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分明,虽是不容易办到的一件事,但是受了人家的恩惠,在见着的时候,心里总有些不安。秀儿是个不认识字的孩子,心里所知道的,全是奶奶经和鼓儿词上的仁义道德。她虽是嫌着王家姐妹行为有些可疑,可是想到人家雪中送炭似的,借了钱给父亲,就不应当再去小看人家。而况她姐儿俩对人又是这样客气,更叫人脸上抹不下来。因此人家一邀,就答应着向她家里去。王大姐正嫌着这些姊妹们,都有点儿疏远起来,听了秀儿说要到自己家里去,就笑道:“你现在没事吗?就到我家去。我借了一个话匣子来,梅兰芳、程砚秋的片子全有,你去,我们放两张片儿给你听听,好不好?”秀儿笑道:“怎么说去就去?”王大姐道:“紧对门的街坊,我到你家来,你到我家去,还挑什么日子不成?去吧。”口里说着,手里就拖了她走。秀儿既是不好意思,已经答应去瞧高姥姥了,到了这时候,人家拉着手叫去,还能推辞不成?便随了她两个人身后,走到她家去。
一进门,秀儿不由得不吃一惊,原来她们家是个小小的三合院子,共有七间屋子,住了四家人家,都是熟人。满院子里是不用说,破的桌子、烂的板凳、碎的筐子篓子、歪的缸儿罐儿,再加上脏土筐子、臭水桶,那份儿糟,就甭提了。现在可不然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破碎东西全没有了。而且还放了两盆夹竹桃和许多小盆子的草花儿。东西两边的厢房,窗户格子上,全糊了雪白的纸,还垂着线织的门帘儿。不看正房,也就知道,这里是另外一种情景了。同时,在那两边屋子里,全有大姑娘的说话声。秀儿站在院门边,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便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儿院邻,全都换啦?”王大姐笑道:“是的,搬出去三家,搬进两家来了。这一倒换不要紧,可就费了大事了。我们姐儿俩,从中说了不少的话。”秀儿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两家老院邻搬走呢?”王大姐笑道:“这也就为着新搬来的两家院邻,是我的好朋友,回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说着话,三个人进了正屋子去。秀儿有了一些时候不来,这屋子里也就大大加改良,满屋糊着像雪洞似的。正中屋子,放了一套桌椅,桌上还铺了一张白布,在白布上,也有一把茶壶、四个茶杯子,还有一个汽水瓶子,灌着水,里面插了一束草花。白纸墙上,那就更是美丽了,大张小张画,有图画钉子钉的,有配了玻璃框子挂的,正中还挂了一轴小中堂,是带轴绫边的,非常之整齐。便笑道:“你们真是在学堂里干事的人,家里挂上了这么些个画儿。人一有了事做,屋子都跟着漂亮起来了!”王大姐道:“哪儿呀。这是学堂里那些先生画着富余的稿子,随便给我几张。我还是挑了几张好的挂着呢。”秀儿站在屋子中间,四周张望着,微笑道:“你们有这么些个好画,将来分给我几张挂挂,好不好?”王二姐道:“有的是,屋子里来瞧吧。”说着,拉了她的手,就向屋子里去。屋子里收拾得比外面更干净,炕上铺了新炕席,再加上织花的日本小席子,一叠一叠的,铺了两三条秋被,白布枕头衣子,上面挑着红线花儿,在枕头边,还放了一大瓶子花露水。只是一张平常的土炕,都收拾得这么好,其余是不问可知了。秀儿坐在炕沿上,含了笑,不住地四面去瞧着。王二姐笑道:“秀姐,你瞧我们这屋子,现在拾掇得很好吗?”秀儿点头道:“谁说不是?谁都有个翻身的日子,只是我没指望。”二姐听了这话,可就向大姐看看,带着了三分微笑。大姐也抿了嘴微笑,向秀儿点了两点头道:“她的身体很好看,准够资格。”秀儿笑道:“你两个人说什么?”二姐笑道:“你问我这句话吗?”大姐这就连连地向她丢个眼色,微笑道:“别和人家开玩笑。”秀儿虽不知道她们所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看她两人的样子,料着有话是不能向下问,使笑道:“你姐儿俩,还是这样顽皮。”王大姐要把这个问题来扯开,忽然将话一转道:“秀姐,我给你介绍两个女朋友吧。”秀儿对于她这个提议,一会子工夫,却没想出答复,不料王二姐更是高兴,她连跳了两跳道:“我去把她们请了来吧。”说着这话时,人就随着话跑出去了。
不多大一会儿,她一手挽一个,拉进两位姑娘来了。一个约莫有二十二三岁,身体很胖,是一张国字脸,在腮上落下两块肉来。头发没怎么收拾,齐齐地披到肩上。二姐介绍着:“这是徐秀文。”还有一个,是细高挑儿,尖尖的脸蛋,倒还是不胖不瘦的。二姐介绍说:“这是倪素贞。”她两个人全穿了蓝布长衫,不旧不新的,倒没有一点儿皱纹儿。不过徐秀文的身体胖,这衣服穿在身上却是包包鼓鼓的,突出了许多块。她俩倒都是很老实的样子,向秀儿先就笑着说几句客气话。王大姐笑着向她二人,指了秀儿道:“我们自小儿长大的,我们好着啦。”徐秀文低声道:“她,你没介绍过吗?”王大姐向徐秀文丢了一个颜色道:“介绍什么,这不就给你两人介绍来着吗?你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徐秀文道:“我们今天烙馅儿饼吃。”大姐笑道:“喝!真舒服,怎么不给我们一张饼吃?”徐秀文道:“哪里呀。我爸爸这两天身体不大好,老是没有口味。早上买了半斤羊肉,打算红烧给他吃,好开开口胃。他说抻面煮饭全费事,买一个西葫芦,用羊肉和馅子,烙饼吃吧。”王大姐笑道:“这样说起来,准是馅儿饼,做得很好吃,一高兴起来,你们把它吃光了。”徐秀文笑道:“你这话,刚刚说在反面。我是馅儿做咸了,饼又烙糊了,大家全不爱吃,倒剩下了一大半,这么样子的东西,我怎么能够送得出手!”王大姐笑道:“中午吃馅儿饼没吃饱,晚上又吃什么呢?若是吃好的,可是得分一点儿给我们吃。”徐秀文笑道:“晚上吗?我炸一点儿酱,抻面吃吧。但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赏光?若是肯赏光,我就请你姐儿俩。”王大姐道:“好的,假使你请我姐儿俩我就叨扰你一顿。”她们这样说着,在一边听着的秀儿,心里老大地难受。她想着:她们的日子,都过得这样舒服,中午吃烙馅饼,晚上又吃炸酱面。就瞧这位姓徐的姑娘,长得矮矮胖胖的,脸上堆着那些肉,一点儿秀气没有,她倒有能耐,会挣出许多好吃的来,但不知道这位姑娘,又靠着什么谋生?心里想着,眼睛可就瞧了徐秀文,只管在她周身上下打量。那徐秀文却误会着她的意思了,自己低头看看,又扯扯自己的衣襟,笑道:“你瞧我这分胖劲儿,其实我每餐吃的东西,并不怎么多。将来要发了财,一定到外国诊治我这个胖病。”秀儿笑道:“我们这穷命,只是嫌瘦着胖不起来,你倒因身体好,盼望着瘦起来!”倪素贞始终是靠在进门一张小椅子上,默然地坐着的。这时,她也插言笑道:“这位李姐,不胖不瘦儿的,正正好,怎么说瘦着望不了胖。”说时,就向王大姐望了笑道:“瞧她这样子,可就比我们合格得多。”王大姐连连摇着手道:“可别说笑话。”说到这句话时,脸色正了一正。这么一来,所有在屋子里的人,全不敢作声了。秀儿笑道:“街里街坊的,说两句笑话,那也没有什么关系。而且这几句笑话,那也算不了什么。”王大姐道:“虽然是算不了什么,可是……”二姐眉毛一扬,倒机灵起来了,这就笑道:“我们是叫人家来听话匣子的,怎么只管说些不相干的话,把开话匣子的事反扔到一边去了。”这就把放在炕头边的一台话匣子和两只唱片箱子全拿到外面屋子里去,叫道:“喂!都来听。要唱什么,你们自己来挑选片子吧。”王大姐觉得自己说话落了痕迹,正找不着一个题目下台,于是拉了秀儿,向外面走道:“听话匣子去。”秀儿虽看到她这种做作,有些不自然,可是究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躲躲闪闪的。依着自己的性情,就不屑于在她们这里,要回家去了。这却又想到受过人家好处的,总得敷衍敷衍人家的面子。因之走出来,靠门框站定,预备一个随时可走的姿势。
那话片子,正是继续地开着。秀儿虽不愿再待下去,又觉得不等人家话片开完,自己就走开,这显然是有些对不起人,只好默然地站着,等个说话的机会。不料王二姐把话匣子唱得高兴了,放了一片又放一片。秀儿没法子,只好走上去,拉住二姐的手,把她拉到院子里来,低声道:“我要回去了。”徐秀文也跟了出来,在一边搭腔道:“忙什么,坐会子,咱们一块儿遛大街去。”秀儿心里想着,你们真是快活,在家里玩了一阵子不算,这又想遛大街去,便笑道:“我家里还有一个病人呢,分不开身来。”徐秀文走近一步,也拉住她一只手,笑道:“那么,到我那间小屋子里去,我们谈几句。”秀儿道:“我家有个病人,实在……”徐秀文噘了她那个胖嘴道:“我们攀交不上,就不敢高攀了。”王二姐笑道:“秀姐,你也抹不下那面子,就到她家里去坐坐吧。也不忙在这一会儿。”秀儿笑道:“瞧你俩这么一说,倒叫我不知道怎么是好。”王二姐笑道:“那么,你就到人家去坐点个卯吧。哪怕跨门槛就出来呢。”秀儿随着她这个拉的势子,就到徐秀文屋子里去。别看她们是两间小屋子,外面的房间也糊得雪白,正中有一张两屉桌子,上面摆了烛台香炉,墙上贴了徐氏历代祖宗之神位的红纸帖。在两边贴了两张长短不齐的画稿儿。右边有两把木椅子夹了个茶几,左边还有个沙发呢。这沙发可不是真的。地上在东西两头,铺了两叠砖,砖上架了两块板子。板子上,再铺一块旧棉花套,罩着一条长席子。席子本来不能这样子窄的,聪明的女郎,把席子剪去两边,只留下中间一块席心,铺在棉絮套上,所以也就肥瘦合度。在板子的另一头,把棉絮套做了一个圆圆的圈子,也是包了席子的。当了平常沙发的靠背。秀儿也曾因为本胡同阔人家作喜事,进去参观过一次的,因之知道沙发椅子,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让秀儿坐到上面去,也是软绵绵的了。秀文家的长辈,似乎都已出门去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笑道:“到我家来,可没有什么东西款待,刚沏的一壶香片茶,你喝一口吧。”说着,她到里面屋子里捧出一盏茶来,递给秀儿。她未曾喝着,早是香喷喷的一阵茉莉花味儿,送到了鼻子里面来,于是缓缓地呷了一口。在坐下来的时候,秀儿已经看到那茶几上,有一个九寸碟子,盛了一碟子馅儿饼,今天中饭吃得不怎么饱,看到了这种东西,肚子里就很觉得有些空虚。现在喝了一盏热茶下去,空肚子就更是不受用,对了那油腻腻的凉馅儿饼,口里的两股清涎,不免也由嘴角上直流下来。徐秀文既是有那分做沙发椅子的聪明,在一旁看到她那么着注意馅儿饼,还有个什么不明白的吗?这就向王二姐道:“你不是要吃馅儿饼吗?要是不嫌凉一点儿的话,你就随便吃吧。”说着,她端了那碟子先送到王二姐面前,让她先拿了一个。然后送到秀儿面前来,笑道:“李家大姐,你若是不嫌脏,你也尝一个,看看我这手艺怎么样。”秀儿道:“你还留给老爷子当饭呢。”秀文道:“家里还有,吃不了那么些。除非你是嫌剩下的,我就没法子让了。”秀儿只好站起来,放下了茶杯,拈了一个饼在手,笑道:“这真让我推辞不得了。”说着,表示那十分从容的样子,将饼送到口里,用四个门牙,咬了一点儿边沿,在嘴里缓缓地咀嚼着,其实依着自己的嗓子眼,恨不得一下就吸了进去。秀文坐在对面椅子上,笑着点了两点头道:“你觉得怎么样?是咸了一点子吧?”秀儿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道:“不,很好吃的,您要是叫我做,我就做不出这样的好口味来。”说着话,吃香了嘴,忘了神,就把这个馅儿饼不知不觉地吃下去了。秀文端了那个碟子,可又送到了面前来了。在秀儿心里猜着,她必定是又让自己尝一个,正饿着呢,就吃一个吧。可是不然!徐秀文将碟子送到了她面前,可笑着道:“你喜欢吃,就全送你吧,你带回去,在火上再烤一烤,那就有味得多了。”秀儿两手捧了碟子,笑道:“这可不敢当。原说是尝一个的,怎好全吃了?”徐秀文笑道:“哟!全吃了又值得什么?我这人就是个直性子,人家爱同我交朋友,我割下我的脑袋全肯。”王二姐笑道:“咱们交情也不错呀,你可没割下脑袋送我。”秀文笑道:“只要你肯受的话,我就割下给你。”王二姐两手同摇着道:“得了得了,人命关天,我惹不了这个大祸。秀姐,你就受着吧,人家连割脑袋的话全说出来了,你再要是不受,叫人怪扫兴的。”到了这个份上,秀儿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向秀文勾了一勾头道:“那么,我就谢谢你。我话说在先,我可没什么回敬你的。说起来,真是怪难为情的。”说到这里,脸就跟着一红。王二姐道:“你干吗那样客气?我们这几个人,谁吃谁的,谁花谁的,全不讲还礼,你不瞧我们姐儿俩,先就和她要馅儿饼吃来着。”秀儿道:“那我就端着走了,明天来看你们。”王二姐道:“那很欢迎,反正我们院子里几个人,总有一个两个人在家的。”秀儿对于这么两句话,却也不怎么注意,自端了那碟子馅儿饼回家去了。
秀儿到了家里,瞒着父亲,把那几个馅儿饼全吃了。心里这就想着,原来的意思,都以为王氏姐妹家里,住着不是什么好人,现时看起来,这几位姑娘都很好。举动和说话,都是和平常一样,并没有什么轻狂的样子。这个姓徐的姑娘,为人更是爽快,就和自己性情相合。她要送我一碟馅儿饼吃,还不一直出手,先送给王二姐吃了一个,再交到我面前来,她绕上这样一个弯子,那分明是怕我难为情。这个人实在不错,得想个什么法子,谢谢人家才好。屋里点上了灯火以后,只见赛茄子穿了一件灰布大褂,胁下夹着一个大荷叶包,走了进来了。李三胜正感到无聊,坐在炕头上,手里拿了两个实心的旧核桃,只管在掌心揉搓着,解除胸中的烦闷。秀儿呢?却是坐在炕下一张矮椅子上,把两手撑起来,托了自己的下巴,似乎是打盹,又似乎想什么心事。赛茄子在门外先嚷一声“三爷”。李三胜早是喜笑颜开,连连地叫道:“丁二哥,请进来坐吧,我正闷着呢。”赛茄子把那个荷叶包放到小桌上,然后坐下,因笑道:“这几天不见,三爷颜色好一点儿了。”三胜道:“你是白天没有来,你在白天见着,就知道我还是不成。就算好些了吧。又不能下地做事,这怎么是个了局?”赛茄子道:“你别急,再过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三胜叹了一口气道:“再过十天半个月,不用说别的,饿也把我饿干了呢!这些时候,不是你和那位万大哥常常地接济我,我爷儿两个,就早完了。”赛茄子道:“你提到接济两个字,那是笑话。咱们在世上交朋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图着你帮我,我帮你。这一点子交情吗?这几天下雨,几处庙会都不能去,我也是在家里干耗着。什刹海的场子,收了两个礼拜了,这一夏天,认识那附近一个开小茶馆的,我刚才去看看他。他们家也摊着收买海子里鲜货一个股份,得了不少的鲜货,分了我一大包莲蓬、藕。我想三爷躺在炕上,就带了来交给三爷在炕上吃,算解个闷儿。”李三胜听到,这就抱着拳头,连连向他作了几个揖,苦笑着道:“真难得大哥这样讲交情,有点儿莲蓬藕还都记挂着我。”赛茄子道:“因为三爷身体不大舒服,所以就容易记着。”秀儿坐在一边,只看了他们两人说话,却没有答言,这时就向赛茄子笑道:“那位万先生,倒有好久没向我们这边来。”赛茄子道:“你们不知道吗?他早回保府去了,听说是他老娘病了。”秀儿道:“这就难怪,临走他来不及到我们这儿通知一声。”李三胜道:“我和他交情浅着啦,人家回家看老娘去,通知我们干吗?”秀儿被父亲一提,心里算是明白了,万子明和自己家,不过是个朋友,他来告辞做什么?但是依着自己的心事来想,他仿佛是应该到这里来告辞一回,才对似的。沉沉地想着,赛茄子在和三胜说些什么,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来赛茄子告辞了,方才醒悟过来。
到了次日,她想着昨日吃了徐秀文的馅儿饼,正愁着没有什么答谢人家,家里现在是现成的莲蓬、藕,何不分点儿给人家吃吃。于是等着三胜睡了午觉,把莲蓬、藕分了一半,拿一张荷叶包着,向对门送去。这虽是一点儿东西,为了各方面都顾到起见,也分了三份,每一份是两个莲蓬、一截藕。可是到了对门时,有那么凑巧,王家姐妹和倪素贞全不在家,只有徐秀文手上拿了一块十字布,在窗子里挑花消遣。她一回头看到秀儿,立刻笑着迎了出来,因道:“这会子,你倒得闲儿。”秀儿道:“我老爷子睡午觉了,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得很,寻你来谈谈。”秀文笑道:“我也是闷极了,挑个花玩儿。她们全出去了。”秀儿和她进屋,把莲蓬、藕拿了出来,红着脸笑道:“我真有点儿拿不出手,只好说那句话,瓜子不饱是人心,你瞧我这点心吧。另外有两份,是给王家姐儿俩同倪姐的,回头你分心给我递过去,我怪不好意思的。”秀文笑道:“秀姐,你干吗老说这些话?咱们只要交情好,不在乎这个。你在我这儿多坐一会子,我烧开水沏茶给你喝。”秀儿道:“你别费事,我坐一会儿,你要费事,我就走了。”秀文道:“这没什么,炉子里火现成的,放上一壶水就得了。”她说着,真把屋檐下煤球炉的炉盖拨开,把水壶放到上面。然后在墙上钉子上,挂着一包包小包茶叶,透开一包,放到桌上茶壶里去。秀儿看那小茶叶包,有三十包上下,就算三大枚一包,这也是三四毛钱的茶叶,自己家里就是逢年过节,也没买过这么些包茶叶。就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她们手上的钱,是多么方便。秀文拉着她的手,同在那张假沙发上坐下,便道:“秀姐,你不知道,我是非常喜欢和你交朋友的。因为你只有一个爸爸,我也只有一个爸爸。我爸爸常是三灾两病的,全靠我好好儿地伺候着他,这也和你的情形相同。”秀儿叹了一口气道:“我拿什么比你呀?你们这一个院子里,全是过得很快乐的,咱们是对面对的街坊,家里的情形那是谁也瞒不了谁。不瞒你说,我是吃了上一餐,就愁着下一餐。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过不下去,那就再说吧!”秀文道:“我以前和你也是一样呀。自从找了学校里这么一个事由,才把爷俩儿的口糊住。你要是肯干,也有办法的。”秀儿默然了两三分钟,向秀文望了道:“王家大姐、二姐也全都和我说过了,说你们在学校里做事。我想学校是文明的地方,事情总是很好的。可是真要问起大姐、二姐来,她们究竟干的什么事,又不大爱说。我真纳闷!不过这是各人的私事,我又不能只管追着问。不是你提起,我也不便说。真要有个事儿给我干,一个月挣个十块八块的,那敢情好。只是究竟是个什么事儿呢,我干得了吗?”秀文笑道:“你怎么干不了?就怕你不肯干。”秀儿道:“都是一样的人,你们能干的,当然我也可以干。往低了说,也不过是去当个丫头、老妈子,给人家使唤罢了。凭了力气卖钱,那也没有什么寒碜。所以我有一点儿意思,想把那情形问明了再说。”说着话,两只灵活的眼珠子,是不住地向秀文周身打量着。秀文笑道:“你问到这件事情吗?”说到这个地方,她忽然把话顿了一顿,这才哟了一声道:“外面水开了。”只这一声,她出屋去,把屋檐下的开水壶提了进来,沏上了茶,还给秀儿斟上了一杯。这样东一下西一下的,可就把秀儿的话牵扯开去了。秀儿看她那样子,也知道她是有话不肯说,这也就只好把话搁下,捧着茶杯子喝茶。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子问道:“这里是三号吗?”秀文放下了茶杯,抢着迎出院子去,忙问是找谁的。那人答是电话局里来装电话的。秀儿坐在屋子里听着,未免大为诧异,这么一个小房子,她们裱糊起来,又在院子里搁上几盆花,我就觉得有点儿过余。现在倒越来越有花样了,还要装电话,这可真是抖起来了。心里揣想着,不免只管向屋子外张望。果然看到一个穿短衣服的工人,身上背了家具口袋,走到院子里。后面还另有一个工人,提了电话机和一大捧电线,一起走上正面屋子。秀文陪着他们进去之后,走进屋来,不等秀儿开冂,她先就笑道;“这么个穷人家,还要安电话,透着是闹笑话。其实这也是不得已,没这个电话,学校里找起我们来,很不容易。好在电话费三家分摊,一个月不过多出两块来钱,这也没有什么。”秀儿也就随了她的口风道:“是的,无论什么事,钱由大家来公摊,这就显着不花什么钱了。”秀文笑道:“说是这样说,可是有些人,他就不肯这样地想了。这件事,请你代我们瞒着,别让你那院子里街坊知道。倒也不是为了别的,怕人家听了去,又当一件新稀罕儿说着,不定绕着脖子,又生出一些是非来。”她说到这里,脸就跟着红了。家里装一部电话也不让人家知道,这真透着新鲜。不过看到秀文那分难为情的样子,秀儿实在不能不答应她的要求,便笑道:“你是遇事小心。装电话,要什么紧,只要用得着。不过你叫我瞒着,我一定得瞒着,回头你问王家大姐、二姐就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就是嘴头子紧的。”秀文笑道:“我也是真没法子,将来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她口里说着,脸上还是不住地向外冒着红晕。秀儿一想,这总算来得不凑巧,老在这里,无非是添加了人家的难为情,于是站起身笑道:“我怕我老爷子醒了。我得回去瞧瞧,改天再来找你谈吧。”口里说着,人已经是向院子里来,秀文也就不再强留,跟着后面,直送到大门口来,还握住了她的手道:“没事你得来,可别冤我,交着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是非常之欢喜的。不是怕你老爷子没有人伺候,我一定留你多坐一会儿。”秀儿笑着和她点了两个头,自回家去。本来对于王家这个大门里,认为有点儿新奇,猜不透她们闹着什么花样。现在看到她们家装起电话来,更是奇怪。虽说电话费三家公摊,到底每月多花两三块钱。有两块多钱,住家过日子的人,干什么不好?大概在电话上花两三块钱,多挣二三十块钱,也许不止呢。
李秀儿对于对门那三家人家,实在是透着奇怪,在家里闷想了一会子,又羡慕一会子。于是转想到了自己身上,觉得她们一般是穷人家的女儿,一般是不大识字的人,凭了她们那般身份,一般可以混饭吃,难道我就不能跟她们学一学吗?只是徐秀文对于她们在学校里干的是什么职分,总不肯说出来,这倒是可疑的。看那情形,准是在学校里面,干着女听差这一类的事。可是我也对她说过了,咱们凭力气挣钱,就是让人家去支使,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吞吞吐吐的呢?秀儿在极端的纳闷当中,把追随她们后面的心事,不知不觉,又淡了下来,而且家里靠赛茄子、万子明屡次帮忙的款子,早也用个干净了,现在每日都愁着饭钱无处着落,便是找着了事,也远水难救近火,这时来不及想到那个法子上去了。这日早上,李三胜似乎知道面口袋里面,已经闹空了似的,睡到十点钟以后,还没有起来,秀儿把面口袋拿到手上,捏了一捏口袋底,里面似乎还有一点儿面粉,于是拿了一只小绿瓦盆,放在地上,轻轻儿的,将口袋由里向外翻,把口袋底翻了出来,便翻出一撮面粉,撒在小盆里。那口袋的线缝里,还粘着不少面粉,于是将一个食指缓缓地在口袋缝里扒着,居然又扒了一些面粉在盆里。将口袋扔到一边,对盆里这些面粉估量着,约莫在二两多。心里一琢磨,加了水进去一和,大概是四两湿面吧?切面条子,没法儿下刀;烙饼,两张也烙不出来,除非做面嘎嘎儿了,可是哪里找作料去?这只有个笨法子,找点儿盐和葱叶子,做两大碗稀糊喝。这么一来,自己可以饱了,父亲也可以饱了,又可以混过一顿去了。正是这么样想着呢,只听到有人叫道:“李三胜在家吗?”秀儿回头看时,却是个穿了旧蓝纺绸大褂的人,戴了一顶瓜皮帽子,胁下夹了一个蓝布包子,站在院子当中,板了面孔,瞪了大眼睛,向屋子里望着。秀儿认得他,这是房东收账的人,这一副形象,不用说,就是来讨房钱的人了,便笑着迎上前道:“哦!是刘先生,请进来喝碗水。”刘先生依然板了面孔道:“我没有工夫。你爸爸在家吗?”秀儿顿了一顿,微笑道:“在家是在家,可是他病了一个多月了,压根儿没有起床,你那房钱……”说着,又苦笑了一笑。刘先生道:“你父亲病了一个来月,就是病了一年,我也管不着。反正你住了房,你就得给房钱,你叫他起来说话!”说着,把脚一顿,吓得秀儿倒退了两步,手反扶着墙壁,呆呆地向刘先生望着。这一声大喝,把炕上睡的李三胜,可就惊醒了,爬在窗户台上,由窗纸窟窿眼里,向外张望得清楚,便答应道:“刘先生,请到屋子里头坐坐吧。不瞒你说,我还下不了炕哩。”随着这话音,刘先生走进房来,一脚踏在炕上,架了腿,把那个包着账簿子的蓝布包放在腿膝盖上,两手全按住,鼓了腮帮子,向他瞪着眼睛。李三胜抱了拳头,放下笑脸道:“没什么说的,请你老先生替我多担待一点儿。过个十天半个月,等我能出门去卖艺了……”刘先生不等他说完,把脚放下炕来,又喝了一声道:“这叫废话!等你十天半个月,是从今天等起吗?你心里大概还不明白,你已经是欠下四个月房钱了。你说你出去卖艺了,就能给钱,可是你以前天天在外面卖艺,怎么会把钱欠下来的呢?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施养院,你有病,赶快向别地方去找个安身之处,我们管不着!”李三胜看了他那个样子,恨不得伸手打他两个耳刮子,两手抖颤着,这就向他笑道:“刘先生,你别生气!”刘先生道:“我怎么不生气,你一趟一趟让我跑,索性连个给钱的准日子都不说,我吃了人家的饭,我得给人家办事,听了你这种话,我怎么回去交代?就说我自己,跑坏了一双鞋,买起来还得一块多。我告诉你,我不愿跑了,你今天不给钱不行。”说着,把那账簿包儿扔在炕上,两手抄起衣襟底摆,就一转身坐在炕对过椅子上。秀儿见他来势不善,恐怕引动了父亲的肝火,也许在屋子里就会打了起来,只得抢着跑进屋子来,向刘先生赔着笑道:“刘先生,你是体恤穷人的,这大杂院里的事,还瞒得了你呀。实不相瞒,我们差不多拿碗上街了。你高高手儿,我们也就过去了,反正我们不能老是白住房子,迟个几天,我们总得有个交代。”刘先生把脖子一歪道:“什么交代,来了回复我两个字,没钱。你叫我体恤穷人,我怎么体恤法?房又不是我的。若是我的,我算认了,就让你住下去吧。可是这房是我东家的,他只催我来取房钱,我取不到钱,他说我没用,下我的工。这样,你们不是坑我吗?我也请你们高高手!”秀儿听到那人所说的语调,已经和缓了些,因道:“刘先生,你叫我们高高手儿,我们穷人,怎么样子高法呀?”刘先生板了脸道:“那很好办,你给我找房搬家,欠我们几个月房钱,我们不要了,这还对你不起吗?”李三胜道:“你想呀,我们要是有钱搬家,不就给你房钱了吗?”刘先生冷笑一声道:“你真说得有理。因为是没有钱给房租,所以没有钱搬家。没有钱搬家,所以要永久住在这儿。可是房东好说话,这儿的社会局、公安局可得照法律办事,你霸占房屋不是,公安局会用封条,把你们家房门封起来。李三胜,你现在给我一句最后的话,给房钱不给?你不给房钱,我就要去报警察了。”说着,跳了起来,就有个要出去报告的样子。李三胜本来红着脸,直瞪了眼睛,正待生气,见他的态度这样强硬,可就怕逼出事来,于是把火气向下压着,赔了笑脸道:“刘先生,你做大事的人,什么事排解不开,值得和我们这穷卖艺的生气吗?”说着,两手抱了拳头,只管拱手,而且伸出两腿到炕下来,有个要走下来的样子。秀儿就抢向前按住了道:“爸爸,你可别下炕,仔细又累着了。有什么话,咱们慢慢儿和刘先生商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