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
艾雷奥瑙拉!一听这发音,清脆悦耳,一个那么动听的名字,就让人想到与它的拥有者一样,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美国诗人和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在作品中给他作为原型的表妹——他的妻子和他的缪斯用这样美的名字命名,可见他对她是多么的爱。
爱伦·坡虽然生在波士顿一个普通演员的家庭,却曾经有一个也许还算显赫的家系。
爱伦·坡的祖父娶的是英国海军上将麦克·布莱德的女儿;将军的儿子、未来作家的父亲大卫·坡爱上了英国女演员——以美貌著称的伊丽莎白·阿诺德,最后跟着她走了,并与她结了婚。他的外祖父在独立战争中还做过陆军军需司令。他的这些祖上,结交的也都是英国的高贵家族。不平常的血统使爱伦·坡不论外貌、姿态、动作、神情,都显得优雅而高贵。他的前额很宽很高,稍稍有些隆起,透露出他惊人的才华;他漂亮、聪慧,通常是苍白的脸上,结实的鼻子底下,一张小巧的嘴巴,双唇微微翘起,浮着浅笑,又显示出贵族式的高傲;他那双阴沉而明亮的眼睛,放射出神圣的光,蕴藏着丰富而深刻的感情和思想;他身材矮小,手脚带有一种女性的娇嫩,有时候看起来好像很瘦弱,但他十分健康,而且强壮,使人感到他全身具有不寻常的力量,能够适应或者忍受惊人的淡泊。这一切都使人永远难忘。了解他的人说,爱伦·坡在所有事情上都是一个爱美的人,他具有把一间茅屋变成一座宫殿的天赋和艺术。
但是母亲死后,爱伦·坡就被交给他的继父——商人约翰·爱伦收养。爱伦·坡早年曾去英国接受古典教育,1826年返回美国,入弗吉尼亚大学十一个月,学习了希腊文、拉丁文、法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后曾有一个短时期在西点军校任职,并先后在《南方文学信使》(1835—1837)、《伯顿绅士杂志》(1839—1840)和《格雷厄姆杂志》(1842—1843)当过编辑。1845年《乌鸦》一诗的问世使他一举成名,他的小说又使他被认为是美国哥特式小说和侦探小说的创始人。
由于继父在经济上的吝惜,再加上其他方面的原因,爱伦·坡最后与他感情破裂。于是他离开继父,去与姨母共同生活。善良的姨母玛丽亚·克里姆已经寡居多年,靠教书度日,正与儿子和女儿住在一起,还照顾她丈夫和前妻生的几个孩子。爱伦·坡第一次去姨母家是1829年,那时他的养母刚去世两个月,他从部队退伍回来,就在姨母家住了几天,感受到姨母对他的关切,心中就把她当作母亲看待。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的母爱只有从姨母身上能够找回。
爱伦·坡的至爱——弗吉尼亚·克里姆
爱伦·坡在姨母家住的时间可能不长,但这是一个重要时期。前一次在姨母家时,姨母的女儿弗吉尼亚·克里姆还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姑娘,他对她自然没有产生过什么特别的情感。如今,他的这位表妹脸孔圆圆的,面色白皙,头发黝黑,体态丰满,且语言柔和,性情温顺,已经出落成一位美丽、迷人又富有魅力的少女了。爱伦·坡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她。因此,当一次姨母写信告诉他,说他的堂兄弟——当时已经成为著名新闻记者的尼尔森·坡表示要为弗吉尼亚的教育负担一切费用,还说要给她一所住宅时,一下子就使爱伦·坡陷入绝望与狂乱之中,并与尼尔森结下了仇恨。他立即给姨母写了一封长信。因为他怀疑姨母乐于接受尼尔森的馈赠,便在给“曾经爱过我”的姨母的信中,以指责的口气批评她伤了他的感情,并表明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他告诉姨母:“你知道,我深情地挚爱着弗吉尼亚。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出对我亲爱的小表妹——我钟爱的人炽热的爱。”他几乎绝望地在信中狂叫:“弗吉尼亚!不能去!不能到你认为可能舒适、也许幸福的地方去……”在信的最后,爱伦·坡要求,希望弗吉尼亚能给他写一封亲笔信来,并哀叹说:“我可能死去——我的心要碎了……”(文刚等译文)
无疑,弗吉尼亚对爱伦·坡也怀有感情。他的求爱起了作用,不久,两人秘密结婚,时间是1835年9月22日。正式的结婚仪式则是在第二年5月举行的,谎称新娘已有二十一岁,虽然实际上只不过十四岁。大约就在这年的10月,爱伦·坡与弗吉尼亚以及他姨母三人,一起找了一所公寓住了下来,爱伦·坡白天去上班做编辑工作,夜晚在家写小说;夏天,他们便临时去乡间待一段时间。姨母成了家庭的主妇,操持全家的生计,帮这对年轻夫妇烧饭,料理杂事;还代表女婿起草或书写信件,联系他作品的发表。被爱伦·坡亲昵地称为“西西”的弗吉尼亚,生性羞怯而腼腆,她非常珍重自己与爱伦·坡的真挚感情,她对任何的事都不表示看法或意见,更不做什么决定,她只是简单地完全听从丈夫和母亲。一家虽然经济拮据,但生活过得还是十分和睦。
爱伦·坡和弗吉尼亚的结婚证书
只是,仅靠一点微薄的稿费收入,爱伦·坡还是十分贫穷的。但凡是来过他家的人,对他家和他家的人都留有极好的印象。此处周围是一片田园,风景优美;房前房后花卉盛开,像是一个小小的花园;房舍爬满了葡萄藤和其他藤蔓,一片葱绿,令人流连;室内,家具陈设相当简朴,甚至是简陋,但颇雅致,且分外整洁。一切都很得体,散发出一股幽雅的香气。爱伦·坡喜欢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介绍与他的西西见面。一位朋友称赞弗吉尼亚“是忍让、美丽、高雅的化身,俊美的面庞总是带着温顺的笑容,她永远是用热情、愉快的神态欢迎来访的友人”。朋友们也都感受到爱伦·坡天生的高贵仪态,形容他“漂亮,高雅,像神一样彬彬有礼”。还有一只被看成他家庭一员的玳瑁色的大猫,以及在窗前啃着青草的小鹿,都显得那么生气盎然,使主人和客人喜爱不尽。这一对年轻的夫妻就这么无比相爱地生活在这样一个美的环境里。年轻的诗人像一个被宠坏了的淘气孩子,对他的表妹/妻子不但是爱,简直是崇拜。这两人之间的爱情与信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那种富有诗意的故事,一位熟悉他们生活的人说:“我不论怀着怎样的信念和热情来谈论它都不为过……我认为她是他一直真正爱着的唯一女性。”
大概美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的,不尽快消逝怎能显出这美的珍贵和值得珍惜呢?西西,爱伦·坡的美丽的西西很快就像鲜花似的枯萎下去,爱伦·坡幸福的时日结束了。
1842年1月,弗吉尼亚因患有肺结核,在歌唱时咽喉血管破裂,两个星期里一直处于死亡的边缘。以后,她的病情也起伏不定,5月间虽然好过一些,6月又有一次吐血。自此以后,病情总未好转,她只是一天天消瘦下去,从来没有完全复原,虽然精神尚可,受到丈夫细致的关怀和照看,可衰弱得有时需要背着她从卧室去就餐。弗吉尼亚本人对自己的病实际上也已经感到绝望了。克里姆太太这样描述他们一家人这段时期的心境:
哦,我可怜的弗吉尼亚!她活不了多久了!她正一天天消瘦下去——因为医生们对她的病束手无策。如果他们果真能救活她,那会使她乐死了——因为她太喜欢坡了……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弗吉尼亚最后一次露面是爱伦·坡当众朗诵他最著名的诗篇《乌鸦》之时。弗吉尼亚坐在火炉旁边,看爱伦·坡与几个女人周旋,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知道丈夫喜欢跟女性交往,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光。她相信这是他对美的爱,追求的是精神上的美。像平时一样,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情绪。1846年2月14日情人节这天,弗吉尼亚照例给坡送去一首诗,表达她的深深的爱,诗里说:“我希望和你永远在一起漫步——∕亲爱的,我的生命属于你。∕给我租一所农舍吧,移栽一棵果实累累的老葡萄树。∕带着罪和爱离开这个世界吧,∕免得同很多人空谈度日。∕只有爱情带领我们去那儿——∕爱情将医治好我衰弱的肺部。∕哦,我们将度过宁静的时光,不希望别人来偷看!∕我们将悠闲自在,不必左思右想,∕向人世间去索借欢欣——∕我们会永远安宁、幸福。”可能,这里有一点点暗示性的哀怨,但是总体上看,对丈夫的爱是深沉的,看得出她对爱伦·坡的爱的渴望。
弗吉尼亚写给爱伦·坡的诗
弗吉尼亚患病晚期就待在这农舍里
三四个月以后,她的愿望实现了。爱伦·坡租来一所独楼建筑的农舍。外面绿草如茵,像毛毯一样平滑,花园里有一丛丛大丽花,一畦畦木樨草,风景宜人;室内简陋的摆设仍然是那么精致而独特,鸟笼里饲养着热带珍禽,一片春天的气息。爱伦·坡和友人可以自如地去室外散步,也可以自在地在室内聊天。但是弗吉尼亚未能享受几天。1847年1月29日,她的病情恶化,第二日就去世了,年仅二十四岁。
爱妻的逝世,给爱伦·坡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先是发了高烧,经常谵语,这部分是由“极度的身心痛苦”引起的;随后几个月里,他更是精神瘫痪。友人来访时,他强为应对,他们一走,如他自己说的,“就是长夜来临”。有一天夜里,据说他从床上起来,到处游逛,最后来到弗吉尼亚的墓前。跟随在他后面的姨母默默地陪着他坐了好几个钟点。还据说有一位寡妇使他联想起弗吉尼亚,于是他就每天都去拜望她。不要以为爱伦·坡在妻子死后对性生活有所渴求,传记作者指出:“他一生对此都看得很淡。”爱伦·坡一贯所追求的幸福,就是他在《阿伦海姆的产业》一文中说的,是这样四个基本条件:大自然中的生活,一个女人的爱情,摆脱一切野心,创造一种新的美。他与许多女性的接近,全都是精神上的,甚至他与女人谈到结婚什么的,也只是玩笑话。一次,他又说起要跟某位女子结婚,但他却喝得烂醉,惹恼了那女子的亲人;当朋友们来祝贺他时,他竟毫不在乎地说:“你们可能看见了结婚预告,但请注意,我不会结婚。”法国著名诗人夏尔·波德莱尔评论说:“他就是这样借助恶习来摆脱对亡妻的不忠,她的形象一直活在他心里。”
的确,爱伦·坡始终不会忘却他亲爱的表妹,他理想的妻子,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女性弗吉尼亚。他很多作品中的女性,都是形象光彩照人,说话有如音乐,但总是受尽疾病的折磨。不需多说,这就是他的弗吉尼亚。他的诗作《安娜贝尔·李》(1849)写的也是弗吉尼亚,他发表在费拉德尔菲亚文学年刊《馈赠》上的小说《艾雷奥瑙拉》(1842)则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写了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的一束青丝
《艾雷奥瑙拉》以第一人称叙述男主人翁青少年时代的一段情史。这人也像作家爱伦·坡自己一样,与他的表妹艾雷奥瑙拉以及表妹的母亲生活在“锦绣草茵谷”这么一个像弗吉尼亚去世前那段短时间里生活的乡间小天地。艾雷奥瑙拉也像弗吉尼亚,美得出奇,像一位女神:树干细高、姿态婀娜的树木,树皮斑斑点点闪着银光,但不如艾雷奥瑙拉的脸那么漂亮;比一切都清澈的小河,不如艾雷奥瑙拉的眼睛那么明亮;比什么都悦耳的水声,也不如艾雷奥瑙拉的嗓子那么动听……十五年来,男主人翁和艾雷奥瑙拉两人手挽着手在山谷中四下徘徊,渐渐滋长了爱情。后来有一天,艾雷奥瑙拉噙着眼泪,向她所爱的人透露了她的一件心事:她感到人总有一死,想自己红颜薄命,有如蜉蝣。所恐的是在她死了,将她安葬在“锦绣草茵谷”之后,她所爱的他便会出走在外,永远离开这可爱的山坳,不再对她迷恋,而去爱上外头的某一个女子了。这人听了艾雷奥瑙拉这充满深情的倾诉之后,就立即跪在她的脚前,向她发誓,说自己绝不忘情于她带给他的幸福,若是真有不测,他也绝不再娶,“如果日后背誓,必定遭尽恐怖透顶的惩罚”。艾雷奥瑙拉听了这保证,就安心了,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不久,她真的瞑目死去。若干时日之后,男主人翁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如火如荼、可悲可耻的爱慕之情”使他迷恋上了一位体态轻盈、妩媚美貌的少女欧曼迦德,并和她结了婚,“也不怕赌神罚咒的报应,报应的痛苦也没有临到我的头上”。只有一次,一天,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房间里那扇格子窗的外面,突然传来幽幽的吁喟,他听起来非常熟悉:“愿君安眠!……爱神乃万物主宰,君热恋伊,欧曼迦德,因而免罪,不复追究君对艾雷奥瑙拉所立誓言,其中原因,日后升天,当见分晓。”
文学史家指出:“美妇人的死”永远是爱伦·坡作品的主题。
爱伦·坡作为一位诗人,诗中古怪、奇特、病态的形象和忧郁的情绪打动过众多的读者和听众。他著名的诗篇《乌鸦》悲叹逝去的爱人,表达了作者的绝望情绪,被认为可能是美国人所写的最好的诗。爱伦·坡作为小说家,所写的七十篇小说,故事大部分都发生在哥特式怪异的环境中,如倒坍的寺院、野外的墓穴、莱茵河上的古堡、衰落家族黑暗的密室,或者新娘的洞房。随着情节的展开,在朦胧凄惨的气氛中,尸体排成了行,处处是超自然的恐怖、神秘,死亡、残忍,罪行、愿望和宿命……这不仅是由于作家总希望通过怪异来表现流血的魅力,还与他亲爱的弗吉尼亚的长期患病和别他而死所带给他的无限悲痛有关,更表达了一种死亡的至美。批评家把爱伦·坡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分为恐怖小说和推理小说两类,并认为它们为美国的推理小说创作开了先河。
但是《艾雷奥瑙拉》却与其他小说不同,它既不是推理小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小说,又不同于作家别的恐怖小说。《艾雷奥瑙拉》是以一种独特的情节表现死亡、爱情与至美关系的诗性小说。
死亡是一切生物、一切人的不可避免的归宿,是人一生所必然经历的。这使死亡成为以表现人为对象的文学、艺术的一个老小尊卑,人人不可抗拒的比喻性主题。爱情作为生命创造的基础,是物质的,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的花朵和最美好的事物的结晶;同时,爱情又通过一系列相关意象的变形,使自己显示出人类精神的神秘性。但社会外在的干扰和人们心里的冲突,加上自然界生物因素的原因,会导致情人的一方甚至双方死亡,使爱情作为人类本性的一个方面,会像大自然每年四季时令的变换一样出现永恒更替,并使爱情与死亡在某种程度上获得必然的联系,以双重的哀伤、悲痛和震惊力量吸引作家、艺术家,从而成为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
《艾雷奥瑙拉》中的爱情与死亡,不同于文学史上的很多作品,它为的是寻找导致主人翁死亡的原因。在这篇小说里,作家塑造了一位弗吉尼亚式的至美的女主人翁艾雷奥瑙拉,她不但具有无比的形体美,她的心灵更是达到了至美:她摈弃任何个人的考虑,一切以所爱之人的愿望为自己的希求,即使失去所爱之人的爱,也一如既往,深深地爱着自己原来之所爱。在她的透明的心中,唯有所爱之人之所爱,绝无半点自己之所求,因为所爱之人之所爱即是她自己之所求,这才使她愿意发出“愿君安眠!……君热恋伊,欧曼迦德,因而免罪,不复追究君对艾雷奥瑙拉所立誓言”的允诺,虽然不免也带一点忧郁。可以想象,爱伦·坡创作这篇小说时是多么怀念至美的弗吉尼亚和她与他的至美的爱情,以及美的非人为的被毁灭,由此引发读者的哀伤、悲痛和震惊。当爱伦·坡深夜独坐在弗吉尼亚墓前的时候,读者不由会想到,他是希望像在《艾雷奥瑙拉》里那样,能听到逝去的弗吉尼亚的亲切的声音。所不同的是,他并不希望弗吉尼亚宽恕他会有什么背誓。
拜厄姆·肖为《艾雷奥瑙拉》作的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