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虽江河之水,弗能救矣。鸿鹄之未孚也,可俯而窥也,及其翱翔浮云,虽蒲且之巧,弗能加矣。人心之欲,其机甚微,而其究不可穷,盖亦若此矣……禁于未发,制于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朱翊钧一边慢慢吟诵着这段话,一边在御书房里缓缓踱来踱去。
站在房中御案一侧侍立着的郑贵妃静静地听他诵完,隔了片刻,方才微微笑道:“陛下,您刚才吟诵的这段话实是精妙。请恕臣妾无知:这等精妙之语,臣妾还是第一次听闻,却不知是哪位贤哲所著?”
听了郑贵妃的疑问,朱翊钧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自己幽幽的目光投向了御书房里间那紧闭着的扉门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表情复杂地说道:“朕也记不清是哪位贤哲说的了。朕小时候背诵过这段话,今天不知怎的便忆了起来——也就随口吟出了……”
“哦……”郑贵妃便不再多问了。
“爱妃……”朱翊钧有些吞吞吐吐地问道,“依你之见,朕将来能成为何等样的君主?”
“陛下自即位以来,仁德久彰,天资英断,革除弊政,”郑贵妃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将来必成我大明中兴之主!”
“你这又是在谬赞了!”朱翊钧悠悠地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朕希望你要对朕讲真心话!哪怕你的真心话再难听,朕也听得下去!”
“陛下何出此言?”郑贵妃一听,急忙双膝跪下,面颊微微变色,“臣妾字字句句出自真心,绝无谬语。臣妾记得七年之前,京师一带久旱不雨,民不聊生。陛下当时身患热症,举止无力,却仍决定亲自带病登坛为民祈雨。您为示对上天虔敬,先是在宫中斋戒了三天,然后步行数十里亲临天坛,顶着炎炎烈日,自省自责,祈求上苍降雨泽民……”讲到这里,她不禁眼圈一红,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哽咽着又道,“终于,在您这一片爱民如子的仁慈之心感动之下,没过几天,上苍便降下甘霖,解了旱灾……从那时起,臣妾就断定陛下日后必能成为大明朝的中兴贤君,亦必能赐予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谢谢爱妃的期许和夸赞。”朱翊钧被她这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上前扶起了她,用手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痕。他静了片刻,定住了心神,才幽幽说道:“朕若真能成为大明中兴贤君,那就太好了……那也算对得起他们对朕寄予的殷殷厚望了……”
“他们?”郑贵妃一愕,失声问道,“陛下口中所说的‘他们’是谁?”
“没……没什么……”朱翊钧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失了言,面色微微一窘,沉吟着答道,“朕刚才所说的‘他们’是我大明朝的列祖列宗啊!除了他们会对朕寄予厚望,还能有谁啊?!”
郑贵妃听他这么一说,自是再无疑惑,便没多问什么了。
朱翊钧转身走到御案之前,提起了一支狼毫细笔,蘸了蘸紫石砚中的朱红墨汁,便欲批阅司礼监送过来的文牍。
正在这时,只听得御书房外的内侍急声宣道:“启奏陛下:内阁大学士赵志皋、许国、张位及兵部石星、宋应昌等大人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讯报面呈陛下,恳请陛下恩准。”
“十万火急的军情讯报?”朱翊钧握在手中的狼毫朱笔顿时在半空中一定,竟落不到笔下文牍的纸面上去。他喃喃地轻声自语道:“莫非倭虏这么快就打到朝鲜了?”
“陛下,臣妾恳请回避。”郑贵妃闻听有内阁大臣前来商议国事,连忙欠身施了一礼,便欲退出。
“慢着……”朱翊钧面色微动,将手中狼毫朱笔搁回到那座青玉笔架之上,轻轻对她说道,“爱妃且到这张屏风背面坐下,听一听我们如何商议军国大事……如若朕有缺漏之处,还望爱妃直言相谏……”
“这……”郑贵妃一听,不禁迟疑了一下。朱翊钧用充满期盼的目光迎望着她,深切地说道:“爱妃……你……你还是留下来在这屏风后面陪一陪朕吧!……朕……”
“陛下……好吧!”郑贵妃被他那目光看得心头倏地一暖,便不再坚持,轻轻转身去了御书房里那张“百鸟朝凤”屏风背面,拉过一张杌子,静静地坐了下来。
“宣!”朱翊钧面容一肃,正了正衣襟,向正在御书房门外恭候旨意的内侍吩咐了下去。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趋近,御书房房门开处,赵志皋、许国、张位、石星、宋应昌等人径自进来,一个个脸色凝重,当场跪倒。
“有何军情讯报?”朱翊钧此刻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从容问道。
“陛……陛下,哱拜真的反了!”首辅赵志皋跪前一步,满面愁容地奏道,“臣等叩请陛下圣裁!”
朱翊钧脸色一凝,将目光倏地投向了正跪在他身后的石星。
石星会意,轻咳一声,补充奏道:“臣启禀陛下:那哱拜父子一接到兵部下发的调任令,自知其勾结胡虏兴兵作乱的阴谋已被陛下洞察,便铤而走险,逼死了巡抚党馨和总兵张惟忠,驱走了朝廷派去的使臣,关门闭城,拥兵自守——居然反了!”
“朝鲜那边倭寇有何举动?”朱翊钧在心底紧张而迅速地思忖着,趁着石星讲话稍停的空当,插了一句问道。
“这……这,兵部暂时还未接到朝鲜那边有何军情讯报,”石星一怔,回忆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微臣已经行文函告蓟辽总督顾养谦、辽东建州女真部都督佥事努尔哈赤等密切关注鸭绿江对岸的一切动态……”
“很好!很好!”朱翊钧听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缓和了脸色,向辅臣们吩咐道,“你们且下去拟旨吧:即刻先派陕西驻兵围住宁夏,不要让哱拜他们与朔方鞑靼勾结成势,再调精兵良将火速剿灭之!”
“臣等叩请陛下圣裁:调谁前去主持征剿大事?”赵志皋和石星对视了一眼,急忙问道。
“你们的意见呢?”朱翊钧目光一闪,反问了他们一句。
御书房中顿时静了下来。推荐何人征宁夏,确实令赵志皋他们有些头痛:胜任者自是不必多说了,不胜任者却会连带举荐者同过同罚——倘若自己推荐的将领万一丧师误国了呢?于是,赵志皋和石星等人跪在地下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肯开口多言。
朱翊钧见他们这般举动,心头亦是一阵愤然:平日里朝廷里有了什么“肥差”空缺出来,这些辅臣们哪个不是你举我荐、好不热闹?到了今日这般兵凶战危之事,他们却个个缄口不语、袖手旁观,生怕自己推荐的人选一不胜任便牵累于己!
“依微臣之见,唯有调派山西总兵李如松前去平叛,”宋应昌按捺了半晌,终于膝行出列脱口奏道,“李如松出身将门,智勇双全,又在辽东抗击蒙古土蛮之时战功卓著,完全可以胜任征剿哱拜之大任!”
听罢宋应昌这番奏言,朱翊钧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调谁过去征剿哱拜……这个事儿,朕两日之后便会给你们手谕的。你们且退下吧!”
京师的李府,掩映在浓浓密密的绿荫之中,那朱红大门上的银钉兽环和门前的一对花岗石狮,显出了这个府邸的豪华与气派。
府中的一座紫竹亭下,一青衣一红衣两位白须老者正静静地坐着对弈。
“哎呀!李大帅!你当真是战将出身,下起棋来也是大刀阔斧,老夫实在是吃不消啊!”青袍老者看着那棋枰蹙眉沉思有顷,呵呵笑道,“你这几着下来,老夫的腰都快被你的棋势压弯了!”
“申阁老!你这棋风也是符了你的名字的!”那被称为“李大帅”的红袍老者仰起脸来看着他,竟是生得面如重枣、须垂及腹,笑声里透着一股异乎常人的雄豪之气,“本帅岂敢大意啊!”
“哦!李老兄!老夫的棋风竟与老夫的名字相符?”青袍老者微微一愕,从棋枰上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向红袍老者,“你此话怎解啊?”
红袍老者用手一指他手中所执的白子,朗朗笑道:“你的名字叫‘时行’——‘时行’‘时行’,即是‘与时偕行’。申阁老,你下棋落子,那可是该硬的时候一点儿也没软,该软的时候也一点儿没硬啊!这算不算是‘与时偕行’?本帅一味强攻猛击,倒多次被你这不温不火的路数‘吞’了好几个子儿去!”
“呵呵呵……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呀!……”青袍老者听了,禁不住“扑哧”一声喷出笑来,“那么……你的名字叫‘成梁’,老夫是不是应该讲你的棋着每一步来得就像‘木桩打地’,扎扎实实呢?……”
正在他俩捧腹谈笑之际,却听得竹亭边上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申阁老、李大帅两位大人好兴致啊!谈笑对弈之间,尽显英雄本色与名士风流——实在令咱家敬服不已啊!”
听到这个声音,两位老者俱是一惊,急忙敛起了笑容,转头一看,却是皇宫大内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在亭门处躬身而立。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青年,全身却披了一件玄色斗篷,连面容也遮掩在头罩之中。
“陈公公!”两位老者一怔,急忙放下棋子,站了起来。红袍老者惊诧道:“您大驾光临老夫府中,为何竟不让人前来通禀一声?也好让老夫稍尽待客之道……”
他正说之间,目光往亭外一掠,不禁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院坝里竟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百十位锦衣卫,将这座紫竹亭团团围护了起来!
“是朕不让他喊你们府上的下人来通报的。”在他莫名惊诧的目光中,陈矩身后那位高大青年将头罩慢慢掀开,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赫然正是大明天子朱翊钧。他微微带笑说道:“朕闻听两位卿家正在宁远伯府中对弈取乐,便特意让陈矩带着朕微服寻访而入,却不知扰了两位卿家的兴致否?”
“啊呀!原来是陛下大驾光临——臣等有失远迎,”两位老者一见之下,甚是惊讶,急掀袍角,跪了下来,“申时行、李成梁恳请恕罪。”
“快快平身,”朱翊钧看着这一文一武两位已经告老在家的元老重臣,急忙上前亲自伸手来扶,“今日在朕面前,卿等不必多礼。”
前任内阁首辅申时行和宁远伯李成梁不胜感激地谦谢着,连忙在朱翊钧伸手未及之前,顺势站了起来,躬着身答道:“陛下如此体念老臣,臣等感激不尽。”
陈矩这时却在二人方才对弈的棋枰边一张太师椅上铺了一片从宫中带出来的黄绢,扶着有些虚胖的朱翊钧坐下,自己则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朱翊钧用一幅银丝手帕轻轻擦了一下自己额上的细汗,正了正脸色,向申时行、李成梁缓缓说道:“朕今日微服出宫前来访问两位卿家,实乃为我大明社稷的长治久安而来。还望两位卿家倾心授朕以奇谋大略……”
“陛下此言甚令老臣等惶恐不已!”申时行二人听了,极为震骇,又倒身下拜奏道,“老臣等年衰智竭,岂敢劳陛下大驾降临垂询!”
“两位卿家免礼!”朱翊钧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俩,转身向陈矩吩咐道,“陈矩,拿过椅子,让两位卿家坐下说话。”
“是!”陈矩闻言,很麻利地拉过了两张太师椅,分别放在竹亭门口左右两侧,先是搀扶着申时行去坐了下来,然后伸手又来扶李成梁。
李成梁自恃体健气壮,哪里肯让别人搀扶,他呵呵笑着摆了摆手,谢绝了陈矩的好意,径自退到左侧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了。
待两位老臣千恩万谢坐定了之后,朱翊钧才开口说道:“朕就有话直说了——两位卿家都已经看过宁夏镇哱拜起兵叛乱的邸报了吧?”
本来,依照朝廷惯例,告老致仕的官员是无权阅看载有朝廷事务的邸报的。但朱翊钧对像申时行、李成梁这样的元老重臣却格外看重,特令内阁与各部务必将每期邸报派专人送呈他俩阅看,并赐予他俩“密折进言”之权。所以,朱翊钧才问起申、李二人是否阅过载有宁夏哱拜叛乱之事的邸报。
“启奏陛下:哱拜起兵叛乱之事,刚才老臣还和宁远伯议论呢……”申时行沉吟了一下,转头和李成梁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朝向朱翊钧缓缓奏道,“看到那份写着他罔负圣恩、叛君作乱的邸报,老臣和宁远伯不禁义愤填膺……想那哱拜,本乃胡虏出身,当年先帝之时因鞑靼内乱,他们一族备受排抑,为求我天朝庇护,方才归顺了我朝。唉……古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明朝对他封爵赐赏、立为藩镇,施恩倚重之情不可谓不深。却不料他妄生逆志,居然勾结鞑靼犯上叛乱!若不对他大加挞伐,我朝日后何以立威四夷、惩恶扬善?!”
听得申时行这般刚毅果断之语,朱翊钧面色一暖,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申时行见皇帝颔首表示赞许,便又款款言道:“自古历朝西疆之乱不易平定——唐末有沙陀李克用雄踞河东而称霸一时,北宋有西夏李元昊占据银川而坐大成患,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啊!今日哱拜勾结塞外鞑靼悖君叛乱,实乃效仿李克用、李元昊之所为,企图拥兵自立称霸,其志不小……陛下不可轻视了!”
“是啊!申师傅所言甚是!不过,欲斩封豕长蛇,须恃倚天神剑……”朱翊钧脸色一动,伸手拍了拍双膝,深深叹道,“如今宁夏巨寇逞凶作乱,朕之‘倚天神剑’何在?朕实在是焦心不已啊!……”
“陛下勿忧!”李成梁在一旁听得是义愤之气大作,一时按捺不住,长髯一掀,高声奏道,“老臣虽年近七旬,自信身负廉颇之才,甘愿立下军令状,亲身率我辽东铁骑直驱宁夏,只需百日为期,便可扫平哱拜!”
“好!李爱卿豪气冲霄、神勇盖世!”朱翊钧一听,不禁拊掌微微笑道,“朕心嘉之!”
“陛下!直驱宁夏、扫除哱拜,何劳宁远伯亲征?”申时行却是捋须一笑,在旁进言道,“宁远伯的长子、山西镇总兵官李如松,智勇双全、胆略过人,用兵之才不在宁远伯之下——老臣坚信他代父出征,必能旗开得胜!”
“申师傅所言极是。李爱卿意下如何?”朱翊钧闻言,沉思片刻,微微点头而道,“朕还想请李爱卿留居京师、镇抚朔方呢!”
“也罢!既然陛下着意挽留,老臣便留守京师为陛下坐镇六师……”李成梁听朱翊钧这么一说,也只得抑下胸中勃然的斗志,敛容缓缓答道,“老臣稍后便给犬子如松修书一封,责成他尽心竭力扫平哱拜,建成大功以谢皇恩!若有闪失,老臣必以家法惩戒于他——不获全胜则不许再进我李府一步!”
“呵呵呵……李爱卿满门忠良、家风严谨,朕实是深感欣慰,为我大明朝有这等柱石之臣欣喜不已!”朱翊钧听得李成梁此番表态,这才暗暗放下心来,一直紧锁着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舒展开来。
“陛下真的不必过虑,”李成梁声如洪钟,侃侃谈道,“哱拜此人老臣也曾见识过,不过是一个只有几分枭勇的狂徒罢了!想那十年之前,张阁老在世之时,哪有他这小小狂徒撒野的地方?!那时候,他对朝廷是俯首听命、任君驱使,焉敢生此逆志?哼!……”
申时行、陈矩见他心直口快提到了已被皇上剥夺了一切荣宠的“权相”张居正时,不禁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急忙暗暗拉他的袍角,向他连使眼色劝止。李成梁一见之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此话触犯了皇帝朱翊钧的忌讳,急忙从太师椅上跪下地来自责道:“老臣无意中提及‘专权怙宠、有负圣恩’的张……张居正,请陛下谅解老臣的失言之过!”
“无妨!无妨!李爱卿这话何错之有?”朱翊钧端坐在那太师椅上,脸上一阵微微的抽搐,眉角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情,他轻轻一摆右手,沉沉叹了一口气,“事实便是如此:十年之前,哱拜亦曾谨守臣节——朕宫中的青海大玉佛都是他亲自贡献上来的。他那时候焉敢逞肆今日这般狼子野心?是朕自己文弱有余而威武不足,没能镇住他这头枭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