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间小屋子里,沉寂得像古庙里一样,外面屋檐下,风刮着那倭瓜叶子的声音,瑟瑟地送进耳朵来。三胜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子神,这就问道:“秀儿,你怎么不言语?我想喝一口水呀。”秀儿道:“您别着急,我去烧水你喝得了。您先躺一会儿,水得了,我会叫醒您。”于是在炕头边,取出一个大的破纸盒子,把桌子底下,几十个煤球,不管碎的整的,一齐捡着,放到纸盒子里,搬到屋檐下去。又在桌子底下,取出一只两腿的小板凳,也拿到屋外去,顺便取了一把菜刀,坐在石阶上,将这小板凳砍碎,预备引火。三胜在里面哼着道:“你这是干吗呀?我说了要喝凉水,你偏要不嫌费事,烧热水给我喝。这样噼噼啪啪地砍着,我受不了。”秀儿放下了刀,望了小板凳,只管出神。他们这屋檐上用粗绳子结了一个网,牵到地上,地上种了两棵老倭瓜,四五棵花扁豆,牵着大小藤儿,顺了大网眼,向房上爬了上去,在瓜网外,又种了十几棵玉蜀黍,剩汤剩水地浇着,也有四五尺高了,一排长着,绿屏风似的。穷人家院子,不能有什么花儿草儿,种这点儿东西,看个青儿吧。秀儿这样在玉蜀黍的绿屏风里出神,绿屏风外面,有什么举动,可不知道。忽然有个人轻轻地道:“大姑娘忙着啦?”秀儿放下小板凳,走出倭瓜藤外来看,却又是万子明。料着刚才的事,也不能隐瞒着他,便道:“嗐!不用提起,老爷子病倒了,家里是要什么没什么。老爷子要喝口水,我想烧水吧,连个引火的东西都找不着,瞧这煤球,一点儿法子没有。”万子明道:“病人等着水喝,那总是很急的。若是等笼着了煤火,再来烧水,那工夫就大了,你去拿一把壶来,我到小茶馆子里,给你买壶水来,那岂不省事得多?”秀儿觉得他的话很是,可是立刻又想起父亲昨晚上的话,这么大姑娘,不应当和人家男子汉交谈,红了脸,作不得声。万子明道:“大姑娘,不要紧的,我和三爷不是外人,他不舒服,我理应帮他一点儿忙,你不用客气,只管把壶拿来。”秀儿想着,若是多说话,那不过是添了父亲的不快。于是悄悄地进屋去,拿了一把旧洋铁壶来,交给了万子明,低低地说了一声“劳您驾”。说毕,低头一笑。万子明拿了那把破洋铁壶,并不说什么,自出大门去了。过了一会子,他除右手提了那把壶回来而外,左手还捧了大小好些个纸包搂在怀里。他并不走进屋子里去,在屋檐下就站住了。秀儿先把水壶接进去。子明就把怀里一个大纸卷儿,放在窗户台儿上,然后把许多小纸包儿,也都放在那里。秀儿再走出来看时,乃是四五小包茶叶,一根小麻绳子捆了。另外一大包芝麻烧饼、一捆油条,还有点心包儿。子明笑道:“三爷大概是睡了,我就不进去打搅了。这点儿东西,三爷醒来了,请你给他吃。我手头儿总是短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可别见笑。”秀儿一听,买油条、烧饼给病人吃,这可透着新鲜。可是人家总是一番好意,便笑道:“要你花钱,这可真不敢当。”子明笑道:“这样叫作花钱,不把人笑掉了牙!我告辞了,明天再来瞧三爷。”说着,他拱拱手,带点了头,便笑着走了。秀儿自昨日下午起,就没有吃东西下去,肚子里面,仿佛是热酒烫着一样,阵阵地向嗓子眼里冒火,这油条、烧饼的香味儿,只向鼻子里钻,什么人也忍受不了。她实在无可隐忍了,便把烧饼、油条两手抱着到屋子里去。可是在走路的时候,见有一根油条竖了起来,便低头咬了一大口,在口里咀嚼着,这油条到嘴,胃里的吸力,也自由地强大起来,不知不觉地就在嗓子眼里咽了下去。人走到了屋子里桌子边,东西也不曾放下,那一根油条,已是完全吞下去了。她把烧饼、油条分着两份,把洋铁壶里的热开水,斟了一大饭碗,坐在桌子边喝。将烧饼破开两边,把油条卷在里面,咬了一口烧饼,就喝一口开水,烧饼既咸又香,喝着这白开水,也觉得又热又甜,非常有味。不多大一会子工夫,把自己那份油条、烧饼吃完了,把那碗开水也喝完了,想着父亲生病的人,就是要吃油条、烧饼,也未必吃得了许多,情不自禁地又把那一份里的烧饼也拿一个来吃。三胜却在炕上翻了一个身,问道:“秀儿,你在吃什么,火笼着了没有?”秀儿道:“开水得了,你喝吧。”说着,就倒了一碗水,两手捧着,送到炕边去。
三胜坐了起来,伸手刚和碗碰了一碰,便道:“呀!这是热水呀,哪里来的?这一会子工夫就把水烧开了吗?”秀儿道:“不是烧的,我讨来的。”三胜道:“讨来的?”秀儿随了这句话,立刻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三胜原来是不怎样的注意,见秀儿忽然有了这份尴尬情形,这倒不能不疑惑起来,热水是讨来的就是讨来的,这也没有什么难为情之处。坐在炕头上,两手捧了碗,慢慢地喝着茶,眼睛向对过桌子上看去,见除了许多烧饼油条外,还有小茶叶包儿,和点心店里的印红字纸包儿,便道:“你不是没有钱吗?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秀儿踌躇了许久,才淡笑了一声道:“那是,那是……那是那位万先生买了来给您吃的。”三胜倒不像有什么奇怪,点点头道:“你怎么早不和我说?这是一个好朋友,昨日就让人家惦记来着,今日老早的,又让人家送了这些东西来,咱们怎样感谢人家?”秀儿脸上的红晕,这时才慢慢地退了下去,微笑道:“就是这一壶开水,也是人家在小茶馆里买了来的呢。我今天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就是热水也买不起的。”三胜道:“你这孩子,也太老实,咱们这份穷相,怎好让人知道?”秀儿道:“我哪里对他说了什么?全是您在炕上嚷着,不让我砍东西引火,他就说不必费事,到小茶馆里去,立刻就可以把水拿回来,多么省事?我想着也对,就把壶交给他了。”三胜道:“你再给我倒一碗水来。”说着,就把碗塞到秀儿手上,却自去摸着胡子,对了桌上那些油条、烧饼只管望着。秀儿又倒了一碗开水来。三胜就望了烧饼道:“孩子,你大概昨天下午,就饿到了现在,不拿两个烧饼吃?”秀儿道:“我已经吃了几个了。”三胜右手捧了碗到嘴边,轻轻地呷了一口;左手伸了一个弯曲的食指,向烧饼指着道:“我能吃吗?大概不要紧吧?”秀儿肚子已经饱了。在这时,再回想到挨饿时候的滋味,这烧饼实是引人馋虫的东西。看到父亲两只眼睛,对了桌上的烧饼,呆望着动也不动,而且说出那种可怜的话来,这便可以知道他心里那一份难受,那是不亚于自己刚才抢着吃油条的情形的。而况他还是一个病人呢。想到这里,心酸一阵,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抢着流了出来。立刻把头低了下去,同时把背对着父亲,因道:“为什么不能吃?总比饿着好呀!不过,你得少吃一点儿。”说着,拿了一枚烧饼在手,慢慢地剥去外皮,送了过去。三胜脸上,带了一分凄惨的微笑,在瘦削的尖腮上露出嘴里那两排不整齐的牙齿,他颤巍巍地伸开右手五个指头,来接住这个烧饼,立刻送到口里去,咬下了大半边。秀儿这就扯着他的手道:“爸爸,您慢一点儿吃,别噎住了,桌上还有呢,吃完了,我再剥一个给您吃。”姑娘这样地说了,三胜倒不好意思立刻把半边烧饼咽下去,只得慢慢地咀嚼着。吃完了这个烧饼,秀儿又剥了一个给他吃。但是在递过这个烧饼的时候,口里可就同时说着:“爸爸,这样硬巴巴的东西,虽然剥去了外边的焦疙疤,究竟不容易消化,别吃了,回头我熬一点儿粥给您喝吧,我实在瞧您吃得太快。”三胜苦笑着道:“统共两个烧饼,你又剥了外面两层,哪还有多少,我再吃一个。”说着,他眼望了桌上,右手张开五个指头,伸得老远老远的。秀儿倒并不觉得他吃得多,只是觉得他吃得太快。看他这副情形,只得又倒一碗水,递了一根油条给他,因央告着道:“无论如何,不能再吃了,到了中午,我熬粥您喝吧。”三胜将空碗交还了她,拿油条的手,指头上还不少的油渍呢,就送到嘴里去,吮了几下。秀儿看到,不觉把眉头皱了两皱,嘴里动着,想要说话的样子。但是她忽然苦笑了一笑,把说到嘴边的话,又忍回去了。三胜望了她道:“你要说什么?那几个烧饼你就吃了吧。”秀儿对于父亲这一种误会,实在是不忍去否认,若否认了,倒说出父亲馋得可怜不成?她接着空碗在炕边站着呆了一呆,因道:“您刚躺会子,就让我吵醒了,一大早上,全没有睡得好,你还是好好地睡一会子吧。”三胜眼睛对桌子上的烧饼,还看了一会子,两手撑了炕,慢慢地躺下。秀儿呆了许久,才轻轻地走了开去。虽然那桌子上还有些油条烧饼,但是心里增加了许多难过之处,肚子里已经加进一些烧饼去了,不像以前那样等着要吃了。就缓缓地走到房门外,靠窗户台站了一站。
在这里站一站时,自然,眼睛不免在四周看了一看,一看,这又增加了她无限的心事,便是水缸里干着,煤炉子空着,一个和面的绿瓦盆,也直立着靠在墙脚下。自己曾是顺口答应了父亲,待一会子熬粥给他喝的,回头他醒过来要粥喝时,把什么给他?若说是骗他的,那就未免太不成话了!她想到了极无聊的时候,便藏身到倭瓜棚子的绿荫下,在阶沿石上坐着。两手撑了膝盖,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颏,隔了倭瓜蔓子只管向前面呆望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在倭瓜棚子外面,却有两句娇滴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向前定睛看时,却是两个姑娘,全穿了白底子红花点子麻纱长衫,头发梳得溜光,脚下还穿的是半新不旧的紫色皮鞋。这样的大杂院里,都是有裤子穿、没有褂子穿的人,谁会穿得这个样子好?这种不平凡的事,叫她坐不定,便站起来,抢到倭瓜棚子外面去拦着。她一看到之后,立刻笑了起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王大姐、王二姐,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王大姐笑道:“这样一件麻纱旗袍,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毛把来钱一尺的东西罢了。”王大姐身子肥肥胖胖的,是一张国字脸,穿了这样好的衣服,倒反是不怎么顺眼似的。只有王二姐是长长的鹅蛋脸儿,两只大眼睛,今天是新梳了一把刘海发,罩到额头上来。人,黑是黑,白是白,红的是脸腮上的红晕,见人一笑,露着嘴里两排白牙齿,真个是美极了!王二姐见秀儿这样打量她,便笑道:“秀姐干吗老看着我?”秀儿笑道:“你真美呀!你是越长越漂亮,我是越长越寒碜。”王二姐笑道:“我们穿一件麻纱衣服,这也算不了什么。秀姐干吗老是取笑?”秀儿叹了口气道:“咱们这样近的街坊,凡事我也不能瞒着你。别说是做新衣服,就是吃窝头喝白开水,我都混不过去了。我爸爸又病了,家里什么全没有,我坐在这里正在发愁呢。”王大姐笑道:“你既是发愁,为什么还见着我们就开玩笑?”秀儿笑道:“实在因为你们太美了,一见之后,不由得我不笑起来。我要是个男的,看了你们,不吃饭,肚子里也是饱的。”王二姐伸手在她脸腮上掏了一下,笑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淘气!”说毕,姊妹两个,笑着揪成了一团,就此走了。
秀儿站在院子中间,看了她们这种情形,未免是呆了,她们两个人的家境,和自己差不多,不但没有娘,而且没有老子,现在是一个姥姥,照管着她们。她们哪里有钱,把身上修饰得这样的好?听她们的口气,好像花两块钱做一件衣服,也毫不在乎?莫非她们都找着丈夫了?若说做女工弄来的钱,她们的活,还比我差得远呢。这时有人叫道:“秀姐,这么大的太阳,干吗在院子里晒着?”秀儿回转头来看到,便笑道:“你瞧,王家姐儿俩,打扮得这样美,我看愣了。桂芬,你没瞧见吗?”桂芬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上穿一件半长不短的灰布褂子,平了膝盖,蓬了一把黄头发,鼓着腮帮子,有点儿尖嘴,倒是两只大眼睛。她笑道:“我怎么没瞧见?屎壳郎戴花,臭美!”秀儿将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你这丫头,张嘴就骂人!”桂芬拉住了秀儿一只手,拖到倭瓜棚底下来,低声道:“秀姐,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有人说:王家姐儿俩,在外面干不好的事,弄了这一身穿着。”秀儿连忙一伸手,把她的嘴掩住,笑骂道:“你这小丫头,叫你别瞎说,别瞎说,你还是说这样的话。”桂芬扯下她的手来,因道:“我瞎说吗?我一点儿也不瞎说。她家没有人挣钱,也没有什么好亲好友帮助她们百儿八十的,她们哪里弄来这么些个钱做衣服,买皮鞋,买丝袜子?”秀儿道:“她们穿了丝袜子,我倒没有理会。”桂芬道:“丝倒是丝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破摊子收来的。我表哥在天津做买卖,不久要来的。他说了,带丝袜子送我,那才是好的呢。”秀儿道:“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人家那些闲事儿做什么?再说,我看王家姐妹,为人也很老实的,不会做什么坏事的。我想着,她们准是找着主儿了吧?婆婆家给她们做这么几件衣服,那也算不了什么。”桂芬尖了嘴道:“哪有那么巧呀?姐儿俩同一个时候,给了婆婆家。婆婆家给她们的东西,又都是一样?”秀儿被她这句话一提醒,这倒也跟着一愣。于是偏了头想了一想,因道:“我记得在几个月以前,她姐儿俩说过,她们有了事做了。我以为也不过是在裁缝店里,接了一点儿活儿做,没怎么去留意,这几个月,倒是觉得她们日子过得顺适。可是想不到她俩,今天这样摩登起来,连皮鞋丝袜子全都有了。”桂芬道:“哦!你也明白过来,这一分摩登,哪儿来的钱打扮起来的?”正说着,有两个院邻由倭瓜棚子外面走过,可就向里面笑着。秀儿道:“得了,别提了。老提着,仔细惹了是非。我家里吃的,连煤带水在哪儿全不知道呢,倒管人家的闲账。”桂芬扯着她的衣服道:“喂!我倒想起来了,她们姐儿俩,手上倒是便当,你不去和她俩借几个钱使?王姥姥昨天就和她们借钱来着。”秀儿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倒是一动。自己手边,这样紧巴,若是能和人家通融了几毛钱,先把家里这份儿饥荒度了过去,也好慢慢想法子。现在肚子里没东西,脑子里就是昏的,还想得出什么主意来?自己这样地沉吟着,低了头,好久就没有作声。
等着自己再抬头来看时,桂芬这孩子,可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秀儿心里想着,别瞧她不懂事,她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倒也说的是真话。王家姐儿俩,究竟是找着了什么事,现在这样地过舒服日子。在倭瓜棚子底下,自己呆想了一阵子,还觉得有些不足,又走到大门口来,向对过王氏姐妹家里望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伙子,肩上扛了一口袋白面,向她们家里送了进去。整口袋地叫面粉,这是大杂院里,经年看不到的事。这已够人羡慕的了。不多大一会儿,又看到王大姐的姥姥高氏,手上提了一大把韭菜和一小块鲜红的羊肉。又是一只碗,盛着甜面酱;一只小玻璃瓶子,盛着香油。看了这些个佐料,不用猜,一下断定,就是她们家里,今天中午,准是要吃羊肉韭菜馅儿的饺子。有那么些个白面,还不是吃多少包多少,大锅地煮着吗?不多大一会儿,又是一个煤铺子里小伙计,挑了一担煤球,一摇一荡的,走了进去,随后那个送面的小徒弟,手上拿了三块现洋,在手上颠着 啷作响,带了笑容走了,似乎王家给了面钱之外,还给了他几个子儿的小费呢。她家若不是有整大批的款子进来,不会这样大把儿用钱的,你看,这一会子工夫,又叫煤,又叫面,像过年似的,真舒服。可是她们并没有什么挣钱的手艺。若说她们不规矩吧?大家全是自小儿长大的街坊,她姊妹俩很老实的,决不会做那下流事去弄钱?一不卖艺,二不卖身,她们的钱,是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疑问,老是横搁在心里,这就不知道进出,还是站在门口,向对过望着。也不知是多少时,王二姐手上,拿了一柄花纸伞,可就出来了,望到秀儿,便站着笑了一笑。秀儿道:“上哪儿去呀?这么摩登。”王二姐笑道:“上街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的。你不到我家去坐坐?”说着,她雇了胡同里停的人力车,上街去了。秀儿随就想着,家里采办了东西,还要上街去买。真有钱啊!于是,“她们的钱哪里来的?”这个疑问又从脑子里发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