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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远去的纸飞机

华丽绚烂的香格里酒店大厅里,早已经高朋满座,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餐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鲜红的龙虾扭着妖娆的身姿,注视着来宾们脸上那充满祝福的笑容,雪白的山药泥被精心地设计出一幅冰清玉洁的“雪景图”……

红色的地毯洒满粉色的花瓣,大厅中间的舞台上挂满彩纱、鲜花、气球……满场弥漫着浪漫的气息和幸福的喜悦。台上的新娘和新郎深情地相拥在一起,台下三三两两的好事者,欢呼着“亲一个!”“亲一个!”

童曼那张娇羞的脸埋进了新郎的怀里,身后的白纱一直拖到五米之外,刚好在年十一就座的那一桌附近。他还是来了,怎么能不来呢?答应过童曼的事,他没有一件会爽约,包括参加她的婚礼。

只不过,年十一的那张脸实在难看到了极点,手中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从走进这里就没有断过。不过,得亏多了烟雾,遮住了他那张难看到极点的脸。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好看,与其让别人看见,不如用烟挡着,以免别人看出端倪。大家目光一致地注视着舞台上的一对新人,没有人会看向他,其实,这里根本没有人认识他,他也和任何人都搭不上话。

落地窗一尘不染,窗外是喧哗的大街,如流的车辆和人群仓皇地交错着。此刻,他眼里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满了奔波和疲惫,就连那些刚刚放学的孩子,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也是僵硬的。

结婚典礼结束了。

新郎新娘退场换服装,酒宴开始。

舞台交给了演员们,有唱歌的、跳舞的,还有乐队现场伴奏。大家怂恿一位长得颇像某位韩国明星的伴娘上台跳舞,那姑娘也大大方方地上了台,展示自己优美的舞姿。至于她跳得如何,年十一并没有兴趣关注,只注意到她脖子上那条项链,是去年他到上海出差,买给童曼的礼物。而此时此刻,它却戴在别人的身上。

那条项链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把那姑娘并不白皙的皮肤竟然衬托得十分好看。他还记得当时童曼打开盒子看到项链时惊喜的表情,满脸的幸福,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莲花。他还记得童曼说,如果哪天他们分手了,就把它送给朋友。年十一问为什么,童曼说因为舍不得扔掉,但珍藏起来又会很痛苦。年十一又问为什么要分开。童曼回答就是随便说说,我们不分开。可今天的童曼,看起来与他是那么疏远,那么陌生,那么冷淡。

酒席还没结束,年十一就离开了,他心里害怕,害怕新郎新娘来敬酒,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或者说出什么傻话来,即便再努力地控制自己,也保不准会露出一些痛苦的神色。人家这是婚礼,不是葬礼,他这张表情难看的脸实在太不合时宜,不如早点离开,以免让童曼尴尬。

走出酒店大门,年十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街上飘落的银杏树叶把街道点缀得韵味十足,初秋的风像个艺术家,精心打理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其实这座城市何须秋风打理,何须落叶点缀?它本就历史悠久、古朴厚重、丰富多彩,白天有白天的热闹繁华,夜晚有夜晚的璀璨绚丽。而此刻的秋风,是如此多情。

年十一感到一阵寒风侵体,他的身子歪了歪,脚下不听使唤地来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正是这一阵寒风,把他的灵魂从躯体里抽离开来。他感到一股力量穿胸而过,迅速地飞出他的身体!他被狠狠地丢弃了,一瞬间,整个城市变成一座无声、无色、无光的空城。

他似乎感受不到任何事物的存在,感受不到人流穿梭,感受不到车辆飞驰,一切都静止、枯萎了。

他揉了揉双眼,确定自己没有流出眼泪来。是啊,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流眼泪,岂不是要招来无数诧异的眼神。

年十一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资格为童曼而痛苦,更没有资格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他已经结婚了,去年春天,妻子又为他生下了可爱的女儿囡囡,在外人看来,他家庭和睦美满,与妻子幸福恩爱。事业上,也有他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比起初到西安的时候,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片光明。十三年前,在西安火车站,他身上只有二百多块钱,一只破背包,里面除了一件换洗的衬衣和一只水杯,什么也没有。那时候的年十一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他也能够在西安这座大城市里安定下来,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属于自己的车,有属于自己的广告公司。虽然,房子不到一百平方米,每个月按时要还四千多房贷,车子是二手的,并且公司也是和别人合伙开的。但是,当他看到房产证上户主的名字写着“年十一”三个字的时候,内心还是忍不住激动了好一阵子。车子过户成功那天,天上下着滂沱大雨,整个西安城看起来是那么慌乱,他开着车在茫茫的车流之中穿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下班的堵车时光难熬和焦灼,比起那些每天挤公交挤地铁的人,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头顶终于有了一片阳光,把疲惫不堪的心照得暖融融的。

一路走来,虽然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汗,受了很多委屈,但一切都算值得。

回想起这些年的不如意,年十一又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把欲要流出的眼泪收了回去。手机在上衣口袋里震动了好一会儿,他并不想接,不用看,肯定是舒兰。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舒兰的写真头像,备注着“亲爱的”三个字。这头像和备注都是舒兰自己设置的。他记得为了这个备注和头像,还和舒兰大吵过一架。

原本那是个微风不燥、阳光正好的星期六,舒兰一大早就收拾打扮自己,说要去郊外美美地过个二人世界,还特意把孩子送回了娘家。娘家离他们家不远,地铁可以直达,仅半个小时路程。可是,当舒兰满心欢喜化好妆准备要出门的时候,年十一的电话响了。舒兰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晓璐”二字,就用异样的眼神看向年十一。

年十一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喂,晓璐。”

“哥,你今天有空没?”王晓璐是公司的平面设计师,一直不称年十一年总,而是叫哥。

“今天有事呢,怎么了?”

“哦,那算了。”

挂了电话,年十一仍是一头雾水。

这个电话就像导火索,引燃了舒兰敏感的神经。

“这女人是谁?”还不等年十一回应,舒兰醋意十足地说道,“为什么存别人的名字存得那么亲热,存我名字的时候,就直呼其名?”

年十一不想解释什么,之前的很多次争吵,都是越解释就吵得越严重。

后来,舒兰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亲爱的”,还设置了专门的来电头像。

“亲爱的”打了三个电话,年十一才接通。他低沉的语气差点说不出话来。

“你在哪里?”舒兰说话永远都是这么生硬、冷漠、暴躁。

“街上。”

“和谁?”

“我就不能是一个人吗?”

“你大白天不去公司,在街上晃悠什么?”

“你一天咋管那么多呢!”年十一气愤地提高了声调,他再也不能平静,全然不顾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

挂了电话,年十一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再往前走。刚刚失去了灵魂,现在又面临着身体的崩溃。他有些绝望,感到身子一直在往下沉,迅速而强大的力量,让他来不及反抗,就跌了下去。

当然,最终跌下去的只是他的内在心理,他的外在躯体还在坚持着,苦撑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窜进了一条小巷子,这里陈旧低矮的小楼房与周围的高楼大厦极不相称。残破不堪的院墙和院墙上无度疯长的爬山虎,无精打采地呈现出一片衰败的景象。这一带要拆迁了,看起来一片荒芜。

年十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一棵已经枯萎的香樟树下,见四下无人,他蹲下来,双手环抱着自己。眼泪,终于要溢出眼眶。

这时,手机又在裤兜里震动了起来。年十一拿出手机一看,是黄于格。

“怎么了,于格?”

“十一,在哪儿呢?出事了,你快点来公司!”黄于格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他是个慢性子,平日里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

年十一知道,能让黄于格这样着急的事,一定是大事。

四年前,年十一和黄于格合伙开了这家一格广告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当时公司附近还是一个村子,虽然周围在建的高楼很多,但看起来视野还算开阔,房租也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唯一不好的就是交通不是很方便,没有地铁,只有公交车,班次也少。

那时候年十一还没有买那辆二手车,黄于格也没有车。他们就花八千块钱在二手车市场买了一辆面包车,拉人也拉货。

如今,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哪怕一小片空地,密密麻麻的高楼春笋般长出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十一,老马出事了,可能比较严重,人还昏迷着。”

年十一刚踏进公司的大门,黄于格就焦急地和年十一说道。

黄于格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讲了一遍,其实脉络很清晰,就是安装广告牌的临时工马斌,从十多米高的架子上摔下来了,当场昏迷了过去,现在还躺在手术室呢。

“别慌,只要人没有生命危险,一切都好说!”年十一嘴上这么说,可是现在谁也不知道老马会不会醒过来,尽管心里早已经乱成一团麻,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和黄于格相处这么多年,每每遇到紧急的事,黄于格总是最先慌神,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这里撞一下,那里飞一下,最终解决问题还得靠年十一。渐渐地,年十一就只能扮演个淡定的角色。

“给柱子打电话了吗?”

“打了,他在广州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柱子是他们的大学同学,在区里上班,人脉圈子广,遇到事情能沉稳地解决,脑子也转得快,总能想到合适的办法。

“咱们先去趟医院吧!不管咋说,老马跟我们相处了几年了,总有感情在,何况他是给我们公司干活时出的事,我们先去医院看看情况。对了,你先报保险吧!”

“没给他买保险啊!”

“没买?怎么没给他买保险?”

“谁会想到出这么大的事,再说他一个临时雇来的人……”

“人家临时雇来的怎么了?”

“我这不是为了给公司省几百块钱?”

“真是糊涂!”

年十一这个时候才知道没给马斌买保险,他气不打一处来,公司日常事务都是黄于格负责,在年十一眼里这就是失职。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还得平心静气地来解决这个事。

医院手术室外,马斌的妻子抱着五岁的女儿正哭得死去活来。一见到年十一她就扑了上来,抱着他的腿不放。

马斌给一格广告公司干了快四年活儿了,大概是从公司接的第一单广告开始,他就跟着干了,年十一多少也了解一点他的情况。算起来马斌是年十一和黄于格的老乡,同市不同县而已。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念过几天书,带着老婆从大山里走出来,到西安打工,干的都是些临时性的脏活累活苦活。除了给年十一他们公司干些安装广告牌的活,他还给几家超市送货,干些水电装修之类的活,总之,只要是卖力气的活,他都愿意干,也干得很好。可怜他五十出头,还没有房子,在老家也没有,只能和老婆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租住一间既潮湿又阴冷、窄小、破旧的小屋。

马斌的老婆一直怀不上孩子,五年前在别人介绍下领养了一个小女婴,总算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寄托。眼下,这个五岁的小女孩似乎还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妈妈哭天抹泪,自己也跟着哭,一双小手又脏又黑,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眼前这个画面,令人悲痛。年十一从来都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平日里走在大街上看见谁有困难需要帮助,他都会搭一把手,何况是自己相处了几年的老乡呢?他肯定会负责到底的。但马斌的老婆——一个孤苦的女人,她实在无法轻易地相信他,依然紧紧地抱着他的腿。

“还我老马……你还我老马……”

“嫂子,你起来,你别这样,出了这个事我也很难过,我们会负责到底的……”年十一拉她起来,拉了好几次,她都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黄于格过来拉,也丝毫不起作用,她依然一边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年十一的腿,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使得他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马斌虚弱地躺在被子里,麻药劲儿没过,他还沉沉地睡着。医生满脸倦容,对他们说:“手术很成功,右腿算是保住了,但以后能不能恢复正常,得看后期的治疗情况。”

年十一和黄于格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至少马斌没有生命危险,不至于留下妻女孤苦无依。

马斌的妻子叫刘水英,瘦瘦小小的身子,一张黝黑焦黄缺乏营养和光泽的脸,正大把大把地抹着眼泪。她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了,听到医生的话,这才放开了年十一的腿。

马斌以前干活的时候总爱带上她和女儿,有时候她也能给搭把手,当然更主要的是带着女儿玩。这种一起出工一起回家的画面,让一起干活的人还挺羡慕。

刘水英见丈夫昏迷不醒,就一直趴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地叫着:“老马,老马,你醒醒……”

“嫂子,让老马先安心休养吧。这事既然出了,该治疗,该赔偿,我们不会逃避的。”

刘水英啜泣了一阵子,抬起头看着年十一:“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老马的腿以后要是残疾了,可咋办?”

“那我也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的。”

“我跟老马在西安待了这么多年,啥苦没吃过,啥累没受过,我们就想着干几年挣点钱,回老家把房子修了,这辈子也算有个窝了,谁知道会出这事……”

“嫂子,你放心,这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年十一说完,心里也凉了个透。虽然嘴上说会负责到底,但心里又怎么能不盘算着自己兜里的那点钱呢?公司这一年多的状况简直糟糕透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账了,都是吃老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想拿出钱来给马斌治病,只能把公司那点破办公用品卖了。可那些东西能值多少钱呢?马斌这条腿就像个无底洞,不知道得砸进去多少钱。但不管砸进去多少钱,这事也不能不管,做人最不能丢的就是良心,一旦把良心丢了,就算挣再多的钱也是白活。这是从小到大来自父亲的教诲,也是年十一刻进骨子里的人生信条。

病房外,年十一和黄于格愁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黄于格的眼眶里突然有了眼泪,对年十一说:“十一,我们把公司卖了吧。不管咋样,得给老马治!”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软弱得像蝴蝶的翅膀,刺挠着年十一的耳朵。

“唉,公司里那些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但不管咋说,咱们肯定得管老马!”

“十一,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在西安待了,我想回家了。”

“回家?你家不是在西安吗?老婆和家都在这里,你要回哪里?”

“我和丁安娜离婚了……”

年十一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掏空了脑髓,只剩下一个空壳似的。病房里,刘水英叫着马斌的名字。马斌醒了,但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清楚。

刘水英紧紧地握着马斌的手,伏在他的耳畔,颤颤巍巍地叫着:“老马,老马,你咋样了?疼坏了吧?老马……”

女儿趴在爸爸的病床边,红彤彤的小脸上,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

“老马,你咋样了?”黄于格问。

马斌疼得脸部肌肉僵硬,面无血色,战栗地说:“疼啊……这腿估计是废了……”

“医生说能慢慢恢复,你安心在医院养着。”

老马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已经给医院交了五万块钱,你先住着,我明天再来。”年十一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五十了,就说道:“嫂子,今晚辛苦你了,明天我们再来。”

回去的路上,年十一一句话也没说。黄于格也一句话不说。车子开了很长一段时间,黄于格点了一支烟,递给年十一,然后又点燃了一支自己抽。

年十一非常清楚公司的状况,这小半年来,他们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广告公司靠的就是客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一单大的生意了,就算偶尔来个人做点业务,也都是印点画册,做个展架、海报之类的小活,挣不了几个钱。公司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年营业额可以达到近五百万。这对于西安这样的大城市来说,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但年十一和黄于格还是很满足。那时公司里有十三四个员工,八个业务员出去拉广告,而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设计师,平时有活儿忙不过来就请临时工,比如马斌。没想到,在公司最不景气的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事。

对于公司的现状,年十一也感到自责,这一年多他确实是颓废了,公司的事甚少打理;而黄于格呢,虽然兢兢业业,拼尽全力,但他性格绵软,脸皮又薄,公司内部的管理还能应付,谈业务拉广告这种事他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你怪我吗?”年十一问。

“嗯?我怪你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一年多,我像是没了魂似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公司的事也不想管,以至现在走到这一步……”

“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市场,这几年市场发展不好,我们小公司发展空间太有限了。”

“怪天怪地,又能怎样呢?于格,不管将来怎样,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年十一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了一眼黄于格。

两人相视一笑,黄于格又点燃一支烟。

“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西安吗?”

黄于格沉默片刻,叹息着说:“是。”

年十一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们是了解彼此的,很多时候无须多言。一个人在婚姻里若不是走到了绝望的尽头,谁又忍心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堡垒”分崩离析呢?

他知道,黄于格一定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离婚呢?他是个专一的人,这些年除了丁安娜,他从来没和别的女人搞过暧昧,他说爱一个人如果连专一都做不到,那还叫什么爱情。

要说黄于格和丁安娜的爱情故事,那得追溯到很多年以前。他们俩和年十一是大学同学。

丁安娜多才多艺,光彩照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爱上了黄于格。大学毕业后两人就匆匆结婚,那时候丁家人没有一个同意的,但是她不顾一切也要和黄于格在一起。

黄于格曾经是个诗人,上高中的时候就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诗歌。丁安娜就是因为爱上了他的诗歌,才爱上了他。

可惜生活的泥潭里,黄于格摸爬滚打赚钱养家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和时间写诗呢?慢慢地,时间将他变成了一个粗糙、懒散的人,满身的文艺气息也渐渐淡去,他心里明白,一个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的人,还谈什么艺术。而丁安娜呢,优雅的气质是需要诗歌和诗人的浪漫情怀去滋养的,没有了诗歌和诗人的浪漫情怀,她就不再喜欢他了。慢慢地,生活变得平淡。

丁安娜想要个孩子,可黄于格不想,他怕自己养不起。为了房贷、车贷,他们终日奔波劳苦,拼了命也才仅仅只是活下来而已,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养一个孩子。

丁安娜在一所民办艺术学校当老师,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更加细致一些。可能就是那种细致,造就了他们婚姻的裂痕和失败。他们从未大吵过,但感情却慢慢地淡了,然后冷了。

两个冰冷的人生活在一起,家里也就没有了温度。冰窖一样的房子,漫长的夜晚,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把对方当成空气一样。黄于格看不惯丁安娜的矫揉造作,总把生活和艺术混为一谈;丁安娜看不惯黄于格的庸俗肤浅,那些曾经的诗情画意浪漫情怀,早已被车贷房贷和生活琐事磨成一堆碎片,随风飘散了。她总是很在意每一个纪念日、生日,总说生活要有仪式感,但黄于格每天忙工作,根本不会把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放在心上,更想不起什么纪念日、生日,自己就像个车轮一样,被事情推着走。丁安娜不能容忍的,其实并非黄于格本人或者与他的婚姻琐碎,而是自己心目中的浪漫和梦想最终变成了一地鸡毛。一个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女人,本该有着漫步云端的高贵灵魂,却不得不在俗世中摸爬滚打。时间久了,他们之间便越走越远。正如年十一看不惯舒兰的敏感多疑,舒兰看不惯年十一的不求上进。

不久前,黄于格就告诉年十一,他想离婚。他说有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回去的时候丁安娜已经睡了,他本想回卧室睡觉,发现她把卧室门反锁上了,于是他就在书房凑合着睡下了,半夜却被空调冻醒,身上一条毯子都没有盖,冻得全身的骨头都疼。第二天,他连床都下不来,想让丁安娜陪他去一下医院,丁安娜却说没空,说罢便冷冷地关上家门出去了。就在那一刻,黄于格就觉得自己在婚姻这条路上走不下去了,妻子的冷漠让他觉得这个世界都是冷的。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那天晚上,黄于格很淡定,丁安娜却在签完字的那一刻哭了,撕心裂肺地哭。

结婚快十年了,丁安娜第一次哭得那么凄惨,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在那一刻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净了才能罢休。黄于格躲在卫生间里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也许此刻能够懂他、安慰他、支撑他的,只有烟。直到丁安娜的哭声停止了,他才从卫生间里出来,当他的余光从镜子里扫过的时候,他努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胸腔里全都是废气、浊气,却排不出去。

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像是一个加工厂,这么多年来,把委屈、压抑、痛苦、绝望……都放在这里面进行加工、熔炼。他早就需要一个合适的通道,将那些气体排出来了。这些年,他一直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出口,这偌大的世界,连个跟他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是多么可怕的感觉。

他在大街上游荡到后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去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就接到了跟马斌一起去装广告牌的工人的电话。

而此时,黄于格完全没有了刚提出离婚时的洒脱和轻松,反而沉重起来。

“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婚姻和家庭,就这么结束了?十一,你说,这么多年我到底为了什么?”黄于格吐着浓郁的烟圈,很快被风吹散。

年十一说:“算了,离就离了,大不了从头开始呗!”

“从头开始?说得简单,我现在一无所有!你知道什么是一无所有吗?十一,你跟我不一样,你就算没有了舒兰,你还有童曼啊。”

年十一的喉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哽咽起来,像是一颗饱满而表面粗糙的大药丸卡在了那里,然后被强行推进食道。不提童曼,还能忍住那么一丝痛苦,但凡说起她,年十一的心里就怎么也无法平静了。

“你提她干什么?”年十一明显有些生气了。

“难道不是吗?”

“爱而不得有什么用?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

“至少……至少你们曾经真心相爱过,你这辈子也该死而无憾了吧。而我呢?我还没有真正地感受过相爱的幸福呢。也许我曾经爱过丁安娜,但她爱我吗?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可是,她爱着的只是一个被她幻想成诗人的我而已,并不是我的全部。”

年十一不再说话,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有一种又幸福又痛苦的感觉,幸福在于他得到了真爱,痛苦在于他真爱的人无法与他相守一生。和大部分普普通通过一生的人相比,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幸运者。

这幸运,得从八年前说起。

城中村的租住房逼仄、阴冷、潮湿,而又霉迹斑斑,年十一进房间不久,就觉得胃难受,尽管他的胃久经香烟和烈酒磨炼,还是忍不住想要呕吐。年十一没有想到,柱子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有那么难受吗?”柱子拍拍年十一的后背。

“最近喝多了,一直缓不过来,胃难受得很。”

“我以为你生活安逸惯了,受不了我这儿的环境。”

“不过说真的,你住的这地方可真比我想象的差远了,简直就是脏乱差嘛!”

柱子和年十一、黄于格以及丁安娜都是大学同学,只不过,柱子和年十一更亲密一些,他们是同镇的初中、高中同学,后来又同在西安上大学。用柱子的话说就是,你年十一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都清清楚楚!

“习惯了,我这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就你娇气!”柱子若无其事地给了年十一一个白眼。

柱子嘴里的“这几年”,指的是他读研究生的这几年,一边读书,一边打工,不但要供自己上学,每个月还要寄钱给老家,供妹妹上高中。

年十一说:“唉,行吧,我没你能吃苦。你最近好像又瘦了,走,我请你去吃饭。”

“你这是又羡慕我的身材了?”

年十一不再理会。走出出租屋,年十一呼吸了一阵子新鲜空气,终于觉得好一点了。他知道,这几年来,柱子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好过,他大学毕业以后到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考研究生、考各种证,二十七岁了,依然住在城中村的矮房子里。柱子成功考上公务员去区里报到的日子,正是他二十七岁的生日,大概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柱子的家庭很复杂,父亲在他妹妹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母亲改嫁给同村的一个光棍汉。那光棍汉嗜赌、嗜酒,常常喝了酒就去打牌,输了钱就回家冲柱子的母亲和他们兄妹发脾气,家里的东西都让他砸得没剩几样了。第二天酒醒以后,他就会跪在地上求柱子的母亲原谅他,还写保证书,但过不了几天,他就又去喝酒、打牌,回来以后又冲他们发脾气。从小,他和妹妹就受尽了折磨和痛苦,母亲也在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挣扎。直到他参加高考那年,那个男人才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村子附近的一个湖里。但那时候的柱子母亲已经精神失常,形如木头人,说话、行动,几乎是痴呆状态。

柱子差点不能去上大学了,多亏柱子父亲的一位战友,退役后经商做得风生水起,常年接济他们,花十几万帮柱子的母亲治病,这才使柱子母亲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生活基本能够自理。所以,这些年来,柱子一直发愤图强,一边工作,一边上学。

年十一也常常明里暗里给柱子一些帮助,但柱子好强,每次都拒绝他给的钱。

那天晚上,年十一陪柱子喝酒一直喝到深夜。本来年十一打算叫上黄于格的,但柱子说算了,不叫了,于格最近谈恋爱呢,别打扰他。于是,他们俩就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边喝边聊。柱子说,十一,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感觉我的人生有了转机,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就要不一样了,虽然,我还只是个职场小白,我没房没车,在这个城市里居无定所,但我就是觉得我的生活不一样了。

年十一看着柱子发红的眼里带着泪光,在灯光摇曳的酒吧,他的脸看起来更加孤单而清瘦,凹下去的脸颊像是被碾子碾过一样平展。他说,柱子……

别叫我柱子,我现在不喜欢别人叫我外号,叫我李研。

年十一笑了笑,想用几句话怼回去,又怕伤了柱子的自尊。柱子的全名叫李宝柱,是他父亲取的,说他将来一定要好好努力,要成为李家的顶梁柱。没想到一语成谶,整个家庭的重担早早地落在了柱子年幼而弱小的肩上。

柱子自从考上了公务员,就有些变了,说话做事变得骄傲自满,开始以自我为中心,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很快,他就不住城中村了,没过两年,他说要在西安买房,小点的也行,果然,不久后就买了一套二手房,他也是他们三个当中最先在西安买下房子的。然后柱子又买了车,在年十一和黄于格看来,他已经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了。

若不是因为柱子,年十一可能还不会遇到童曼,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柱子第一天去区里上班,中途打电话给年十一,说急需一万块钱,他要马上汇回老家,他母亲又犯病了。年十一接到电话后就取了钱给柱子送来。

在楼下等柱子的过程中,他被一只纸飞机砸中了。那白色的纸飞机在风中轻飘飘地,摇摇晃晃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捡起来,上面有一行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娟秀的字迹,一定是出自女孩之手。

来不及多想,柱子已经下来了,急匆匆地拉着年十一就走,要去银行汇款。

“不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说转账就行了,你还这么不嫌麻烦。”

“反正我也没事,在办公室待着也闷得慌。”那时候的年十一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收入微薄不说还天天加班,业务员拉不到广告,老板就会劈头盖脸地骂一顿,盛气凌人地指着业务员的鼻子,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年十一虽然业绩平平,但好歹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对此他早就看不下去了,想辞职已经想了好几个月,无奈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下家,所以每天也就是混混日子。

柱子接过钱的时候,年十一还在想着那只纸飞机的事,是谁扔下来的?要放在平常,他可能就当是小孩子折飞机玩,不会当回事。可这次不同,上面的“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走,我得赶在银行下班前把钱汇过去,我妈在医院等着交医药费呢。”

年十一找了个借口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去附近转转就回家了。柱子离开以后,年十一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握着那只纸飞机,向楼上望了望,鬼使神差地期待着有人来“认领”。

没想到几分钟后,还真有人来了。一个穿着白色毛衣,黑色百褶裙,长发及腰的女孩子从楼上下来了。“对不起,我折的飞机砸到你了。”那声音低低的,细细柔柔,像水洗过一般。

而这时的天空也像洗过,蓝色的底,白色的云,辽阔无边的晴朗、舒展、自然,阳光有点疲倦,懒懒地轻抚着大地。这是一栋老旧的写字楼,有很多单位都在这里办公,柱子所在的单位就在这个院子靠东边的五楼上。楼的外墙看起来有点旧,发黄的白色,光线暗的那一面看起来更加古朴,用颓败、破落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没事没事,这纸飞机折得挺好看的。”年十一笑了笑,心里一阵被火烧灼的热烈感,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像是真的被飞机砸晕了一样。

就是那只纸飞机,把年十一的生活彻底打乱了,以至后来的人生,都和它有关。 O+M10P9Gnix3i4/SsOYS+rNy4HmKWgiEm9A1jYG9kqhaSaCPL2x9TcfCjE9bCg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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