溃退回日本国的倭寇们放松警惕。那时他就预言:倘若日本国有朝一日内战平息,难免会有狂妄之徒野心骤发,纠集倭寇卷土重来犯我大明。为了及时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密令为师和其他数十名深通倭情的得力干将伪装成海盗、游商,随着溃退回去的倭虏半挟半揽地进入了日本国内。然后,为师等就潜伏下来,随时伺察倭情,若是发现他们对我们大明稍有异动,便要及时传送消息回国,让大明朝廷能‘防患于未然’……”

言至此处,许仪的语气顿了片刻,瞧了一眼正听得张口结舌的朱均旺,又道:“如今,丰臣秀吉这狗贼野心勃勃,蓄谋进犯我大明,大战已然难以避免。我大明实是不可不防啊!——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为师须得千方百计将这消息送回国内以备不测!可是,这里的形势波谲云诡,随时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为师又不敢轻易离去,生怕误了自己的伺察之责……唉……为师真是左右为难啊!……”

“师父,您的意思徒儿已经懂了,”朱均旺听到这里,顿时从一片惊愕转回清醒中来,“师父这么多年来在日本为了我大明朝的安危而屈身隐忍,这一份苦心孤诣之精神,委实令徒儿敬佩不已!您经常教导徒儿要‘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如今我大明朝是‘山雨欲来’,您若有什么事需要徒儿做的,尽管吩咐吧!徒儿拼了这条小命也要圆满完成……”

“很好!很好!”许仪听罢,无限欣慰地看着朱均旺,伸出手来在他肩头上拍了数下,高兴地说道,“均旺,你真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其他的话也就不多讲了!为师希望你能尽快收拾一下行装,明天以购买药材的名义乘船先到琉球国去,然后再从琉球国转乘商船赶回大明境内向朝廷报送倭寇即将来犯的消息……”

说着,许仪又转身到药案案头上那个红木匣中摸索片刻,拿出一块巴掌大的虎头铜牌来,递给了朱均旺:“到了大明的宁波港后,你立刻带上这块虎头铜牌到福建总兵衙门找游击将军吴惟忠和骆尚志,报上为师的姓名,他们都是为师在‘戚家军’中的刎颈之交……他们也知晓当年为师奉戚将军之密令潜入日本伺察倭情一事……只要你把为师的口信带到,剩下的一切事情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办了……”

“师父尽管放心,徒儿一定不辱使命,”朱均旺伸手接过了那块锃亮的虎头铜牌,含泪看着师父,动情地说道,“不过,徒儿这一去之后,师父孤身一人留在狼窟,想来定是凶险万状,还望师父您要多多保重才是……”

许仪暗暗一咬牙,忍住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脸上绽出淡淡的笑容,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傻徒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为师这一身武艺,只怕十几个倭贼也近不了身来!……倒是你这一路舟车劳顿、万里远航,才要时时谨慎啊!——你放心去吧!为师每天夜里都会在戚大帅的英灵前为你焚香祈祷的……” w/VtkUE4Oy0pW8wjTWdfGfaowAqEx8GTLw773/86bCaT24bKOTgQNDErU2OpUa6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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