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史学者、美国人高居翰,曾在《江岸送别》一书中探讨了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中国绘画史提供了无数很有代表性的例子,说明受过严格技巧训练且笔法精确的职业画家,一旦试图让“笔随意走”,仿效文人画法所特有的“较轻松且有点任性的意味”,反而是流于一种“紧张的矫饰风格”,其笔墨线条突兀而急于标新立异,“似乎是因为过于明显地想得到生动的效果所致”。
一个看上去稀松平常的“松”字,居然成为无数职业画家的仇敌,不管他们的技巧如何精湛发达,却终其身得不到一个“松”字。
而对文人画笔墨的评价,经常用到的是“松秀”二字。“秀”似乎还容易理解一些,“松”呢?怎么个“松”法?高妙在何处?为什么画匠们“松”不起来?
决定笔墨好坏的,是用笔。但是,人们往往热衷于讨论笔法,将“用笔”等同于“笔法”,而忽视了“用笔”中与“笔法”同样重要的另外一个部分——“笔意”。
这是一个大的问题。
明人李日华记载:“尝闻白石翁集画一箧,俱未点苔,语人曰:‘今日意思昏钝,俟精明澄澈时为之耳’”。写意画中的“点苔”无疑是需要笔法的,但如果仅仅掌握正确笔法就足够的话,为何作为一代宗师的沈周还必须“俟精明澄澈时为之”呢?
再引用苏轼的一句名言——“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士人画”之所以好,在于有“意气”,“画工画”并不缺少笔法,而之所以让人“看数尺许便倦”,原因是“无一点俊发”,也就是缺乏“笔意”。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论,极力推举南宗画,也是从笔意出发。他认为一旦落入“画师魔界”,则“不复可救药矣”。
在中国绘画史上,“匠气”一词,可以说是对一个画家最为负面的判语,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书卷气”“士气”。导致这两者间判然分别、势同冰炭的,不是笔法,而是笔意。
那么,笔意的本质是什么,怎样才是笔意的高境界?历来对文人画笔意的描述,可以用“虚灵微妙、随机生发”八个字来概括。清人恽格曰:“元人幽秀之笔,如燕舞飞花,揣摩不得。又如美人横波微盼,光彩四射,观者神惊意丧,不知其所以然也。”“虚灵微妙”也好,“揣摩不得”也好,“不知其所以然”也好,都是强调用笔的灵变不拘,不得有固定的套路与趋势。“纤微要妙,临事从宜。”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产生“如在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的效果,否则,观者兴味索然,自然是“看数尺许便倦”了。
看来,一个“松”字,决非从字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究其本质,也是不落格套、“不确定性”“虚灵微妙、随机生发”的意思。
而虚灵微妙的笔意,来自虚灵不昧的心性。王阳明《传习录》曰:“……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当心的状态达到“虚灵不昧”,也就是非常安宁、抱一、虚静的时候,才不会被各种冲动、惯性、习气、障碍所“绑架”,才能够真切地体察到各种事物的内在规律,进而从容自由地应对万事万物。孔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可以用来印证这一道理。
明 徐渭 杂花图(局部)
“紧张”“矫饰”“突兀”“急于”“标新立异”“过于明显地想得到生动的效果”,从高居翰对职业画家笔意的这一连串描述不难看出,笔意的背后反映出的是作者的心态。当笔法掌握之后,真正在使转那支笔的,不是手腕,而是心意。
北宋大画家郭熙认为,“每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不与俱成则精不明”。他还列举了在“惰气”“昏气”“轻心”“慢心”等各种不佳心态下导致的各类笔墨弊病。郭熙的“神专精明”,与沈周的“精明澄澈”说明了同一个道理:笔墨的背后是笔意,笔意的背后是心性。
而心性的修炼,属于画外的“功夫”。而这正是画匠们的最大短板,也是摆脱“匠气”,走向“松秀”的拦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