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晋宋之间有一个雕塑家叫戴颙,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那个戴安道的次子。据《历代名画记》记载——“宋太子铸丈六金像于瓦棺寺,像成而恨面瘦”,工人不知道怎么办,找戴颙“支招”,戴颙说:“非面瘦,乃臂胛太肥”,于是“虑减臂胛”,果然,这下整个佛像变得匀称了。
佛像的脸部看上去太瘦了,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无非把脸部再塑肥一些。那工人的经验告诉他不能这么傻干,因为雕塑艺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戴颙的办法自然是神妙而事半功倍的,在不经意间暗合了相反相成的道理。
再举个“神妙”的例子。一位老篆刻家曾对笔者谈起一件令他至今难忘的事情:年轻时有一次他刚刻好一枚章,整体感觉不错,就是靠近印边的几根线条似乎不够流畅有力,于是拿去向老师请教。老师看了之后没有说话,拈起一把篆刻刀,用刀背在印边上敲了两下,然后再打上印泥钤盖出来,效果竟然完全改观了。原来,是印边的残破,让相邻的印文显得更加遒壮了。
世上之事,无论巨细,都离不开逆向思维。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孔子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庄子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所谓逆向思维,简而言之,要实现一个想法,或达成一个目的,通常有“正向”与“反向”两种思路。众人出于思维的惯性,只懂得“一根筋”地往“正向”用力,而天才的可贵之处,恰在于念头一转,发现了被人忽视的另一条路子。
记得当年的小学课本里有一则寓言,说的是一只乌鸦想喝瓶子里的水,瓶口小,水位低,够不着,怎么办?这只聪明的乌鸦衔来石子丢在瓶子里,直到水位上升,如愿解渴。要想喝到瓶子里的水,事情的本质是嘴巴与水的靠近,这里头的正反两条思路是:要么嘴巴往下探,要么让水位往上升。既然前者不可能,就应该及时地“念头一转”,否则即便把嘴巴挤坏了也无济于事。
连动物都能逆向思维,何况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呢?于是,就有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要想救出缸里的小孩,事情的本质是让人与缸水分离,这里头的正反两条思路是:要么让人离开水,要么让水离开人。既然前者不可能,所以,司马光毫不犹豫地抓起石头,砸缸。
关于相反相成,《道德经》里有一句话:“……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到了清代的笪重光,把这句话演绎到了书法领域,甚至连句式也一并照搬。在那本有名的《书筏》里,这位书画家兼理论家是这么说的:“……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擫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亦逆数焉。……机致相生,变化乃出……”
“书亦逆数焉”,大致是说,书法创作需要逆向思维。其实,所有的艺术创作都与逆向思维有关。虚实之相生,奇正之相倚,美丑之互形,巧拙之互见,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造型艺术中,欲令一物凸显,莫如衬以与其倾向相反之物;而欲令一物含蓄,莫如衬以与其倾向相近之物。国画构图有“三线法”,“主线”之外,仍需有“破线”,有“辅线”。“破线”意在制造矛盾,而“辅线”意在调和冲突。色彩原理中,白色可令黑者更黑,红色可令绿者更绿。湖蓝本为冷色,放草绿旁则变暖;朱红本为暖色,放橘红旁则变冷。
明末清初 查士标 濯泉图
被誉为“现代艺术守护神”的杜尚,似乎也掌握了逆向思维的精髓。他一边花二十年时间去下棋,一边不时地在艺术上抛出引领风气的骇世之举。他告诉下棋的对手说,“你别只走自己的一边,你得两边都走。”
当然,若要说到艺术的至高境界,却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徒见成功之美,不知所致之由,一片“相成”之妙,难窥“相反”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