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扬起层层海涛,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粉碎开来,溅起漫天飞沫,人们的视野一派迷蒙。
顺着那一片片浪花直望过去,在很远很远的海天相接处,几个黑点若隐若现。许多日本人都知道,那些黑点便是对岸朝鲜国的岛屿了。但他们也仅仅是从别人的传言中知道这一点而已——对于这个一海相隔的邻国,他们从来都不曾亲身踏上它的国土,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自是陌生得很。
距离海滩三四里外的荒野上,“叮叮当当”的响声此起彼伏,一队队穿着紧身装束、戴着尖顶小笠的日本足轻士卒正拿着钻头、手锤,挥汗如雨地埋头打磨着一块块黑亮如漆的混合土城砖。这些城砖是用最坚硬的黑黏土掺进白石灰,混合着糯米汁搅拌蒸煮,然后加压密实而成的。
“我说,桃四郎,这关白大人为何要在这儿修建一座号称‘最坚固、最壮观、最华丽’的‘名护屋’?”一个胖胖的日本足轻抬起头来,随手揩了一把脸上横流的热汗,有些疑惑地问身旁另一个足轻,“我先前以为,关白大人会把天皇陛下居住的京都修成‘最坚固、最壮观、最华丽’的城池呢!”
“犬半助!你没事乱嘀咕什么?”桃四郎头也没抬,一边继续俯身握着手锤、钢钻,专心致志地打磨着自己面前那块黑色城砖,一边冷冷说道,“关白大人颁布的命令,咱们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谁也不能多问什么!你还是专心把你手头的这十块城砖打磨好吧!”说到这里,他忽地仰脸看了犬半助一眼,加重了语气说道:“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关白大人说了:‘一定要把这座名护屋的每一块城砖都打磨得坚不可摧……’”
“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了!你也别唠叨了……”犬半助讨了个没趣,只得又埋下头弯下腰“叮叮当当”打磨起自己脚下那块坚硬异常的黑色城砖坯料来。
正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车马喧哗之声轰然而来,惊得那些正在打磨黑色城砖的足轻士卒们不禁停下了手头的活,纷纷扭头看去。
只见东面那条黄土大道上尘土飞扬,一面面绣着“三株桐”花纹的旌旗迎风猎猎招展。而那些旌旗之下,便是一列列车辆和一队队骑兵飞驰而来。
一看到那“三株桐”花纹旗,士卒们便慌忙丢下手中的铁锤、钢钻,一个个就地埋头伏下身来,也顾不得地上碎石硌得身上生疼,一齐朝着这些马车、骑兵拜迎不起。
“哗哗哗”一阵杂响,那数不清的马车、骑兵一直驰到这个城砖打磨场的周边才停下。在他们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下,一辆顶上插着五彩描金孔雀翎团扇的马车径自驶到了场地中央。然后,马车的珠帘掀了开来,一位身着金亮缎袍的秃发老者在两名绝美侍姬的搀扶下,踏着八个躬身伏地的武士脊背,就像踩着一块块宽阔的“垫脚石”一样悠然自得地缓缓走了下来。
在场中众人眼里,这个秃发老者已年近六旬,却显得精神矍铄,一双三角眼更如夜空寒星一般灼灼闪光,眼神凌厉得让人不敢对视。在他举止顾盼之际,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掩盖了他本人的丑陋相貌。剥去那股戾气的掩饰,他其实是尖嘴猴腮、额角狭窄、颧骨高耸,活脱脱一只瘦猿的模样。
秃发老者双脚刚一落地,便使了个眼色,让搀扶他的那两名侍姬放手退了开去。他整了整衣襟,在那片空地当中负手而立,犀利的目光向四周环视着,仿佛一个凛然不可接近的霸主,那么高傲,又那么威严。
就在那些打磨城砖的士卒们惊疑不定之时,却听那老者身后一列手持长刀的侍卫突然齐声高呼:“关白大人驾到!”
这声音宛如一阵惊雷在士卒们的心头滚滚而过——原来,这个金袍老者就是当今日本国内连天皇陛下都要礼敬三分的关白大人丰臣秀吉!
对于这些士卒来说,有关被日本人誉为“乱世第一奇男子”的丰臣秀吉的各种传说实在就像神话一般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三十七年前,二十岁的丰臣秀吉还只是织田信长府中一个卑微的奴仆;三十七年来,丰臣秀吉在织田信长的一手提拔之下,异军突起,先后打败了明智光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北条氏政等强宗大藩,收服了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小早川隆景等各方枭雄,终于一飞冲天,成了驾驭诸侯、一统日本的“关白”!
在日本的历史上,“关白”一职相当于中国古代官制里的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高职位。自古以来,日本的“关白”只能由出自上古藤原一族的近卫、鹰司、一条、二条、九条等所谓“五摄政”家族人员出任。
而丰臣秀吉挟降服诸侯、肃清日本之赫赫功勋,打破了这千百年来由“五摄政”世族垄断“关白”之职的传统,凌驾于诸侯、百官之上,被正亲町天皇封为日本国历史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关白”。所以,关于丰臣秀吉的一切,都被日本士民视为莫大的奇迹,士民无不对他敬畏臣服。
可是今天,就是这位近似于天皇陛下一般拥有巨大权势和传奇色彩的大人物,居然驾临他们的身边!这让士卒们心头既狂喜又惶恐——狂喜的是,他们竟然能目睹关白大人赫赫不凡的威势和风采;惶恐的是,他们还不清楚关白大人猝然驾临所为何事,一个个都禁不住战战兢兢起来。
这时,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三十出头的文官打扮的青年。他举手投足之际显得十分精干,刚一下车便左顾右盼,仔细地打量城砖打磨场里的情形,不时满意地微微点头。然后,他缓步来到丰臣秀吉身旁停下,沉吟了片刻,问道:“请问关白大人,现在就把铸刀室锻造好的新刀发放给他们?”
“三成,你先把车厢里的新刀拿出来让本关白看一看。”丰臣秀吉的目光定在那一块块黑亮泛光的城砖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众士卒听到丰臣秀吉把这个青年文官唤为“三成”时,心头又是一惊:原来他就是丰臣秀吉手下“五奉行”之首、心腹谋臣——石田三成。
石田三成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转身向那些下马而立的武士们打了个手势。
武士们得令,便将马车车厢里装着的那一口口大木箱抬了下来,纷纷打开,从中取出了一柄柄寒光闪闪的崭新长刀,放在了地上。
丰臣秀吉慢慢走到堆放在一起的那些长刀前,俯身拿起了一柄长达四尺有余的斜月形弯刀,握在手中,静静地凝视着。
“关白大人,这些利刃是铸刀室的师傅们呕心沥血锻造出来的,”石田三成满脸堆笑地跟过来说道,“他们还说:‘我们日本的宝刀,必然能像关白大人的眼神一样无坚不摧!’”
“呵呵呵……本关白的眼神有这么犀利吗?”丰臣秀吉干瘦如猴的脸颊上慢慢现出了一丝笑容。他认真看了看手中长刀的锋刃,轻轻往刀身上吹了一口气,淡淡地问道:“不过,本关白还是有些怀疑:这些利刃当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能‘无坚不摧’?”
“是的!是的!”石田三成连忙点头哈腰。
丰臣秀吉也不言声,右手提着那柄长长的倭刀,让刀锋划在地面上,然后迈步向离他最近的桃四郎这边走来。
“刺啦啦”一阵刺耳的锐响传了开来,丰臣秀吉手中长刀的刀锋拖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如同分波破浪般在黄土地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槽印——这柄长刀当真是锋利之极!
他就这样拖着长刀缓缓走到桃四郎面前止住,用左手指了指桃四郎面前那块刚刚打磨好的黑色城砖,沉声问道:“这就是名护屋城墙的城砖吗?”
桃四郎早已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伏身在地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就用这块城砖来验证本关白手中这柄利刃是不是真的‘无坚不摧’吧!”丰臣秀吉哈哈一笑,说时迟,那时快,右手的长刀闪着一道弧光向那块黑亮亮的混合土城砖劈了下去!
“当”的一声巨鸣,余音袅袅,久久不绝。众人定睛看去:丰臣秀吉一下将手中长刀劈在了城砖之上,片刻之后慢慢移了开去,却见那块城砖除了砖面上略略现出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刀痕之外,竟是丝毫无损。
丰臣秀吉把目光从那城砖面上收回来,投在了自己手中长刀的刀身上——那柄长刀的刀刃竟被劈得朝后卷了起来!
“关白大人……”石田三成一见,顿时吓得跪伏在地,浑身哆嗦个不停,“这……这……”
“这样的刀算得上‘无坚不摧’吗?这样的刀能够帮助我们大日本国的武士们势如破竹地劈开朝鲜和大明国的城墙而后长驱直入吗?”丰臣秀吉紧紧地盯着那柄长刀卷起来的刀刃,半晌之后才突然像怒狮一样咆哮起来,“马上传本关白的命令下去,把锻造这柄长刀的那个铸刀师立刻斩首示众!还有,要用他的脑袋警戒所有的铸刀师——一定要锻造出真正‘无坚不摧’的利刃来!”
“是……是……卑职马上照办。”石田三成把头磕得就像捣蒜一样。
“当”的一响,丰臣秀吉将那柄长刀丢在了地上,俯身伸手在那块黑色城砖上抚摩了片刻,然后抬头注视着桃四郎,带着淡淡笑意赞道:“看来,你蒸筑打磨的这块城砖还真是坚固嘛!——你可知道,刚才本关白那一刀若是劈开了这块城砖,恐怕今天要掉脑袋的就不会是那个铸刀师,而会是你了!”
桃四郎吓得魂不附体,全身大汗淋漓,只是“咚咚咚”地叩着头,不敢答话。
“这些士卒把城砖蒸筑打磨得很好!”丰臣秀吉慢慢站起身,环视了全场一圈,向石田三成吩咐道,“你下来之后,立刻奖赏他们每人二十石大米!”
这二十石大米足够一个足轻士卒全家老小吃一年多了,在日本算得上是很大的一笔奖赏。那些打磨城砖的士卒们听了,不禁纷纷叩头高声谢道:“多谢关白大人!”
丰臣秀吉淡淡一笑,大手一挥,止住了众士卒的山呼之声,肃然说道:“各位武士:你们一定要把这座名护屋城修建成全天下最坚固、最壮观、最华丽的城池!这个城池竣工之日,便是本关白将关白府从大阪迁移在此指挥你们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征服大明之时!”
“饮马海滨、扬威域外、俯取朝鲜、征服大明!”那一队队骑兵立即高举战刀扬声大呼,“万岁!万岁!天皇陛下万岁!关白大人万岁!”
在他们这种无比狂热的激情感染之下,那些打磨城砖的士卒们也像着了魔似的跟着狂呼起来,声浪越掀越高。
倾听着这狂涛般的呼声,丰臣秀吉脸上慢慢绽放出满意的笑容。他将目光投注在大海的西边,眸中顿时燃起了万丈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