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舒九成一问之下,厉白竟毫不为难,从从容容答道:“是的。鄙人以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地方。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师父原是一样大,加之他又是我敬爱的人,所以我为表示我的诚意起见,就直截了当拜他老人家为义父,其实和求差事这个问题,原是截然两事。这些没有世界眼光的报纸,要破坏女子参政,蹂躏女权,所以说些刻薄话,存心破坏我们的名誉,哪能把他们的话做标准呢!”舒九成道:“女士这番高论,我极佩服。不过敝部却非中外会议临时机关可比,非经政府许可,不能任用女职员的。”厉白道:“这一层我也明白。但是鄙人不一定要到部办事,只要总长发出一封聘函,聘请我做顾问一类名誉职,那就行了。”舒九成道:“这桩事,兄弟不能负责答复,回头一定把这些话转告总长。”厉白对舒九成瞅了一眼,取出手绢来,捂着嘴笑道:“那么,这桩事,我就完全拜托舒秘书了。总长倘若还有什么顾虑的时候,还要请舒公替我吹嘘才好。”舒九成道:“倘有能帮忙的地方,兄弟没有不帮忙的,这个可以请女士放心。”厉白道:“那我感谢不浅。舒公公事很忙,我不便在这里打搅,改日再会吧。”说毕,深深地一鞠躬,这才走了。舒九成把这一番话告诉庞爱山,他当然置之一笑。
舒九成走回秘书室,茶房回说,有位杨杏园先生打电话来,请舒秘书有话说。舒九成道:“你可以回个电话,请杨先生不要走,说我马上就来。”茶房答应着去了。这时,已经六点钟了,应该散值,舒九成坐了马车,便往皖中会馆去。一进左边小院,那老干横空的槐树,映着雪白的地,有许多枝枝桠桠的影子,不觉已是夜色朦胧了。他掀开正屋的棉布帘子进去,只觉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一看时,灯点得通亮,洋炉子里的火也烧得熊熊的。茶几上、桌上,高高低低放了几盆梅花,书桌上两个古瓷盘子,盛了一盘木瓜、一盘佛手,这几样东西被暖气一烘就香浓满屋。再一看里面屋子里,桌上墨盒打开,压住一张纸,笔却架在墨盒上。桌上茶壶边,斟了半杯浓茶,已经冰冷了,却看不见人。再回头往床上一看对,杨杏园正和衣横睡在床上,扯了半边棉被,盖着上半身。舒九成也不去惊动他,走到桌子边,移开墨盒,拿起那张白纸一看,歪歪斜斜,行书带草,却是几首诗。上面写的是:
短屏移却小堂虚,
焚了沉檀扫蠹鱼。
茶灶药炉生活里,
诗心瘦损病相如。
醉后题诗半未成,
隔帘霜月冷清清。
偎炉无计消长夜,
闲听铜壶煮茗声。
窗前积雪堆黄叶,
屋角清霜映月华。
舒九成不觉失声道:“起得好。”杨杏园正睡得模模糊糊的,听见有人说话,一掀被条爬了起来,见是舒九成,笑道:“啊呀,客人进来了,我一点儿还不知道,对不住!对不住!”舒九成笑道:“你还有工夫作诗?”杨杏园道:“哪里是作诗,也是不得已。”舒九成道:“作诗,有不得已的,这却奇了。”杨杏园道:“你有所不知,因为我在报馆里,已经改编副张,好的稿子总是不够,所以自己写点儿稿子凑数。”舒九成道:“我不知道,已改编副张,我要知道,早就来找你了。”杨杏园道:“为这个事,我正要答复你,你昨天写信请我帮忙的话,我是敬谢不敏。”舒九成道:“你现在改编副张,晚上没有事了,正好弄个报馆的兼差,为什么不干?”杨杏园道:“夜里的生活,我实在干怕了。所以我弄了编副张这个好缺,才逃出难关,哪里又有钻进去的道理。”舒九成道:“你就是不干,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帮我的忙。”杨杏园道:“你那一张报,除你之外,还有三个助手,不说用通信社的稿子,就是各人自编自写也勉强够了,还要找人做什么?”舒九成道:“你哪里知道,那三个助手,说起来是大学生,其实都是银样镴枪头。拿一段通信社的稿子给他,他拿在手里,横看直看,看了半天,踌躇一会儿,拿起笔来要编,又重新放下。他不但一个字没有写,反要从中生出许多问题来,问你这段新闻怎么讲,应该怎么编。等你说得清清楚楚,十几分钟已经牺牲过去,哪有许多工夫!这几天稿子,都是我一个人编,只请那三位先生坐在一边抄写题目罢了。”杨杏园道:“你们这镜报馆的社址,就设在九号俱乐部旁边,当然是俱乐部的机关报了。”舒九成道:“那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借他们的房子罢了。”杨杏园道:“你这就是遁词了,他们为什么要借房子给你们呢?”舒九成道:“我既请你去帮忙,当然不能瞒你,因为这《镜报》的社长,也是九号俱乐部的议员,所以用他个人的关系和九号俱乐部借的房子。”杨杏园笑道:“你贵报的社长,是不是在广东闹甄佩绅案子的文兆微?”舒九成道:“是他。但是据他所说,他和甄佩绅是没有什么关系,经香港官厅判决了,婚约一层是不成问题的。”杨杏园道:“罢了,罢了,甄佩绅打报馆的英名,我是久已闻名的了。她要和文兆微闹起来,将我们牵连在内,那不是倒霉吗?”舒九成道:“笑话,这是绝没有的事。你许知道,那年甄佩绅打报馆,全是恃着袁世凯那点儿关系。现在并没有第二个老袁,她是不敢到议员老爷面前去捋虎须的。”杨杏园道:“你还是另请高明,我实在不愿干这颠倒阴阳的生活。”
杨杏园虽然这样说,无奈舒九成再三地说他没法,只好答应暂帮几天忙,舒九成才安心去了。到了第二天,将晚饭吃过,便往镜报馆来。到了报馆,给门房一张名片,他就被引进编辑部。只见舒九成和一群人围着大餐桌子在那里谈话,他看见杨杏园来了,便给一个连鬓胡子满脸酒泡的人介绍过去,说道:“这是杨杏园先生。”又对杨杏园道:“这就是文兆微先生。”杨杏园一看,只见他头上戴一顶獭皮帽子,是特制的。那帽子上面,两边两块獭皮,一头阔而圆,一头长而窄,像把切菜刀一样。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只有四寸大,里面的皮袍子,像塞枕头似的,塞在里面。那件大衣,虽然披在身上,却是绑得铁紧,纽扣子实在也扣不起来了。杨杏园想道:“从前我听说甄佩绅那样爱他,以为文兆微必然是个时髦政客,仪表非俗,原来不过如此。”这时,舒九成又给杨杏园介绍三位同志,一位是王小山、一位是骆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侄子。这三位里面,以王小山先生最负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诗,《诗学专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诗学上有一个大发明就是用那极复杂的文法和极悠扬的调子,作出独句诗来。这种诗,每首只有一句,不是用过一番敲练功夫的人,那是作不出来的啊。杨杏园和他们见了面之后,从这天起,就在镜报馆开始工作。
有一天,杨杏园因事进城,到报馆里早一点儿,只见编辑室里静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没有开封,王小山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只手插在大衣袋里,在电灯下摆来摆去,摇着头口里不住地念道:“孔雀东南飞呀,五里一徘徊呀,十三能织素啦,十四学裁衣啰。”杨杏园道:“王先生,好浓诗兴啊!”王小山笑道:“无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脱杨,你对于诗学上,也有一些研究吗?”杨杏园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会。”王小山道:“密斯脱杨,你这句话,大有语病。作诗讲究平仄,那是死的文学,是国渣派所干的事情。作诗和懂得平仄不懂平仄,那是丝毫无有关系的。作诗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调子和谐与否,那已经落了下乘了,何况还讲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个字五个字一句哩。”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申辩,只听见墙上的电话机,丁零零地响了起来,王小山赶忙走了过去接电话。他说道:“喂!《镜报》。哈哈!密斯陈吧?我是小山啦。”杨杏园在一边听见,知道他们是说情话,不便在这里偷听,便走出编辑部来,想道:“这九号俱乐部,报上登得闹哄哄的,这和那里只隔一个院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它的内容,趁着没有事,我且走过去看看。”想毕,便从院子里的小门,踱了过去。
绕过走廊,先是三间屋打通了的一个客厅,屋子中间,有四张大餐桌子,拼成一张长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子,桌子的四围,沿边摆了几十套茶碟、茶杯,这大概是他们议员老爷会议的所在了。走过这客厅,又走过两进正房的外面,屋子里面电灯也没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他想道:“怎么着?这里面就是这样冷冰冰的吗?”正狐疑间,忽然一阵笑谈之声从后面出来。他顺着声音转过去,又是一个院子,上面一列大屋,里面人声喧哗,电光灿亮。知道是来到了议员聚会的地方了。杨杏园心里想:“我又没有什么熟人,进去做什么呢?”正要缩脚转去,来了里面的一个茶房。他道:“杨先生,总不见你过来,何不进去坐坐。”杨杏园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别忙进去。”说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层网纱朝里望去。只见右边另外是一间房,这边和中间,却是通的。中间一套桌椅,有四个人在那里叉麻雀牌。有一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妓女。那妓女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的茶几,把她的头直伸到胖子耳旁边,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转头来,两个人的嘴,正碰一个正着,顿时满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着拳头在胖子胳膊上乱打,随身便歪到他怀里去,身子乱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搂,哈哈哈笑个不了。杨杏园再看左边,只见四方摆下许多躺椅,有几个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纸烟,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说什么却听不出来。还有两个人,一个人和一个妓女,挤着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睡在椅子上,望着他们吟吟地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定,把一只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个指头换着点三点,一张嘴上下直动,大概在那里唱二黄慢板。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四围一嗅,正是那右边房里出来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边来,仍旧隔着网纱,朝窗里望去。只见正面一张铜床,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鸦片烟家伙,有两个人睡在那里烧烟。横头放了一张横木炕,正点着烟灯,一个人侧着身子对灯横睡在上面,一只手三个指头夹了一根烟签子,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拳头,伸出一个无名指,直伸到灯边下去。他的眼睛已闭着了,正是一口烟没有烧完就在这个姿势中间睡着的。看那上面时,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却烧得正有味。忽有一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喊道:“望伯,望伯,起来,起来,王芝庭来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浑身一缩,着了一惊,睁开眼睛道:“哎哟!我歪歪就迷糊过去了。芝庭是几时来的,我要找他说话去,我让你躺一躺。”说着他站了起来,这一个人便伸过头去,对他耳朵边说了许多话,他却不住地点头。末了,他便大声说道:“那是自然。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说着伸出两个指头道:“总不能把九号自己的和普通的,都归着一处算。”说毕,那个人便到外面房间里来了。
杨杏园怕他走了出来,碰着不像样,便往后一退,回转身仍旧回报馆来。走到编辑部里,只见王小山刚刚挂上电话机。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杨杏园接过来一听,是吴碧波打来的,正是要找他说话。吴碧波问道:“刚才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话,电话局老是说有人说着话,你们那里是谁有这些个废话?”杨杏园笑道:“以后这个时候,我请你不要打电话来。因为这九点钟附近,有位同事要在电话里到妇女学校去上一点钟功课,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权,是不许旁人打搅的。”他嘴对着话机说话,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一笑。吴碧波笑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在游艺园,我看那个新来的新剧旦角,却是我们的熟人,你猜是谁?”杨杏园道:“无头无脑,我怎样猜法?”吴碧波道:“那个广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们中学堂的同学黄梦轩,你说奇也不奇?”杨杏园道:“我仿佛也听见他唱成一个名角了,不知道他却改了名姓,还到北京来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吴碧波道:“我看戏的时候,看他这个脸子,就像好熟,后来越看越熟,仔细一想,却是梦轩。我便做了个冒失鬼,跑到后台去看看,谁知他见了我,就先叫我。这时他化了妆,活是个女学生,不然,我还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们都在北京,正想和我们谈谈,你编完了稿子,何不来看看老友。”杨杏园道:“果然是他,我倒要来看看。你在那儿多等一等,我十二点钟以前准到。”说完,就把电话挂上。谁知等到十二点钟以后,自己的稿子方才编完,便赶忙坐上车子,出顺治门径往游艺园来。
这时,那马路上,静荡荡的,从北一直望到南头的极端,并没有什么障碍视线的东西。街左边的电灯,从面前排得老远去,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半空里。电光影子里,不过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咯吱咯吱,在马路上拉了过去。深夜的北风,在街心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阵一阵来割一样。杨杏园坐在车上,心里想着笑道:“这样的寒夜,老远地去看朋友,这也无异雪夜访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到了游艺园。戏早散完了,门口只剩了两盏街灯,黑洞洞的,大门也掩上了,留着半边出入。杨杏园心想:“这时候还去吗?”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人来,侧着身子,走出那栅栏门,和杨杏园对面碰个正着。他就在那黄昏的灯光下,对杨杏园仔细一看,笑着说道:“好哇!你叫我老等,什么时候了,你这时才来?”这人正是吴碧波。杨杏园道:“偏偏稿子编完了的时候,又临时来了两个消息,所以来迟了。现在我们一同进去吧。”吴碧波道:“等一会儿,他这里就要关门,岂不把我们关在里头。”杨杏园道:“黄梦轩他难道不出来吗?”吴碧波道:“你不知道,这班文明新剧家和拆白党三个字,好像有连带的关系,走到哪里,人家就注意到哪里,总有点儿不放心,很容易招是生非。这回他们这一组的人倒也漂亮,为避嫌起见,干脆住在游艺园里面,自己情愿处于受看管的地位,好减少外边的疑心。”杨杏园道:“那么,我就明天白天来吧。”吴碧波道:“不用。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在这天南楼吃早点心,谁到谁先等。”杨杏园道:“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里住,明天我们一块儿来,你看好不好?”吴碧波道:“很好。这样的寒夜,坐了长途的人力车,第一这两只脚就要冻成冰块,何况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来呢。”说着,走上马路,又雇了一辆车,二人便向皖中会馆来。
到了次日早上,他们洗过了脸,已经十点钟了,不敢耽搁,就上天南楼来。到了天南楼,黄梦轩却还没来。他二人便泡了一壶龙井,吃着瓜子先等。约莫有三十分钟工夫,伙计喊道:“有人找吴先生、杨先生。”吴碧波答应道:“在这里。”一声未了,黄梦轩便走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他戴了浅灰呢圆盖式便帽,上面有一条白地蓝格绸条,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领上又围一条白地葱绿花纹绉纱围巾。一别六七年,他脸上有红有白,还是小孩儿一样。两腮下面,还有几点浅浅的胭脂痕迹。他一见杨杏园,早就抢了过来握手。坐下来,彼此少不得叙叙几年的阔别。杨杏园笑道:“我不料报上登着一寸见方薛春絮三个字,原来就是你,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你为演戏,虽然受了家庭和许多朋友的反对,却也值得呢。”黄梦轩笑道:“都是老同学,我不妨说句老实话。这个演旦的事,实在干不得。在长江一带还好一点儿,到了北京玩象姑的这种地方来了,我觉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杨杏园道:“这或者是你主观的错误。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至如此。”黄梦轩道:“老实告诉你,我是看穿了。这里面样样都有,人家专骂他是拆白党,那真是称赞他呢。”吴碧波笑道:“你这话愤激得很,必有为而发。照你这样说,难道这个里面,也有和象姑同等的人物吗?”黄梦轩正端着一杯茶要喝,听了这话,将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道:“别的不说,就是我这一班里面的吴钿人,大概你们是知道的。这位先生,虽然不演戏,他依旧还是女装,三更半夜,坐着一辆车子,到处乱跑。”吴碧波道:“这真是新鲜事。”黄梦轩道:“这算什么,还有呢。”杨杏园皱一皱眉毛道:“罢了!许多年不会面的朋友,会了面把正经话丢了,尽管谈这些话做什么?我们说别的吧。”说着偏偏头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会面,好像有许多话要说,见了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索性一句话都没有了。”吴碧波道:“我倒找着一个问题了。梦轩,你订了婚没有?”黄梦轩道:“这个话就是个极困难的问题了。我们吃这行饭,大家闺秀,固然是不肯给你的,就是规规矩矩小户人家的闺女,她也不愿意。所以来做媒的,除了忘八兔子贼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流氓。我要是好好地成头家,怎样能答应?再要说到自己找一个吧,我们的社交,是不许公开的,无论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里找去?”吴碧波嘻嘻地笑道:“人家总说新剧家是拆白党,好像拆白党就是新剧家的代名词,这样看来,却是冤枉。”黄梦轩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剧家轧姘头的事是有的。不过这都是鬼鬼祟祟来的,哪有好的妇人肯干这样的事?在这里面去找老婆,那不是找产妇鬼收生吗?我是看得多,想得破,决意不来的。要马虎一点儿,一百二十个老婆也有了。”杨杏园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戏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虽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的人遇着这样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我劝你仔细一点儿,不要上人的钓钩,闹穿了,可不是玩的。”黄梦轩道:“这桩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说着,在大衣里面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拿着给杨杏园看道:“你瞧,我还没有来一个礼拜,就有人把买卖送上门来。当真这拆白的罪都在新剧家吗?”杨杏园接过来一看,那信封上写着“面交薛春絮先生收内详”,共是十个字。笔力十分细弱,一望而知是位读书不多的女子手笔。在信封里一抽,里面有一张小八行,上面写道:
春絮先生惠鉴:在汉口的时候,我长看你的戏,就很爱你。现在你又到北京来了,真是有缘,我现在特以请小德儿送这信给你,请你会一面,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推迟的,回信请交来人可也。
姚淑贞敬上
杨杏园看了笑道:“倒有意思。虽然有几个别字,爱好之情,溢于纸上。这小德儿又是谁?”黄梦轩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这封信是我那用人交给我的。据他说,是前台一个女茶房交给他的。大概这就是小德儿了。”吴碧波这时早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个既淑且贞的女子,却会写出这一封信来。”便问黄梦轩道:“她上面说,在汉口就常看你的戏,当然是你一个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来历,长得可好看?”这时伙计将他们先要的汤包端了上来。黄梦轩用筷子夹了包子,低着头一个一个慢慢地吃。吴碧波把筷子敲着酱油碟子当当响,对黄梦轩道:“你说呀。”黄梦轩吃着包子,只是微笑。吴碧波道:“你笑什么?”黄梦轩道:“我笑你这人,真是外行。你想台上唱戏的,就是我这个薛春絮;在台下看薛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天天看戏,自然认得我,我怎能知道台底下谁是张三李四呢?这封信,也不过许多女看客里头一个人来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好看不好看呢?”杨杏园道:“说是这样说,她既然寄一封信给你,决不能一点儿渊源没有。”黄梦轩道:“这种事多得很,哪里有什么渊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事,还有人把很贵的东西送上门来的呢。”杨杏园道:“那么,你对这封信怎样答复。”黄梦轩道:“哪里能答复,答复就纠缠不清了,只要不理她就得了。据我看来,这人大概是半开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剧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样,哪里说得上什么情义哩!”三个人谈了一会儿,又各人吃了一碗汤面。黄梦轩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戏,我还得去问问戏情,不能再坐了。你们也到后台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我们也有事,改日再到后台来瞧你吧。”说着还了茶账,各自散去。
黄梦轩一人回游艺园。走到后台自己屋子里,只见桌上放了一个白纸洋式信封,写着薛春絮先生启,旁边写着一个庞字。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张请帖,上面写明订于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庞寿康谨订,席设聚禄院笑红房间。薛春絮正拿着看,他的用人老刘走了过来,说道:“这是庞经理送来的,请这里几位拿大包银的吃花酒。黄先生去不去?”黄梦轩道:“这真奇怪了,他们不是怕我们胡闹吗?怎样请我们逛窑子起来。”老刘道:“这不过是应酬名角儿的意思。在做经理的人也是应该有的。”黄梦轩道:“这个我怎样不知道。但是哪里不好请客,何必一定请到窑子里去。你想,这八大胡同里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将来人家看见新剧家成群结队上窑子里去,加点儿佐料,造出新闻来,岂不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吗?”老刘道:“反正是经理请我们,又不是我们自己去的,怕什么?要不然,咱们问问别人,看他们的意思怎么样?”黄梦轩道:“也好。”不大一会儿工夫,唱丑的江呆翁、唱生的胡蝶意来了,恰好他们都在被请之列。黄梦轩便问他二人去不去?胡蝶意道:“经理老板既然来请我们,不去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黄梦轩道:“我就怕这事传到花报馆主笔先生的耳朵里去了,又是一个敲竹杠的好材料。那时候,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江呆翁道:“哪有那么巧,我们刚刚吃一餐花酒,就被报馆知道了。就是他登出来了,我们也可据实证明,说是庞经理请的,不是我们的罪。”黄梦轩见他们都愿意去,心想乐得玩玩,也就不持异议。
到了次日,他们把夜戏唱完,当真就大批地到聚禄院来。庞寿康本人之外,还约了一个广东先生作陪,其余的就是新剧家了。因为时间不早,笑红房间里早把酒席摆好,大家来了,马上就坐起席来。庞寿康也倒会招待,照着包银请他们坐席。花旦吴钿人,包银三百元,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银二百元,坐二席;老生吴野埃,包银一百八,坐三席;其余包银只差一二十元,便含糊坐了。他自己边下,摆了一只方凳,笑红便坐下了。黄梦轩一看,只见笑红梳了烫发的辫子,辫子上拴了一个大红绸结子,身上穿件宝蓝素缎旗袍,圆圆的脸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越发显得风流。笑红从前也在汉口做过生意的,心里早就有个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见黄梦轩对她望着,坐在庞寿康身后,对黄梦轩瞧了一眼,眼角一动,露出一点儿笑容。黄梦轩看见她这个样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脸上一红,便低了头,只看面前的银酒杯子,搭讪着轻轻地问隔座的吴野埃道:“红姑娘真是红姑娘,连酒杯子都是银的。”吴野埃正要告诉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黄梦轩这话,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说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黄梦轩越发难为情。还好,在这个时候帘子一掀,一个姑娘披了水银色斗篷进来。笑红看见,先叫一声老五,吴野埃拿手一拐黄梦轩,轻轻地道:“这就是报上说的总务厅长彭海,花几万块钱讨去三天的赛仙。”黄梦轩看时,大家止住了笑声,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赛仙脱了斗篷,有娘姨接了过去,却走到笑红身后,在她耳朵边喁喁地说话,眼睛却望着吴钿人、黄梦轩、胡蝶意三个人,滴溜溜地直转,又轻轻拍了笑红肩膀一下,抿着嘴笑了一笑。这胡蝶意脸皮是挺厚的,便问笑红道:“你们笑我什么?”赛仙对笑红夹夹眼睛,叫她不要说。笑红道:“我们说我们的话,笑什么你管得着吗?”庞寿康对赛仙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脸打无线电,是也不是?”赛仙将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说。”也就在那位广东先生旁边坐下。这几位新剧家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笑红、赛仙各唱了两段曲子,就算了。一来夜深了,二来花酒也没有什么好吃,大家坐了一会儿,便散了席。黄梦轩觉得口里有点儿渴,便在水果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柑,要剥着吃。笑红手里正剥好了一个蜜柑,自己只吃了一瓣儿。她见黄梦轩要剥蜜柑,便把手里剥好了的交给他。黄梦轩只得接过来,红着脸笑着轻轻地说道:“谢谢你。”笑红瞅了他一眼,操着苏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这些人抽烟的抽烟,洗脸的洗脸,倒也不会留意他两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黄梦轩不过吃了笑红几瓣儿蜜柑,心里好像总有一桩什么事一样。回到家去睡觉,睡在枕头上,不觉又把刚才吃花酒的情形,闭着眼睛温上一遍。想到笑红递蜜柑给他吃的时候,“暗里头曾将手把我的胳膊,轻轻地拧了一下。后来替我穿大衣,又把脚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这实在是有意思”。想着,只见笑红走了过来,笑道:“你想什么?向我房间里去坐坐吧。”黄梦轩听了她的话,巴不得如此,便走进笑红房子里去。笑红跟着走了进来,握着他的手,拉他在绣屏背后小铁床上坐下。一只手摸着黄梦轩的脸道:“你在台上扮起女的来,怎么那样像?连现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黄梦轩被她摸得脸上发痒,忍不住笑起来。
他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叫道:“春絮!春絮!怎么了?说梦话吗?”黄梦轩睁眼睛一看,原来是一场梦。天已大亮,胡蝶意在床头喊他呢。黄梦轩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他的手表一看,已经十二点钟了,离开幕的时间只有两个钟头,应该起来吃点儿东西,好去化妆。便披着衣服起来,一面叫老刘打洗脸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买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里,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里去摸,只觉里面软绵绵的有一样东西。这却非原有之物,不知从何而来。此物为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