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十九年(1591)的八月,虽已是初秋,天气却仍是十分酷热。太阳火辣辣的,炙烤得北京满城街道两旁杨柳丛中蝉鸣吱吱。
明朝的兵部堂院掩映在一片绿云似的树荫之中,隔开了阳光的灼射,显得凉幽幽、静悄悄的,倒成了一个清净凉爽的佳处。
此刻,兵部右侍郎宋应昌坐在佥事房内,一边悠然自在地呷着清茶,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各方军镇送来的文函。和往常一样,这些公函大都还是离不开索粮、索饷的老套路。不管他们在文字上做得何等“弯弯绕绕”“遮遮掩掩”,一篇篇文牍“曲径通幽”的最终目的,仍然不外乎想从国库中多要些银两来借机“揩油”罢了。宋应昌看在眼里,只是连连冷笑:国库如今虽也有些“底子”,但那可是当年内阁首辅张居正拼着文武百官的百般斥骂一文一厘地省下来的,是用来应付国中不测之变的,哪里是各方藩镇想要就要得去的!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伸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函拂到书案一边去。“哗”的一声,却见底下一份盖着火漆封印、粘着七寸白翎的八百里快骑急函映入了他眼帘!
宋应昌面色一紧,急忙搁下手中托着的茶盏,抓过那急函拆开一看,顿时一下惊住了:
臣福建巡抚赵参鲁紧急呈文如下:
近日,据琉球国尚宁遣使来报:倭国诸酋数月来于琉球国内广购木材、火药,并在各港与西夷奸商频频接洽,购有火铳、枪炮等甚多军械。依尚宁之见,倭酋此举大是可疑。
更有数日前,本省游击将军吴惟忠、骆尚志携一曾寓居倭境之青年朱均旺来禀:其人奉前蓟镇总兵戚继光麾下遣倭密使许仪之命,万里越洋,归国送讯,声称倭国关白丰臣秀吉于松浦郡修建名护屋城郭,屯兵积粮,修整兵械,耀武扬威,妄图伺机进犯朝鲜、大明。
臣等反复核验,以为琉球国尚宁及朱均旺所言不虚——倭寇确有跳梁狂逞之心,不可不防。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滞留,以八百里快骑火速呈报,拟请兵部与内阁疾送陛下裁夺。
宋应昌看罢,又惊又怒,不敢耽搁,急忙拿起这封八百里快骑加急呈文,往兵部尚书石星的审签房匆匆而来。
没料到他刚奔至审签房门口,却见一位宫中的内侍正在里边向石星传达口谕:“陛下有旨,朝鲜国使臣柳梦鼎入宫禀报要事,涉及藩国军务事宜,急宣石星、宋应昌二人速速进宫会商。”
宋应昌急忙跪在门边,和石星一道接了旨,不敢稍事停留,跟在那名内侍后面,出了堂院,在门口等着坐轿。趁着这个空当,宋应昌将手中赵参鲁的八百里快骑加急呈文递给了石星。
石星见他神情异常紧张,自是懂得这份呈文非常重要,便一把拿在手中,进了乘轿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一看之下,石星也是面色骤变,掀开轿帘,吩咐外边的轿夫道:“快!快!本部堂有要事进宫面呈圣上!你们不可耽误!”
轿夫们听这位老爷风风火火地催得甚急,抬着坐轿,一个个连忙运步如飞,向前一溜烟儿似的奔去了。
紫光阁里的那尊八宝嵌珠镶玉金猊香炉内,缕缕香烟袅袅上升,在半空中飘荡成千姿百态。
今年刚满三十岁的大明皇帝朱翊钧此刻正肃然端坐在龙椅上。他双手撑着御案,蹙着两道浓眉,圆圆胖胖的脸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云,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他一双黑亮亮的大眼里射出灼灼逼人的精芒来,只是定定地投注在御案上一份绢帛制成的奏稿上——那正是从朝鲜呈上来的那封丰臣秀吉恫吓信的汉文译稿。
他对面两侧的杌子上分别坐着内阁首辅赵志皋、许国、张位等人。面前的水墨色大理石地板上,却跪着朝鲜使臣柳梦鼎。
“石星和宋应昌怎么还没到呢?”朱翊钧沉沉地说道。
“陛……陛下……请稍候片刻,他俩应该已经在赶往宫中的路上了,”躬身站在紫光阁门口处的秉笔太监陈矩急忙向里边恭声应道,“奴才这就派人再去催一催……”
他话犹未了,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走近,只见石星和宋应昌的身影一闪而入,双双拜倒在地,顾不得擦去满额的汗珠,齐声道:“臣等接诏来迟,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面无表情,挥了挥左手,让他俩平了身。然后,他一语不发,用左手手指隔空点了一点御案上那份丰臣秀吉恫吓信的汉文译稿。陈矩会意,趋步上前将它拿去交给石星、宋应昌传阅。
石星、宋应昌二人细细看罢那份译稿,俱是大吃一惊,愕然对视了一下:皇上对这倭虏来犯的消息真是知晓得好快!
“你们兵部是专管封疆军务的。朕现在想知道:朝鲜藩国送来的这个消息,你们可曾有所察知?”朱翊钧冷冷地开口了,“倭贼们是不是已经在磨刀霍霍、蠢蠢欲动了?又或许只是丰……丰臣秀吉这个倭酋一个人在‘狂犬吠日’而已?”
“陛……陛下!关于倭酋丰臣秀吉妄图犯我大明之事,臣等已有察觉,正欲入宫面禀陛下……”石星听到朱翊钧问得犀利,急忙一步跨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赵参鲁的那封八百里快骑急函呈上,颤声说道,“这是福建巡抚赵参鲁送来的倭情急报,恭请陛下阅示……”
“哦?福建省和你们兵部的耳目竟有这等灵通?”朱翊钧颇感意外地瞅了石星一眼,一边从转递过来的陈矩手中接过了那份八百里快骑急函,一边不无嘲讽地说道,“如此看来,那些御史、言宦们弹劾你们兵部里的人大多是‘尸位素餐’,倒是有些错了……”
石星脸上倏地一下红了,却不敢答话,只是垂着头默不作声。
朱翊钧细细看完了那份八百里快骑急函,微微闭目凝思了片刻,方才睁眼开口说道:“依赵参鲁来报,这倭酋丰臣秀吉当真是在蠢蠢欲动了!哼!西汉名将陈汤有云:‘敢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我大明连当年一代巨枭铁木真创下的赫赫蒙元都能一举扫灭,又何惧他只有区区一掌之地的扶桑岛国?他丰臣秀吉倘若胆敢来犯,朕必让他有来无回!”
“陛下英明神武,威震万里,臣等敬服。”赵志皋等内阁辅臣一听,急忙个个起身拜倒,山呼万岁。
柳梦鼎听到朱翊钧这等豪言壮语,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在地板上连连叩头,泣道:“陛下如此神勇盖世、恩及海外,我朝鲜藩国君臣上下感激涕零,永世不忘天朝上国的大恩大德。”
听了他这番陈词,石星和宋应昌都是心头一跳,互视一眼,甚是惊讶:这朝鲜使臣当真是精明圆滑得很,借着陛下的话头立刻便拽到了保卫他们朝鲜国的角度上去了!陛下可是说“倭寇来犯我大明朝”才出兵让他们有来无回,可没有讲“倭寇来犯朝鲜属国”也会发兵相助啊!
这时,朱翊钧似是尚未觉察出由于自己年轻口快一时被柳梦鼎抓了个“话柄”去,看着他伏在地下一副感激异常的模样,也不禁有些恻然。他挥了挥手,吩咐陈矩将柳梦鼎扶了起来,缓缓说道:“柳卿且回朝鲜告诉你们大王:我大明天朝虽不会坐视尔等遭到倭寇侵犯,但尔等切不可以此为恃,忘了固本自强之道。依朕之见,倭寇虎视眈眈,伺机发难,只在这数月之间耳!尔等若不谨慎提防、小心戒备,只怕届时措手不及啊!”
“微臣谨记陛下圣训。回到朝鲜之后,必定将陛下圣训一字不漏地转呈本国大王。”柳梦鼎听得连连点头。
“扶他下去休息吧……”朱翊钧觑见柳梦鼎已是累得声嘶力竭,便不再让他待在紫光阁里苦撑,吩咐陈矩从阁外唤来几个内侍把他扶了出去。
闻听柳梦鼎有些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朱翊钧那刚毅沉着的表情一瞬间便崩裂开来,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他抬眼看了看赵志皋、石星、宋应昌等人,声音低沉了下来,慢慢说道:“朕刚才是为了稳住他们朝鲜藩国君臣的心,才不得已而故作雄豪之语……唉……身为他们的宗主之国,朕不能损了皇皇天朝的威风啊!”
“陛下既做这等雄豪之语,想那朝鲜藩国上下必会据此而有恃无恐,反倒会不加警惕、文恬武嬉……只怕他日难免‘移祸辽东’!”内阁次辅许国素来以刚直忠正闻名于朝,面对朱翊钧也是直言不讳。
朱翊钧听了,面色一沉,端坐在龙椅之上,并不搭话。
“是啊!陛下,昨日内阁又收到了陕西巡抚党馨和宁夏镇总兵张惟忠联名写来的密函,”内阁第三辅臣张位也禁不住忧心忡忡地奏道,“他们声称宁夏镇副总兵哱拜与其子哱承恩近来与鞑靼胡虏勾结日深,似有借夷作乱之逆谋……陛下不可不防啊!”
“这个事情,朕安排在宁夏镇的锦衣卫密探早已呈报上来了。石星、宋应昌,你们兵部也速速下去暗查一番,及时在陕西境内布兵设备,以防不测!古语讲:‘欲攘外,必先安内。’眼下我大明朝东北有倭虏潜伏之患,西北又有哱拜父子包藏祸心……倘若二虏同时兴兵作乱,我大明将面临两线作战啊……”朱翊钧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吟片刻,终于袍袖一挥,加重了语气肃然道,“看来,宁夏哱拜之事不能久拖……兵部下去后先拟一道调令,将哱拜转任到沈阳城协助蓟辽总督顾养谦备倭筹战……他若是拒不奉诏,便由朝廷下诏公示其犯上抗旨之罪状,立即发兵征剿,不留后患!”
听到朱翊钧当即便决定以铁腕手段对付哱拜父子,石星不禁吃了一惊:这位青年天子当真是刚毅异常,做事如此咄咄逼人,却不知他胸中究竟有何成熟方略?他虽是心中惊疑不定,但这时在紫光阁内,当着朱翊钧的面,也只得俯下身去,便欲应声领旨。
“陛下,依老臣之见,此刻不宜对哱拜骤施狠招啊!‘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削寇平乱的上上之策……”年满七旬的赵志皋终于按捺不住,颤颤地斜身离了杌子,跪下奏道,“况且哱拜在西疆一带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只怕我大明天兵仓促之际也难获全胜啊!不如赐他厚币、牛羊、绸缎,多方笼络于他,而不可将他逼得‘狗急跳墙’……”
“赵阁老此言差矣!”宋应昌一听,急忙挺身站出,向朱翊钧躬伏着奏道,“哱拜包藏祸心,实非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所能笼络得了的。若不及时加以征剿,则他日潜伏构乱之患发愈缓而势愈骤;若是及时施以征剿,则他日潜伏构乱之患发愈早而势愈弱。此事,还请阁老详思。”
“这……”赵志皋没料到身居从二品的宋应昌竟会公然在内阁御前会议上出言反对他的意见,不禁迟疑一下,有些恼怒地盯了宋应昌一眼,开口便欲驳斥。
朱翊钧却似对宋应昌的话十分满意,微一抬手止住赵志皋,接过话来便道:“宋爱卿所言甚是。石爱卿,你们兵部在哱拜一事上,就按照朕刚才的口谕去办吧!记住——要‘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臣等遵旨。”石星和宋应昌急忙跪答。
朱翊钧这时才似觉得朝务已毕,微微打了个哈欠,正欲开口让他们退下,不料许国忽然跪到御案之前奏道:“陛下,老臣有要事欲奏。”
“许爱卿请讲。”朱翊钧见他满面涨红,须发俱动,似是心情激动得很,不由得有些诧异。
“王恭妃所生之皇长子常洛,已年满九岁。臣等恭请陛下及时下诏册立其为东宫太子,以早正其位、早安国本。”果然许国一开口,讲的便是震惊全场的大事。他此语一出,紫光阁内顿时一片沉寂。
朱翊钧坐在龙椅之上,立时面现不悦之色。他静默了片刻,站起身来袍袖一拂,冷冷说道:“此事容后再议,朕今日有些乏了,卿等自退吧!”
他就在拂袖欲去之际,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伸手拿起放在御案上那封赵参鲁写来的八百里快骑急报,重新翻开看了看,对石星肃然吩咐道:“哦……朕差点儿忘了:赵参鲁这本折子上提到的那个青年朱均旺,能够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历经艰险返回我大明报送倭情——这份精神,也实在是难能可贵了!你们兵部下去之后要重重嘉赏他——留着他这么一个深通倭情的人,日后未必没有用处。”
话说至此,他又抬起眼来,从阁楼的雕花窗户望了出去,目光深深投注在那遥远的东方,缓缓说道:“另外,你让赵参鲁带信给琉球国尚宁,让他及时派人与戚继光先前派出的那个遣倭密使许仪联系,就说:让他多加小心、谨慎自保,同时又要对倭情多加留意,及时搜集送回。待有朝一日平倭成功之后,朕要给他封爵赐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