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方,虽有多年的写作,而在上海所发表的,却是很少很少。上海有上海一个写作圈子,平常是不容易突入的,我也没有在这上面注意。一个偶然的机会,民国十八年,上海的新闻记者团北上,我认识了一班朋友。友人钱芥尘先生,介绍我认识《新闻报》的严独鹤先生。他并在独鹤先生面前,极力推许我的小说。那时,《上海画报》(三日刊)曾转载了我的《天上人间》,独鹤先生若对我有认识,也就是这篇小说而已。他倒是没有什么考虑,就约我写一篇,而且愿意带一部分稿子走。
我想,像《春明外史》这样的长篇,那是不适于一个初订契约的报纸的。于是我就想了这样一个并不太长的故事(明星公司拍电影,拍电影能拍出六集,这出于我始料)。稿子拿去了,并预付了一部分稿费。不过《新闻报》上正登着另一个长篇,还没有结束。直等了五个月,《啼笑因缘》才开始在上海发表。在那几年间,上海洋场章回小说,走着两条路子,一条是肉感的,一条是武侠而神怪的。《啼笑因缘》,完全和这两种不同。又除了新文艺外,那些长篇运用的对话,并不是纯粹白话。而《啼笑因缘》是以国语姿态出现的,这也不同。在这小说发表起初的几天,有人看了很觉眼生,也有人觉得描写过于琐碎。但并没有人主张不向下看。载过两回之后,所有读《新闻报》的人,都感到了兴趣,独鹤先生特意写信告诉我,请我加油。不过报社方面根据一贯的作风,怕我这里面没有豪侠人物,会对读者减少吸引力,再三地请我写两位侠客。我对于技击这类事,本来也有祖传的家话(我祖父和父亲,都有极高的技击能力),但我自己不懂,而且也觉得是当时一种滥调,我只是勉强地将关寿峰、关秀姑两人,写了一些近乎传说的武侠行动。我觉得这并不过分神奇。但后来批评《啼笑因缘》的,就指着这些描写不现实,并认为我绝不会和关寿峰这类人接触。当然,我不会和这类人接触。但若根据传说,我已经极力减少技击家的神奇性了。
在此之外,对于该书的批评,有的认为还是章回旧套,还是加以否定。有的认为章回小说到这里有些变了,还可以注意。大致地说,主张文艺革新的人,对此还认为不值一笑。温和一点儿的人,对该书只是就文论文,褒贬都有。至于爱好章回小说的人,自是予以同情的多。但不管怎么样,这书惹起了文坛上很大的注意,那却是事实。并有人说,如果《啼笑因缘》可以存在,那是被扬弃了的章回小说,又要返魂。我真没有料到这书会引起这样大的反应。当然我还是一贯地保持缄默。我认为被批评者自己去打笔墨官司,会失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而徒然扰乱了是非。不过这些批评,无论好坏,全给该书做了义务广告。《啼笑因缘》的销数,直到现在,还超过我其他作品的销数。除了国内,南洋各处私人盗印翻版的不算,我所能估计的,该书前后已越过二十版。第一版是一万部,第二版是一万五千部。以后各版有四五千部的,也有两三千部的。因为书销得这样多,所以人家说起张恨水,就联想到《啼笑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