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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却说杨杏园移开那结子,又见下面有一张薄纸叠了四折。打开来一看,虽然字体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写得清楚。那纸上说道:

杨先生:你以今有八天没来,不知这你是什么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还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为我,若是为他,你就不来。你的心事,我才小得,那何去呢?我的事你也种小得,可连,我有好多话,不和你说,我去和谁说呀?人人都说王连苦,我比王连苦十分,今天老五进城,我送你两样东西,两个西瓜,是圆圆的意事,这红节子,是你告我的,什么节同心,就表一点我的心把?信写得不好,你不要见怪,望你见信就来,千结!千结!问你好。

你妹梨云老七

这信统共不到二百个字,以情书论,一句也不得力,又没有文法,又是别字。在平常人眼光看起来,可算是一个谈笑的资料,可是杨杏园带猜带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里去,并且想道:“她不过念了一本半千字课,就能写信,总是聪明人。要不是落在火坑里,焉知不是一个可造之才。无论她诚意如何,写起这封信来,也很不容易,就这一点,教人就很可感激哩。”想到这里,不免一阵脸红耳热,心中说不出来一种感想,又是烦恼,又是痛快。

原来杨杏园哀乐中年,早已无心歌舞之场,只因梨云生得娇小可怜,善解人意,总叫他无法摆脱。偏偏梨云的领家,又是一个有名的无锡老三,她要敲起竹杠来,一百五十你就得应酬她。要不然,当你卿卿我我的时候,她捧着一管二马车的水烟袋,也坐到一块儿来,有一句没有一句的,便对梨云说,鞋子店里的账欠上多少了,裁缝工钱欠上多少了,哪里的会钱到期了,小房子的钱已经欠了好几个月了,唠唠叨叨,说一个不断。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叫你真是难受。这还是善说啦,有时候也就硬说,谁的屋子里今天有花头,谁的客人肯花钱,说梨云没有手段,屋子里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台?再一看看那一张肉脸,板得一点儿笑容也没有,梨云低着头,吓得哪里敢说一个字。有时候,杨杏园厚着脸皮,替她顶上两句,说北京各机关,都是整年不发薪,一班老爷们,自己的衣食都维持不了,哪里还能在外面逛,胡同里生意清些,也是势所必然。况且老七是个清倌人,有这样的场面,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无锡老三说:“啊哟!杨老爷,我们吃这碗堂子饭真不容易,你哪里知道呀!”说到这里就要背上一大本账簿,又指着梨云说:“阿囡年纪轻,好胜不过,看见人家穿的什么好看,她也要穿什么,人家戴的什么时新,她也要戴什么,我哪里忙得过来。你要不答应,她就闹小囡脾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时候连饭也不吃。杨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作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总拗她不过,只得借债给她弄了亲,就是这一项,就大闹亏空了。”杨杏园听了她这一篇议论,哪里有什么法子驳回,到了终局,总是鼻子里哼着答应一阵了事。因此一来,他觉得到梨云那里去,乐不敌苦,懒得去了。这天他接着梨云的信,才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说和梨云的交情如何,就看这一封信的情面,也不能那样决绝。去吧,又恨极了那个无锡老三。盘算了半天,不觉已到吃晚饭的时候,等到晚饭吃过,再也忍耐不住,只得穿起长衫,吩咐车夫拉车出去。上车的时候,轻轻地对车夫说了“韩家潭”三个字。

原来这冶游的朋友,白天是没有什么瘾,一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晚饭吃过,无事可做,就会想到胡同里去。要是有两三个同志在一处,就有一个人笑着先开口,说道:“去吧?”第二个人必定笑着答应道:“去呀,先上哪一家呢?”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脚就动起来了。还有一班人走得惯了,竟有一定的时刻,到了时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这天晚上,有一桩事情没做,心里老是不安。照这样说来,杨杏园这晚的行动,也就国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松竹班,那毛伙都认得他,早提着嗓子嚷道:“梨云,七小姐!”叫了一声,这就算告诉她客来了的意思。梨云掀开一角门帘子,望了一望,见是杨杏园,笑着说道:“哎哟!稀客!”杨杏园也笑着说了一声道:“稀客!”一进门就看见无锡老三,穿一套半黑半黄旧湘云纱的褂裤,袖子卷得高高地露出碗来粗的一只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发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扇子。她一看见杨杏园进来,笑着站起来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错了路吧?可怜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得罪了杨老爷,真是嘴也念干了。”杨杏园笑着问梨云道:“这话当真吗?”梨云道:“你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天气很热的,脱了长衫,正经坐一会儿吧。”说着,便走过来给杨杏园解纽襻。杨杏园把鼻子嗅了几嗅,说道:“好香。”低头一看,看见梨云胸面前纽襻上,挂了两朵白兰花,便低着头拿鼻子凑去闻。梨云轻轻地一推道:“自在点㖸。”

杨杏园还没有说话,只听见院子里嚷了起来,有一人提着一口蓝青官话,嚷道:“也不打听你老爷是谁?对你直说了吧,陆军部,刘都督驻京代表处,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来,仔细我写信给警察厅,请他来封你们的大门。”杨杏园听了这话,就把门帘子掀开一点儿缝,对外张望。只见两个大高个儿,站在院子中间,一个手上拿着一根手杖,指手画脚地在那里骂人。一个便拉着他走,说道:“走吧,咱们别和他一般见识。”那人便摇着手杖,带骂带说地道:“这不能放过他们。咱们哥儿俩身上,哪天不有几十张钞票,要照他们这样说,我们都使的是假的,要给总长和刘都督知道,不说咱们哥儿俩损坏他的名誉吗?你别拦我,我就打电话给办公处,叫他们来人。”这些毛伙听见他叫人的话,也有点儿害怕,都远远地站着看。还好,另外一个大个儿,死命地把他拉住,不让他去打电话。谁知他两个拉扯得厉害,长衫里面,掉下一样东西来,毛伙抢上前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条葱绿色物华葛女裤。那一个大个儿,看见露出了破绽,只当没有事,举起手杖,指着毛伙骂道:“我没有工夫揍你这班忘八蛋,回头我叫人来收拾你们!”说着,就和那个大个儿一路骂着出去了。这里龟爪子都笑了一阵,说:“这样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们的衣服,都得保险才好。”

杨杏园听见也笑了,便脱长衫,坐在风扇旁边。这时阿毛早捧出半个黄瓤西瓜来。杨杏园道:“我今天在家里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够了,不能再吃了。你们要吃,请随便吧。”无锡老三道:“家里是家里的,我们这里是我们这里的,总得尝一点儿。”说着,拿出一只白铜茶匙,一个小饭碗,挖了半碗瓜瓤,递给杨杏园。他只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说道:“我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实是在家里吃多了,不能再吃。”无锡老三道:“哟!家里哪来许多的西瓜,吃得这样饱。”杨杏园笑道:“也是一个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向来不很吃果瓜,哪里会巴巴地买来吃。”无锡老三笑道:“杨老爷这句话露出马脚来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应当送西瓜,就是送来了,也不至于吃个饱。照这样说来,至好送的东西,总要吃饱。在我们这里只吃一小勺子,显然见得,不把老七当是至好了。”杨杏园听了这话,目视梨云,微微一笑。梨云生怕无锡老三看出破绽来,也笑着说道:“你笑什么,姆妈这几句话,还不是很对吗?”她口里虽然这样说,究竟里面心虚,满脸通红。无锡老三虽然是个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们私下另外有段交涉,所以还把梨云说的话当作是撒娇,哪里知道人家秋波微送,已是灵犀暗通哩。杨杏园这一回来,本是梨云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见面之后,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偏偏无锡老三坐在一处,无机可乘。只是说些闲话,哪里的电影片子好了,公园里面哪天的人多了。谈了半天,转眼已是九点钟,杨杏园要到报馆里去了,便穿起长衫来要走。梨云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没有留他,便给他扣上纽襻。恰好这个时候,无锡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杨杏园笑着向梨云道:“你那封信写得好,只是别字多了些。我还要留着当纪念品呢。”梨云把杨杏园的胳膊轻轻地捏了一把,摇摇手,又对门帘子外面努努嘴。杨杏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和她点点头,一掀门帘子走了。

这天杨杏园多吃了一点儿西瓜,晚上从报馆里回来,又晚了一点儿,吹了几口风,到了家里,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一觉醒来,四肢疲倦得很。起来洗了脸,一面喝茶,一面看报,谁知只看了几个二号字的标题,人就头重脚轻,撑持不住,转身又摸上床去睡,糊里糊涂睡了几个钟头。第二次醒来觉着身上有些东西。睁开眼睛一看,身上已经盖了一床旧洋绉的秋被,吴碧波拿着一本书,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问吴碧波几点钟了,一句话说完,接上就哼了一声。吴碧波道:“杏园,我看你这病起得很猛,请个大夫瞧瞧吧!我刚才给你盖上被条,叫你几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额角上,烧得像火炭一样,恐怕不是小病。”杨杏园道:“大概受了一点儿感冒,不要紧的,药吃快了,也怕误事,过一半天再说吧。”吴碧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把请大夫的话搁下。谁知到了次日,不但烧没有退,而且时时恶心要呕吐。杨杏园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长班胡二进来,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医生没有?胡二说道:“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门口挂满了匾额,是很有名的。”杨杏园想道:“这无非是小病,随便吃点儿药就好了,在附近找一个医生也好。”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请来。这位宋大夫也知道他是新闻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请人家鼓吹鼓吹。还仔细问了他的病源。听到他说是吃西瓜吹了晚风来的病,只当他受了凉,便下了几味细辛干姜发散的药。杨杏园看看药单,以为也离不了哪里去,便照方子抓一剂药吃了。谁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发散算是发散了,可是呕吐更厉害了,头也痛起来了,眼睛一闭上,好像看电影一样,山川、城市、人物、鸟兽一幕一幕地过去,心里只觉烧得难过,又说不出什么痛苦来。

这时何剑尘已得杨杏园害病的消息,特意来看他,恰好杨杏园睡着了,吴碧波低着头背着两只手,只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声不响。何剑尘一看杨杏园昏沉沉地睡着,盖着半截身子,而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颧骨突起,两颊瘦削,烧得通红。走到床面前轻轻地喊了一句“杏园”,他答应了一声,一翻身,仍旧闭着眼睛,朝里睡了。何剑尘走到外头屋子里,轻轻地对吴碧波道:“这个样子,恐怕不是受凉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红热。”何剑尘说出猩红热三个字,倒吓了吴碧波一跳,吴碧波道:“猩红热这个病,十分危险,中医是绝对没有方法医治的。那么,我们赶快想法子,把他送进医院去吧。”何尘道:“我也不敢断定他是猩红热,先得请个西医决断一下再说。因为北京的医院,只有日本和德国两家能治这个病,若是乱送去医治,恐怕有害无利。我有个朋友刘子明,医理很好,我去打电话请他来,先请他来看看。”说毕,便打电话去。恰好这刘子明在家,过一会儿就来了。他在皮包里,先取出测温器,放在杨杏园口里,一面解他的衣服,听了五分钟脉,然后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对何剑尘道:“病是很重的,只要再不增加热度,那还不要紧。”吴碧波禁不住先插口问道:“这不是猩红热吗?”刘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个病,病人不能睡得这样舒服了。”何剑尘道:“只要不是猩红热,那就好。无论我在这里不在这里,请你每日来一回,诊金日后归我再算。”刘子明听了何剑尘的话,照例谦逊了几句,然后再走。

从这日起,杨杏园就糊里糊涂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人清醒些,病才慢慢地好起来。不过睡在床上,两只眼睛只是望着帐顶,十分不耐烦。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不免南天北地,胡思乱想起来。偏偏越想又越睡不着。睁开眼睛,就对着桌上一盏灯。听听窗子外头,也只有阶沿下,几头蟋蟀,叽叽叫的声音。好不容易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不到一刻儿工夫又醒过来。望着桌子,灯还依旧亮着,摸枕头底下,拿出表来一看,还只三点钟。夏天虽然夜短,不用提,离天亮还早。这个时候,口里渴得厉害,很想喝口茶,便一个人扶着床起来,把桌上茶壶里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灯下一看,全转了黑色。勉强喝一口,又凉又涩,全没有茶味,只得搁下,依旧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吴碧波起来,设法弄点儿茶来喝,一来想,白天累得人家够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来,很不过意。况且就是人家起来,有了水,也没有火,忍耐一点儿,只得罢了。睁开眼睛躺着,清醒白醒的,望见窗子上发亮。过了一会儿,隔墙大街上,得儿的得,得儿的得,骡车轮盘子转动的声音,也陆续响起来。又过了一会儿,窗上亮光越发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见那棵梨树的树叶儿,被风吹着摇动。在这个拂晓的时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杨杏园病在床上,却睡得满心烦躁。半夜的时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阳。其实他反正是睡着,天不亮也罢,太阳不出也罢,一点儿没有关系。一会儿,隔壁屋子里的钟,当当地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还是这样早,这时要茶没有茶,要水没有水,心里非常焦急。想起若是这个时候,陡然变症死了,有谁知道?可见孤身作客的人,这病境最是可怜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该到北京来,一直悔到不该读书。心想病一好了,什么事也不干,赶快回家吧。一个人睡在床上,只是昏沉沉地想,等到吴碧波起来了,说说闲话,才把念头打消。到了晚上,依旧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虽有点儿起色,只是心中忧虑过甚,病根很难铲除。

时光容易,转眼他就病了十几天。一天清早,杨杏园因为一晚没睡稳,天亮以后反睡着了。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忽觉得有个人摸他的手,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问道:“你身体可好些?”他再抬头一看,却是梨云。她穿了一套花点子麻纱裤褂,辫子蓬蓬松松的,正是晨装未上的打扮。她后面站着阿毛,见杨杏园醒了,也点点头说道:“杨老爷好点儿吗?”杨杏园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来,赶着问梨云道:“你怎样来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来,总是没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里去,走到半路里,她说谢谢我,叫我瞒着姆妈,同来看看你。我说杨老爷人很好,应该看看他,我就拼着碰一个钉子送她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在枕头上点一点头道:“那么,我也谢谢你。”说时,就在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握着梨云的手道:“你怎样知道我病了?”梨云道:“我知道好几天了。因为我有一天打电话到你报馆里去问你,说你害了病,没有来。回头我又打电话到这儿来问,果然说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许多天,决计不是小病,很想打听打听,偏偏这几天,一个熟人也没有遇见。今天早上,我只好自己跑了来了。”杨杏园道:“这真是不敢当!”便对阿毛道:“请坐,请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对不住!”阿毛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你太客气了,将来你把七小姐讨去了,我还要伺候你啦!你这样客气,将来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来的了。”梨云把眉毛一皱,对阿毛道:“你总有许多话说。”杨杏园扯扯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云斜着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这时,只见吴碧波笑嘻嘻地进来,后面跟着长班,端着一个托盘,托着一壶茶、四碟点心进来,全放在桌上。梨云说道:“我说呢,你把我们一引进来,就不见了,原来是忙这个呀。”吴碧波笑道:“这又算得什么呢,各尽各人的心罢了。”梨云知道他这话中有话,倒羞得满脸通红。吴碧波也觉得自己失言,只得忙着请她们喝茶,吃点心,敷衍一阵,阿毛轻轻地对梨云说道:“七小姐,不早了,走吧。”梨云为着许多的人在当面,除问了杨杏园几句病况而外,别的话,一句没说,反而和吴碧波说了一阵应酬话。梨云也怕坐久了,被无锡老三知道,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只得站起来,握着杨杏园的手道:“你保重点儿,我们再会吧。”杨杏园握着她的手,点点头。阿毛早站起来了。梨云只得低头跟着她走,走到房门边,又回过头,对杨杏园说了一句“保重点儿”,这才走了。

梨云这一来不打紧,又添了杨杏园一桩心事,心想如此看来,妓女的爱情不见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是假的吧,她能特地来看我,也算难得。我在北京的朋友,尽管不少,除了两三个极熟的人,谁又曾来看过病呢?”想到这里,反而觉得梨云小小年纪,倒是他一个知己,心想我要讨了她回来,也就算万愿皆足了。但是梨云还是清倌人,要讨她谈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个穷措大,而砚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里还能做这个豪举?一层一层想去,总觉灰心,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病哪里好得起来。吴碧波、何剑尘虽然也劝劝他,隔靴搔痒,哪里有效?

这日上午,吴碧波出去了,日长人静,杨杏园一个人睡在床上,望着窗户,隔院子里大槐树,正铺着一层绿暗暗的影子,遮着了这边半个院子。树枝上三四处蝉声,喳喳地叫得不断。杨杏园闷得很,想起陶诗上的“卧看山海经”一句话,正想摸下床来,找本《陶靖节集》看看。忽然长班送一封快信进来,请杨杏园盖章。杨杏园将信收下,一看信封上,发信的人,是南京落叶庵释静莲寄。杨杏园想道:“怪呀!这好像一个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这样一个熟人呢?”拆开信来一看,是一张很长的白纸,笔迹十分熟。那信说道:

杏园吾弟:南浦唱别,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过天竺,道遇故人,备问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饭犹昔,合十遥祝,窃慰所怀。而吾弟词华日益,风格不渝,憔悴京华,耿介如昨,益信凤泊鸾飘,折羽有时,秋菊春兰,英华靡绝。期许所符,欢欣奚似?姊饱经忧患,倏已中年,自谓肆力砚田,终老闺闼,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长立,毕生大愿,悉尽于此。不期罡风遽起,忽兴大变,弱弟初以痘疡,椿萱并因惨折,小屋如舟,三棺并列,肝肠寸裂,视听都非。途人为之挥涕,言者无不变色,人非铁石,孰能当此?自念孑焉一身,决然独处,前途苍茫,皆为惨境,因是削发空门,藉忏宿孽。年来瞻拜名山,历览胜境,古井不波,尘障尽去,一切因缘,皆如梦幻,故应酢久摒,鸿鲤俱绝。近以吾师住持白门,相依落叶,得遇燕赵归人,备悉旅况,所谓梧桐夜雨,瘦损词人,芜院西风,魂消旅梦,叹屈子之多愁,复长卿之善病,虽相隔世外,能不凄然?引领云表,益增怛恻。伏念订交竹马,感怀手足,海山迢递,苦无所慰!晚来依影青灯,检点旧笈,则有然脂馀韵,罢绣旧词,摭拾成篇,飘零未尽,虽掩卷不免长吁,存之亦复多事,特付邮筒,另简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对,寄诗当药,为尔消愁,伏维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风霜,有异江南,吾弟千万珍重!释静莲合十即义姊黄玉蛛。

杨杏园将信看完,才知是他一个音信久绝的义姊写的。怅怅地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欢喜,但是想起在小时候一处游戏的光景,好像还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别,现在人家长斋供佛,自己也是贫病交加,又未免百感俱集。过了几天,杨杏园果然接到一卷诗稿,是挂号寄来的,他便拆开来,放在枕头边,慢慢地看。内中果然不少性灵之作,有时候摘出内中好的句字,还和吴碧波讨论讨论。

自这天起,他的病慢慢地就有点儿起色,时光容易,转瞬就过了中元节,杨杏园已觉步履如恒,可以行动自由。这天是七月十六,夕阳将下的时候,照着半边粉墙都是黄金色。院子里的十几盆木本的花,刚刚浇上水,放出一阵一阵的晚香。杨杏园端了一把藤椅,放在梨树底下,躺在上面笑看花枝。觉得半月以来,唯今天最为适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着一只软皮包进来,两个人都不觉啊呀一声。舒九成先说道:“我听得你病得很厉害,特为来看你,原来你的病已经好了。”杨杏园道:“这是过去的事。我听见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经到西湖避暑去了,怎么又没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来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里面就闹得一塌糊涂。我整整有一个礼拜,晚上没有工夫睡觉,白天没有工夫吃饭,所以就没有来看你。直到昨天,公司里的事情稍微有点儿头绪,才打听出来,你害了一场大病。”杨杏园道:“多久不见,见了要畅谈一回才好。今天天气很好,不如我们同到哪个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游艺园吧!我们先在里面小有天吃晚饭,吃完了饭,可在东边花园里,泡壶茶,在月亮底下谈天。现在游艺园的树木,已经渐渐长大了,坐在水边下,闻着隔岸的花香,听着满草堆里的虫声,也很有趣味。”杨杏园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腻极了,也正想出去解解闷。”说着,二人就坐了车子,到游艺园来。

这时候,正是日戏已散,晚戏未演的时候,外面花园里,来来去去,满地里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个圈子,便到小有天来吃饭。一进门,满屋子里座位都坐满了,几个伙计,正在人丛里头,穿梭似的跑来跑去。只听得四面筷子敲盘碗响,都在要饭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这些人吃东西,都好像不要钱似的。”这个时候,一个胖子伙计穿着一件蓝长衫都湿透了,手里端了一大盘鱼,口里只嚷“借光”,杨杏园一手拦住,问他有座位没有。他一只手拉着肩膀上的手巾头,擦头上的汗,一头说道:“正忙着啦!”还没有说第二句,已经走了。杨杏园看看这里乱得很,只得出来,和舒九成在大餐馆里随便吃点儿东西,再走到外面花园里来。

这时已经是夜幕初张,星斗横天了。二人顺着小池外岸,一面说话一面走路,又不觉走了一个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间那块地方,很是幽静,我们上那里喝茶去吧。”说话时,渡过平桥。靠水边下,有一个瓜棚,绿叶垂垂,好像盖了一座小亭子一样,棚外面许多杂花,被晚风一吹,都吐出清香。在河岸上的青苇里面,那些青蛙的叫声彼起此落的,呱呱呱,一阵一阵地叫。望着河里,天上的星,都倒在水里面,有点儿风来,水上略略起一点儿波纹,惹得满天星斗都摇动起来。杨杏园道:“这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坐吧。”便招呼茶亭子里面的茶房,在瓜棚下,摆下桌椅,临水品茗。东边一轮月亮,不觉已涌起来几丈高,照见满园雪花。远望先农坛,一片芦苇,青隐隐的朦胧的月色,罩着三三两两,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树上的半截钟楼,风景十分幽静。舒九成道:“这很有点儿西洋油画的意味。良宵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我几个月也没有弄过这样东西,诗兴枯拙得很,恐怕联不上来。”舒九成道:“反正弄着好玩,比比诗兴,试试何妨?”杨杏园抬头一看天上,一点儿云彩也没有,笑道:“我倒有现成的七个字的起句,是‘碧天迢递月凄凉’。”舒九成道:“不好,起得太颓丧了,况且也好像游仙诗。我主张不要这些无病而呻的荒凉字样。”杨杏园道:“不能说败兴话吗?那么,说一句挺好的‘银河迢递接红墙’吧。”舒九成道:“这又太艳了,不像月下联句的诗。”杨杏园笑道:“这就太难了,说得清凄不好,说得浓艳不好,那如何才对呢?”因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是照原来的字面,改为‘碧天迢递夜方长’吧。”舒九成笑道:“好虽不好,倒像起句,就是它吧。我接一句:‘月影随人过草塘。’”杨杏园道:“好,现成的句子,被你得了。原来你要留这个月字自己用。你说底下的。”舒九成道:“‘得水新蛙鸣阁阁。’”杨杏园笑道:“说你图现成,你越发捡便宜了,把这河里的虾蟆都利用起来。”舒九成道:“蛙字不可以入诗吗?”杨杏园道:“自然是可以的。”舒九成道:“却又来,既然可以,那就没得说了。况且我还另有意思呢!”杨杏园道:“我知道,但是我们联我们的句,讽刺他们则甚?况且阁阁两个字,七阳里面,虽有堂堂洋洋几个字面来对,一定做不好,不如改了。”舒九成也不作声,走出瓜棚去,在树底下,站一会儿,笑着过来道:“我有一句好的了,‘树外市声风后定’,如何?”杨杏园笑道:“还可以。我对一句:‘水边院落晚来凉。’”舒九成道:“这句也不错。底下呢?”杨杏园道:“底下是‘看花无酒能医俗’。”舒九成道:“这是应该转的。我对一句‘对客高歌未改狂’。再说一句‘不用悲秋兴别恨’,你去收了。”杨杏园道:“中宵诗绪已苍茫。”舒九成道:“收得韵脚太生硬,要改一句才好。”杨杏园道:“姑存之,我们再往下联吧。”两人复又联成两首,共是三首。

联完了,杨杏园掏出日记本子,把它记上。那诗道:

碧天迢递夜方长,

(杨)月影随人过草塘。

树外市声风后定,

(舒)水边院落晚来凉。

看花无酒能医俗,

(杨)对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兴别恨,

(舒)中宵诗堵已苍茫。(杨)

野塘人静更清幽,

(杨)一院虫声两岸秋。

浅水芦花怜月冷,

(舒)西风落木为诗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

(杨)终把残篇记浪游。

莫厌频过歌舞地,

(舒)等闲白了少年头。(杨)

强把秋光当作春,

(杨)登临转觉悔风尘。

却输花月能千古,

(舒)愿约云霞做四邻。

酣饮莫谈天下事,

(杨)苦吟都是个中人。

归来今夜江南梦,

(舒)憔悴京华病后身。(杨)

杨杏园写完,低低吟了一遍,笑道:“通体顺适,竟可以说得过去。”舒九成低下头,对瓜棚外头一望,只见月亮已照在头顶上,衣服碰着瓜棚边的深草,湿了一大块,不觉失声道:“这正是月华满天,露下沾襟了。时候不早,我要先回东城了。”杨杏园道:“你若有事,就请先走。今晚的月色很好,我还要在这里玩玩。”舒九成道:“你新病初好,你也少坐一会儿吧。”杨杏园道:“我知道,你只管请吧。”舒九成听了这话,只得先走了。

杨杏园会了茶钱,渡过平桥,顺着河岸慢慢地走去。只见柳荫底下露椅上,一对一对的男女坐在这里谈话,唧唧喁喁,真是男欢女爱,大会无遮。信步走来,又过了一道大桥,只见花木参差,月影满地。那边戏园子里面,正在演《游园惊梦》,笛声从水面上被风吹了过来,格外悠扬好听,便走进亭子来,靠下风头坐着,那个笛声里面,“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曲词,仿佛还听得出来。杨杏园正听得出神的时候,隔壁亭子里忽有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猛然间倒吓了一跳。只听见一个人说道:“你且不要快活,这事成功不成功,现在还拿不稳。”又有一个人道:“我看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能长久不能长久,就在乎你的手段了。”那人道:“就怕不能成功。只要上了手,我相信绝不会拆伙,我们的话就是这样说。请你告诉刘老板,我们明日还在原地方会面。至于你自己的话,暂不要提。”又有一个人道:“那是自然。”说毕,两个人中,就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人在亭子里面。杨杏园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这里面很有文章,便跨过亭子的栏杆,在竹丛子里面,对隔壁亭子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越发引动了杨杏园好奇心。要知道他看出什么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BdLmDV9uE+r18uxfLJlyaXsVCrX9vgXfTHgpxdYRYYcNsZhijfdAoyd/sSP5bFy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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