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了解字义以前,是很不幸的,没有遇到过一个好先生。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江西,并随家回到了新淦县三湖镇。那个地方,是产橘子的地方,终年是满眼的绿树。一条赣江长时流着平缓而清亮的水,我家住在这平河绿树之中,对于我这个小文人,颇增加了不少的兴趣。父亲把我送到一个半经半蒙的私馆里读书(经馆是教授可以作文的学生。科举时代,得读九年经馆,才有能力去考秀才),所谓“出就外傅”,我就住在学校里。这学校是家宗祠,橘林环绕,院子里大树参天,环境很好。先生姓萧,是个廪生,人相当的开通,对学生取放任主义,对我尤甚。我和三个同学,有一间屋子可读夜书。夜书只是念念古文,我非常地悠闲。同室有位管君,家里的小说很多,不断地带来看。我在两个月之内,看完了《西游》《封神》《列国》《水浒》《五虎平西南》。而我家里,又有上半部《红楼梦》和一部《野叟曝言》,我一股脑儿,全给它看完了。这样,使我作文减少了错别字,并把虚字用得更灵活。六七月间,先生下省考拔贡,出了十道论文给我作,我就回家了。
父亲办事的地方,是万寿宫。我白天不回家,在万寿宫的戏台侧面,要了一段看楼,自己扫抹桌子,布置了一间书房。上得楼去,叫人拔去了梯子,我用小铜炉焚好一炉香,就作起斗方小名士来。这个毒,是《聊斋》和《红楼梦》给我的。《野叟曝言》,也给了我一些影响。那时,我桌上就有一本残本《聊斋》,是套色木版精印的,批注很多,我在这批注上,懂了许多典故,又懂了许多形容笔法。例如形容一个很健美的女子,我知道“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是绝好的笔法。我那书桌上,除了这部残本《聊斋》外,还有《唐诗别裁》《袁王纲鉴》《东莱博议》。上两部是我自选的,下两部是父亲要我看的。这几部书,看起来很简单,现在我仔细一想,简直就代表了我所取的文学路径。我在楼上干些什么勾当,父亲未加干涉,也很少同学找我。约莫是两个月工夫,我自己磨炼得仿《聊斋》、仿《东莱博议》的笔法作文。当然,那是很幼稚的。因为用字的简练,甚至于不通。但先生出的十道论题,我全交卷了。尤其是一篇《管仲论》,交卷的时候,先生竟批改了,让父执传观。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受不得这荣宠,因之引起了我的自满,自命为小才子。
这年冬,回到了南昌。父亲母亲回家乡了。留下我和弟、妹,托亲戚照料。没人管我,我更妄为。我收拾了一间书房,把所有的钱全买了小说读。第一件事,我就是把《红楼梦》读完。此外,我什么小说都读,不但读本文,而且读批注。这个习惯,倒是良好的。我在小说里,领悟了许多作文之法。十五岁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徐先生教我,这先生是徐孺子后代,他们家传,是不应科举,不做官的。
先生很古板,没教会我什么。只是他那不考科举不做官的作风,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我这时本已打进小说圈,专爱风流才子高人隐士的行为,先生又是个布衣,做了活榜样,因之我对于传统的读书做官说法,完全加以鄙笑,一直种下我终身潦倒的根苗。小说会给我这么一个概念,我很不理解。恐怕所有读小说的人,也很少会和我这样受到影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