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甘一度旅行,自然是得着关于历史的教训不少。但我更认识了中国老百姓真有苦的呀。陕甘人的苦,不是华南人所能想象,也不是华北、东北人所能想象,更切实一点地说,我所经过的那条路,可说大部分的同胞,还不够人类起码的生活。你不会听到说,全家找不出一片木料的人家;你不会听到说,炕上烧沙当被子盖;你不会听到说,十八岁的大姑娘没裤子穿;你不会听到说,一生只洗三次澡;你不会听到说,街上将饿死的人,旁人阻止拿点食物救他(因为这点救饥食物,只能延长片时的生命,反而增加将死者的痛苦)。由民国初几年起,陕甘人民坠入了浩劫的深渊。十九年的旱灾和西安一年的围城,发生了人间不可以拟议的惨象。我到陕西的时候,浩劫已过两年多,而一切遗痕都在。人总是有人性的,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之行以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
我为了要描写西北那些惨状,曾用一种倒叙法,将十九年的灾情写出。将一个逃难的女孩子为骨干,数年之间,来回两次西北,书名是《燕归来》。这书发表于《新闻报》,后在上海出版,天津也有人盗印。敌伪时代,曾拍电影,听说被日本人禁止。《燕归来》之外,我又写了一部同类的小说,叫《小西天》。这是用名剧《大饭店》的手法,以西安一个大旅店为背景,写着各阶层的人物。这书紧接着《东北四连长》发表于《申报》。
由西北回来,我自然是先回上海接洽稿件。但我有意找西北一个反照面,我也和阔人一样,立刻跑到庐山去避暑,在五千公尺的牯岭上,面对着那些夏屋渠渠的富贵山谷,我住了一个多月。不过这里材料虽多,我却没有勇气去写,写了谁和我出版呢?我只写了一篇轻松点儿的《如此江山》,在《旅行杂志》上发表,那是全以庐山风景为背景的。
对西北的印象,我毕生不能磨灭。每当人家嫌着粗茶淡饭的时候,我就告诉人家,陇东关西一带,人民吃莜麦的事实。莜麦是一种雀麦磨的粉,乡人只用陶器盛着,在马粪上烤干了吃,终年如此。不但没有小菜佐饭,连油盐都少见的。所以那里的东方人,盛传着老百姓过去吃一顿白面素饺子,活撑死人的故事。因此,我每每想着,我们生长在富庶之区,对生活实在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