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1

陆军少校贝金斯从京都飞到北境,再乘一辆当地军车跑六百多公里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他记得车上一直只有他和司机两个人,可是在下车时,他突然就感觉有人从背后推了自己一下。当然,那时他还没有听到那个全副武装的行刑队将纳布托推上高台的故事,也没有接触到那桩小镇公案,少校只是心生疑窦,到底是谁推了自己一下,还是那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不过可以十分肯定的是,汽车驶出市区不久,少校便睡着了。车里没有音乐,又长时间在没边没沿几近绝望的旷野和蜂群般嗡嗡嗡的胎噪声中行驶,人很容易犯困。迷迷糊糊中,少校觉得就像被灌了蒙汗药一样搞不清是否在做梦,甚至还有梦中梦的可能,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颠簸中一次次地撞到木板上,还闻到了幽幽淡淡的柏木香,那种恰到好处的安全感,也和若干年前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感觉一模一样。当年那口棺材被爷爷装在马车上从棺材铺拉回村里,一路上雪花飞舞、四只马蹄嘚嘚嘚地响、高扬的长鞭偶尔还甩向长空,少校知道那口棺材一到村里就会被漆成五颜六色,但他一点儿都不怕,因为他知道,那具已经装殓停当即将入棺的尸体绝不会是自己。

再后来少校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可他又不想醒来。老人们讲梦到棺材会交好运,有了这种暗示,即便一次次醒来,他也一次次闭上双眼重新入睡了。一路上车有没有停,中途是否有人上来,谁也不知道。负责送少校的军车是当地军区司令派的专车,不过司机与少校却没有半点交情,再说了,少校并非高级别军官,又无特殊任务,作为军区司令的专职司机,在途中做一些自作主张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可能是贝金斯这个人实在太无趣了,烟不抽,话不多,闷葫芦一个,大概一上车,当少校调整座位身体向后靠时,司机就对他已经满腹厌恶了。但是被推的感觉却是真切的。少校记得,下车后自己的身体还向前踉跄了几步,但又不是气流所为。汽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少校全然不知。司机只是提醒他该下车了,副驾驶侧的门开着,安全带已松开,他的行李也已经在地上。少校懵懵懂懂下了车,突然就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下,非常用力,又那般迅速,连他回头向司机说一声“谢谢”的机会都没给他。车门被“嘭”地关上,宽厚的轮胎刺刺啦啦碾过石子,两束橘色的强光如西班牙斗牛场上要冲出围栏的怒牛一般“呜”地向前一扑,车便消失了。天地间顿时暗下来,就像突然间被蒙上了一大块天鹅绒黑布。

少校力图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想到的却是在两千多公里外帝国京都将军办公室的那个下午。少校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向语气铿锵态度严肃的将军这次却异常慈祥,将军招呼他坐下,一边东拉西扯和他聊天,还亲自冲杯洗茶张罗着给少校煮一壶中国友人寄来的红茶。少校当然没坐,但深为将军亲自给自己煮茶而感动,毕竟将军是帝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因此少校既不想表现得过于拘谨,但深又不敢轻易地放松,于是他以军人的姿态站着,却用亲人的语气建议将军更应该多喝红茶,他一直记得将军有胃寒的毛病,再说茶叶里微量元素丰富,可使人延年益寿。将军却说自己还是喝咖啡吧,那种无奈让少校想到多年前将军一直为之发愁的前列腺。

浓郁的咖啡味很快压过清淡的茶香,窗外雾霾浓浓,阳光仅剩微光,将军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内白外绿的仿古灯罩把光聚集在一起,让将军背后的书柜以及墙上国王的画像多少显得有点灰暗,好在画像里的国王衣着华丽、颜色艳亮,只要屋里有一点光就不会被人忽略。少校记得自己的目光曾经越过将军的肩膀停留在画像上,他再一次发现国王的表情是那样富有深意,既有平易近人的慈祥,又不失有无上的威严,少校还琢磨半天,这到底是画师的功劳呢,还是国王本来就有的模样。

将军习惯性地将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到嘴边干咳,同时双眼盯着少校。坊间说,将军是干掉两个竞争者才成为帝国三军最高统帅的,但他是否已经深得国王的宠信还很不好说,据说当前在全军开展的忠诚教育,就有将军向国王表达忠心的意思。谁知道呢,反正这都是高层的事情,少校只需要知道将军将他叫到办公室来是有什么事就行了。少校一直看着将军搁在桌子上的手,那两只手像蝴蝶翅膀一样慢慢打开,生命、智慧、感情三线清晰,却没有那一条军人乐见的断掌纹,将军说,“贝金斯少校,既然国王选中了你,那就是你我的命。去吧,我的孩子,到了那里,你有什么情况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少校记得自己斩钉截铁地说是,斩钉截铁地行过军礼就离开了。随后他才后悔,为什么不向将军问一句国王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呢,自己只不过是一名低职级的陆军少校,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没有听清自己的任务,将军似乎说过“既然你是国王钦点,那你就去看看吧,只要不出意外,平平安安住上三年回来就行。”这叫什么任务?然后在将军的交代中,他记得将军嘱咐他“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将军说相关部门会安排好的,难道自己的任务真的只是“去看看”那么简单?

少校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偏远小镇,内参上说那里地处帝国最北端,与很不友好的邻国接壤,那里人少地广,经济非常落后,有过一段传奇故事,十几年前还曾发生过一次暴乱。少校是以派驻干部的身份到当地去帮助发展经济的,可是让一个军人去抓经济难道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但是少校也不能问啊,军人历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纵然他有一百个疑问,也必须服从。

于是少校就想,如果推他的那只手是将军的,那将军得多厉害啊,毕竟两千多公里呢。少校当然不会相信。因此无论那个被推的感觉有多真切,少校想大概也是不会有答案了。但接下来的就都是真实的了,少校将它们都记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少校记得自己到达哈镇时已是深夜,比《城堡》里的K到达村庄的时间要晚许多,时间是夏季,他面前的村子(应该是寨子)不是因为厚厚的积雪覆盖消失了,而是根本找不到或不存在,四周太黑了,一片漆黑,少校自己都有了脚不着地的悬空之感。可是目的地已到,接他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混沌的黑暗中星空浩瀚,像网兜儿一样将他铺天盖地地包裹,少校看不到深浅,分不清远近,确定不了方位,一股股牲畜粪便味却由远到近由淡到浓热情地向他袭来。

少校只好放声咳嗽。他清晰地听到了山谷里自己的回音,他还想兴许在下一秒,就会有成片的灯光突然亮起,然后有一大群人手捧鲜花洋溢着笑容从黑暗中走出来。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少校简直要疯了,悲哀又耻辱,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敢如此怠慢呢,毕竟自己是帝国军部派来的人。正当少校准备张口爆粗,突然间就有四只大眼、两张怪脸幽灵般地出现,还把少校吓了一跳。来者是两个当地的巴力人,他们把手电筒光照在自己脸上,一边吐着舌头,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恶鬼。当然,他们只是想逗趣儿。可是少校毫无心情。少校记得对两个巴力人的印象,他们一高一矮,矮的圆墩墩,高的瘦长条,他们故意挤眉弄眼,一副没个正经的样儿。后来,那个矮个子说,他们就是来接少校的人,其实他们早来了,只是待在旁边的大石头后面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两个人不知不觉靠在一起就睡着了,要不是少校的咳嗽声,他们一准儿会睡到天亮。

这倒也是,毕竟自己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三个多小时。少校心里还想。

不过没关系,矮个子巴力人说,反正在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关心时间,您几点来都行,总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那个高个子则是很正式地对少校说,第一副镇长,欢迎你到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来。

两个人一起将双手向少校伸来,少校不知道应该先握哪一只,好在黑暗中,两人都以为少校握了旁边人的手,矮个子马上笑着讨好少校说,这家伙总是笨头笨脑,总把事情搞复杂,其实叫“哈镇”就好,上校,哈镇欢迎您的到来。

少校不搭话,心里却在试着将“哈斯卡尔乌斯图耶芙娜”复述出来,可是实在太长了,加上巴力人的舌头那么灵活,又不敢确定人家的发音,他也就只好坚持叫官方的简称“哈镇”了。

少校的沉默让两个巴力人以为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便不再和他说更多的闲话,两个人弯腰拿起少校的行李就一起上路了。路上,矮个子又叫少校“上校”,少校不得不向他正式提出更正,说自己只是少校,离上校还远着呢。两个巴力人应该是听到了,可他们依然只是用巴力语低声嘀咕着,就是不接少校的话。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两个巴力人一前一后,把少校夹在中间,三个人像一支小分队一样去往镇政府大院,途中简单的聊天也有,譬如矮个子用帝国通用语问少校,虽然上校您是初来,不过应该已经感觉到我们哈镇的“特别”了吧。

特别?我还没那种感觉。少校说。

是吗?看来上校是我们自己人了,因为我们也不觉得哈镇有什么特别,只是那些人说我们这里特别。

我只是一名少校,请称呼我“少校”。

唉,反正您迟早会是上校,那就迟叫不如早叫。

这可是严肃的事情。

哪有那么多的严肃,上校,就像我们这里的特别,就说您刚才吧,其实我们两个待的地方离您站的地方不足十米远,可是我们硬是没有听到您的到来。矮个子说。

那么大一辆汽车,你们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没有。我们是被你的咳嗽声惊醒的。大个子说。

哦,总之是辛苦二位了。少校说,都这么晚了。

没关系的,上校,在哈镇只要天不亮就不算晚。

他们继续向镇政府走去。镇政府大院建在半山上,去那里需要在巴力人的寨门前绕一下。矮个子边走边把自己内心的纳闷问出来,他问走在后边的高个子,你接到过关卡的通知吗?高个子说,没有,我的对讲机一直装在口袋里,没响。两个人就同时感到奇怪了,因为按照规定,有车辆通过离哈镇十五公里处的关卡是要有通报的,要知道这可是边境重地,绝不允许犯这种错误。好在错不在他们,他们也就没去深究。矮个子随口问少校,记没记得在关卡处办手续或接受检查。少校说没有。事实上少校确实没有这样的记忆,但他不敢百分百肯定,便只好说可能是因为自己睡着了,对于一个睡着的人来说,很多事情发生与没有发生,其实是一样的。两个巴力人还在纳闷,他们用通用语说,这可是要坐牢的事。大个子还说,看来哪个部门都一样,凡事都有特殊,什么原则规定,只不过是用来对付那些老实人罢了。为此,矮个子还呵斥他,叫他闭嘴。

他们爬上缓坡,在巴力人的寨门前稍做停歇,少校注意到当时寨门关着,门楼中央竖着一具威武却丑陋的鹰的抽象图腾,然后他们向右走,很快前面出现了一座桥——就是那座对少校后来的生活意义非凡的桥。四周依然一片漆黑,或者说更加一片漆黑,可少校知道哈镇六年前就通电了,眼前为什么是这般景象呢?难道是因为边境重地需要考虑安全?少校想到临行前将军对自己说的话,“到了那里,一切要小心行事,你去哈镇,虽然暂时脱下了军装,但你依然是一名军人,军人就必须有军人的谨慎与警惕。”将军为何要提醒自己“小心行事”呢?难道说哈镇和眼前的黑暗里隐藏着什么?

可真够黑的!

是啊,恰巧赶上这几天一直停电。

那么大家怎么生活啊?少校是指停电给人们生活上带来的不便。

自然是该怎样生活还怎么生活啊,我们有电才几年,几百年来我们一直都没有电,哦,不过,一百年前你们那里也没有电,大家在没有电的日子里不是照样活得欢天喜地嘛!大个子说,其实之前,这里各家各户都有风力发电的,你家不亮我家亮,总是还有一点零星的亮,可是自从统一供电后,就这样了,动不动就给你来个整片黑。

你能不能不知道情况就别乱说,笨蛋。矮个子在前面冲高个子叫嚷。

两个巴力人又用巴力语叽里咕噜了一通,甚至还争吵起来。只是少校一句也听不懂。他们来到桥边,突然停下脚步,矮个子在前面挺了挺腰,又呵斥后面的高个子别用手电筒到处乱照,高个子也把拉杆箱在胳膊下重新夹紧,不敢怠慢地将手电筒尽可能地照到矮个子脚下。少校抬腿迈步,刚上桥就感到身体晃了一晃,开始他以为自己脚下是吊桥,后来才发现是山谷里吹来的横风。那座桥不长,过了桥出现在少校面前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他们从套在大门上的一小门进去,里面长条形的院子除了一栋二层小楼外再无其他建筑。矮个子说,这就是镇政府,因为哈镇是牧场,因此大伙儿还是习惯沿用旧有的称呼,叫这里“场部”。

他们一起上楼,少校的住处也就是宿舍在二楼左边的最顶头,在两个巴力人进门把行李放到地上时,走在后面的少校无意识地摁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里的灯居然亮了,白花花的,一下子照得两个巴力人满脸尴尬。反应机敏的矮个子马上露出笑容,给少校竖起大拇指,似乎是少校的到来给哈镇带来了光明。少校借着灯光看两个巴力人,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是那种黑紫色的红,皮肤粗糙,就像一年四季都在忍受风吹日晒,他们身上穿着迷彩服,领口和袖口都已经磨破,后背还有旧有的油渍和汗印,更为有意思的是两个人的长相,矮个子的眉毛、眼睛、脸盘和嘴巴统统冲着鼻尖地方聚往中央,两只耳朵又宽又大,还向上伸长,脑袋异常灵活就像他的肩膀上涂了一层油,说话时两只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如果把他身上的衣服换成羽毛,再让他脚下踩上一根树枝,那简直就是一只狡猾的哈比鹰;高个子的样子倒简单,圆圆的大脑袋重重地压在细长的脖子上,总让人担心他走路时会因为头重脚轻而摔倒,宽而厚实的嘴唇就像鲶鱼嘴一样,一双又呆又滞的小眼睛总是喜欢盯住一处看。少校当时还想,世上竟然还有如此长相的人,可他又不好表现出来,因此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进去,一边再次向两个巴力人表示感谢。

时候不早了,第一副镇长,高个子说,咱们既来之则安之,赶紧抓紧时间休息吧。

是啊,上校,您一路鞍马劳顿从京都来到哈镇,就安安心心睡吧,我向您保证,在这里您绝对安全,比在保险柜里还要安全。

两个巴力人走后,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少校浑身的毛孔莫名地骤然收紧。他扫视屋子,屋子不大,床、沙发、简单的家具应有尽有,因为尺寸搭配不合适和质量很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深山老林里的那种汽车旅馆。不过眼前能有这些物件,已经超出了少校的预想。

少校简单地洗漱后便上床了,结果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漆黑的时空里,将军的两根手指在明亮的灯台下一直在绕,一直绕,一直绕,就像两条纠缠不清的蛇。不知过了多久,少校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他满以为这次应该是睡着了,可是胃却突然疼了起来,剧痛,那应该是胃溃疡的正常反应,但少校却没有去找食物,他就让胃疼着,他将枕头压到身下,他隐隐地看到强烈又黏稠的忧伤,正在黑暗中幽灵般地慢慢爬上床来。 m/fOFERqaUzyxqdHk1BIIxulqbrEXF4ksXFNl1FgkETrviSXiJln56jeww5Q02e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