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御花园里,叠着嵯峨的怪石,种着一簇簇的奇花异卉。草坪上,两只天竺进贡来的孔雀正展开了屏翎争奇斗艳。一溜儿的桂花树下吊着各色笼子,里边的珍禽异鸟们正一声接一声地浅唱低吟着。
朱翊钧负着双手,正慢慢地在花间小道上散着步。太医们说了,他近来身体有些发胖,若不多多走动走动,难免会有膏粱之疾。朱翊钧听取了他们的建议,每天都要抽出半个时辰到宫中的花苑林廊里散心漫步。
虽说是在散步,但朱翊钧此刻的心情却并不平静。一想到自己刚才在紫光阁里拍板决定对宁夏哱拜、扶桑丰臣秀吉两个贼酋动武,他的心中便是激荡不已,竟忍不住脱口吟出了苏东坡的那首名词《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在他扬声高吟之际,顿感胸中豪气顿生,仿佛自己也和数百年前的那位苏大学士一样“左牵黄,右擎苍”,纵马引弓奔驰在西北的茫茫沙场之上!
“陛下好兴致啊!”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朱翊钧急忙回头一看,原来竟是郑贵妃。他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灿烂的笑意。
这郑贵妃二十六七岁,生得窈窕大方、体态秀逸,尤其是眉棱间于端庄沉静之中透着一股隐隐的清灵之气,宛若冰峰蜡梅一般高洁明艳,只是让人觉得有些不敢接近。她见朱翊钧回过头来,便袅袅婷婷地施了一礼,柔声道:“臣妾打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爱妃何时竟也变得这般多礼了?平身,平身。朕有要事和你谈一谈。”
郑贵妃是大明皇宫中唯一一个可以不经通禀便能直接见到朱翊钧的妃嫔。宫中的内侍和宫女们都知道,这是因为朱翊钧太过宠爱她了,以致祖宗家法都被这位青年天子抛到了脑后。而郑贵妃七年前便与朱翊钧互有肺腑之交,多年来宠爱不衰,早已视朱翊钧的恩遇为平常,听了他的吩咐,便站起身来,离他二尺开外立定,静听他的发话。
“朕今日在紫光阁里向藩国使臣和内阁、兵部大臣们议定了两件大事……”朱翊钧便将自己决定东平倭虏、西剿哱拜之事细细说给了郑贵妃听。
郑贵妃静静地听完了朱翊钧的话,歪着脑袋,沉思了片刻,伸手指了指脚下的花间小道,轻轻说道:“陛下,请和臣妾一道边走边谈,好吗?”
朱翊钧“嗯”了一声,便陪同郑贵妃沿着铺满了七彩卵石的花园小道慢慢向前踱去。
“陛下的英明神武,臣妾实在敬佩,”郑贵妃缓缓前行了数步,转过身来,一脸真诚地对朱翊钧说道,“大明能有您这样的英主贤君,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溢美之词、溢美之词啊!”朱翊钧呵呵一笑,连连摆手说道,“朕哪里当得起!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溢美之词,在爱妃口中说出来,朕都会觉得心花怒放……但是,今天在没有预先准备的情况下,朕就决定了‘东平倭虏,西剿哱拜’的两件大事……不瞒爱妃呀!朕的心里还是颇有几分忐忑的……”
“是啊!请恕臣妾直言:臣妾也觉得陛下当着朝鲜藩国使臣的面许诺帮助他们‘东平倭虏’有些轻率了!”郑贵妃略略拿眼瞟了一下朱翊钧,也是毫不隐讳地说道,“陛下不应该让他们对我大明朝的支援怀有太多的侥幸和依赖之心……”
“这……”朱翊钧身形一定,面色一滞,停住了脚步,缓缓说道,“你当时没有在场看到那幕情形:一是倭酋丰臣秀吉的书信言辞之间太过狂悖无礼了,二是朝鲜藩国使臣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哭诉的可怜样儿……朕心一软,就允了……”
“陛下天性仁厚,不愧有明君之风,”郑贵妃微微含笑,抬眼正视着朱翊钧,深深赞道,“臣妾最敬服您的就是这一点。”
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么夸赞,朱翊钧的脸颊“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子。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在半空中猛地虚荡了一下,似乎有些飘飘然起来。
然而,这样的感觉只是在他心底一掠而过。他一瞬间便定住了心神,恢复了平静。
沉默了片刻,朱翊钧才悠悠说道:“爱妃一向博学多才,深明经史,今日可有什么诤言裨益于朕的吗?”
“朝中自有赵阁老、许阁老、石尚书、宋侍郎等重臣辅弼,”郑贵妃急忙辞谢道,“臣妾焉敢坏了宫中‘妇人不得干政’的祖训来越矩进言呢?”
“这有什么?太祖高皇帝还有孝慈高皇后时时拾遗补阙呢!”朱翊钧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道,“爱妃有何建言,但讲无妨!”
“其实要想打消朝鲜藩国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不思自立的心态,并不是没有办法,”郑贵妃玉容一敛,静思片刻,正色说道,“陛下若真是对倭虏来犯有所警惕,本应该派出一名智勇双全的大臣驻入朝鲜担任监军,及时帮助他们整顿军务、操练兵马以抗倭虏才是!而不能仅仅是一番口谕训示其自强保国之后便撒手不理了……”
“你……你……”朱翊钧没料到郑贵妃年纪轻轻,竟有这等明智果断的见识,倒是大吃一惊,心道:可惜这郑贵妃身为弱质女流,倘若她是须眉之辈,只怕那些衮衮诸公的器识也难望其项背。唉!她虽有这等贤才,却因时运不济,也只得滞留于贵妃之位,终难“母仪天下、总领六宫”啊!
一想到这里,朱翊钧在心底便深深叹了口气。他抑制住自己心情的浮动,将思绪拽回到郑贵妃刚才所讲的那番话上,细细思忖了起来。
“怎么?臣妾刚才的话讲得有些不妥吗?”郑贵妃见朱翊钧沉吟不语,不由得微一蹙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没有……没有……”朱翊钧急忙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肃然说道,“爱妃此言甚是。不过,我大明朝虽为宗主之国,素来极少插手藩邦内部事务,以示宽仁。况且,朕亦久闻朝鲜藩国朋党交争、内乱难弭,只怕贸然派遣监军大臣入驻,反会引来诸多事端……再说,朝鲜藩国自身也未提出申请天朝大臣协助抗倭之要求,朕纵是万乘之尊、四海之主,岂能执意强加于人?你这番建议,朕先缓过一阵子再看吧!——朝鲜藩国总不至于‘全无根基、一击即溃’吧!”
郑贵妃静静地听罢,在心底里思忖了片刻,却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臣妾听陛下这么一讲,觉得还是您想得周全!唉……罢了,罢了!陛下既是来这御花园里散心,就不必再过于劳神苦思了!先到‘小天湖’那边观鱼戏水,休憩一下如何?”
“好吧!”朱翊钧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仍是背着双手慢慢向前踱了过去。没走几步,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向郑贵妃说道:“对了!你记得要提醒一下内务府——明年将会有两场硬仗要打,从今日起,内务府里的开支一律从简!首先便从节约朕的膳食和衣饰做起……”
“陛下!”郑贵妃却蓦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嗔意,“您又忘了:臣妾只是一介妃嫔,恭妃娘娘有位有德、居宫在前,似乎还轮不到臣妾来指令内务府啊!”
“哦……”朱翊钧一怔,圆胖的面庞上慢慢泛起了一丝窘意。他避开了郑贵妃幽幽的目光,将自己的眼神投在了鞋尖上,低声说道:“朕待会儿吩咐陈矩传旨给内务府去办这件事……”
是啊!朱翊钧在心中暗想:恭妃只因生了皇长子,就在名分上似乎顺理成章地被人看成了未来的皇后、未来的“六宫之主”——尽管她的才德远远不及“母仪天下”的标准。然而,郑贵妃再有贤德,再有才略,再有自己宠爱,她也只能屈居于妃嫔之位,始终不能公开站到六宫之首的位置上协助自己打理内外事务。一念及此,他也只得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当下无言无语,和同样也是心事重重的郑贵妃一道闷闷地往“小天湖”那边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