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这种人,中国各级社会里都绘声绘影地传着,加之在小说家的笔下,戏台上戏子的搬演,更把武侠形容得像妖魔鬼怪一样。其实把这两个字拆开来解释,那也是很平淡的事。武是有武力,侠是豪爽之士。累赘一点儿来解释,他是一种有力气,而且轻财重义,扶弱锄强的人。这样说来,这种人虽是难得,可绝不是人群以外的人,社会上总可以找得出来的。不过做侠客的人,他有扶弱锄强的志趣,不懂武术的人倒是不能胜任。向来说武侠的人,只着重一个武字,忽略了那个侠字,以至于说侠客口里能吐出白光杀人,身体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现在我们在小学校读过几天书的人,就有点科学常识,知道人的肉体,绝不能飞;也可以知道人的口里绝不能吐出白光。因之很多人根据这两点,断定武侠这种人,由古到今,完全是捏造的。若是真有这种人,现在国家到了这种样子,他们为什么不替国家出一出力呢?这不但许多人如此想,就是我自己,也这样地想。可是最近十年,我寄寓在北方,因为朋友的介绍,也会到几位武林里面的人,由于他们当面各种表演,果然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谓内功轻功,有点涉于神妙的所在,却也不假。尤其对于信义两字,非常着重,说武侠实在是有的,却也并不过分。我的四舍弟,他本是学图画的,他感到终日把笔画画,太宁静了,请了一位孙老师来家教他的拳棒。这位孙老师,每逢星期一三五下午两点钟准到,前后没有差过五分钟。有一天大雨,平地水深一尺,连在家里的人,觉得穿过一个院子,也很不容易,可是孙老师骑了脚踏车,还是准时来到。我们问他,这大雨何必来?他说,下大雨能不做人吗?能不吃饭吗?要做人,要吃饭,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就当做。有了这回事,我更相信他们武林中人,有为人独到之处。偶然得着闲工夫,同两三个武林中人坐在一处喝茶谈天,也就知道了许多武术界的故事。当然,这里面总也不免有些神奇过甚,可是大部分是事实。若是把这几分事实,再加上对倍的描写,又何尝不是一部飞仙传呢?不过作小说的人,也应当守作小说的道德,决不应当只图笔下快意,造许多诲淫诲盗,或者成仙作佛的事来麻醉读者。看小说不必就是有益之事,也不应该让人为此受害。因之我听了许多故事,却始终没有敢写出来。最近我忽然一想,若把他们的传说,偏重于神道意味的,改为一种国家种族思想,那就一切故事整个搬出来了,都加倍有意义了。把小说身价抬高些,也不过是一种文艺品,不是写历史,何必那样认真。因此,我就决定了写这部中原豪侠传。武术界向来带有秘密结社的意味,他们的徒弟,往往不知师父姓甚名谁?就是知道,也不能向外人胡说。我们作小说的,一知半解,无论实与不实,就更不能秉笔直书。所以这下面的人名地名,有三分真,也有三分假,读者茶余酒后,说起来开开心,也不必去考据凿实。您若是说在下所诌,全是谎言,那我也不去强辩,因为小说家者流,根本就是道听途说啦。说了许久,这话从何说起,说的是清朝末季辛亥年。那个时候,国家积弱多年,列强常常嚷着瓜分中国,稍微有心的人,虽不能拿起政权,替国家做事,却也在民间暗暗布下革命的种子,预备做一番事业。谈到有心人,在这三字上面,就引出了本书的开场人物。
那是十月小阳天气。太阳在天空上照着,又没有什么风,一不飞黄沙,二不冷。汴梁城里的大相国寺,下午一点多钟,正正集合着中下等社会的人,开始热闹。提起这个大相国寺,大有来头,在宋朝就建筑了的。所以《水浒传》上提到鲁智深上东京,就投奔的是这里。到了后来,成了一个平民市场,颇有点像北平的天桥,南京夫子庙。大相国寺里,茶棚酒馆、戏场、书摊,什么玩意儿全有。在东廊下一片空场子边,有一家大茶馆,人语喧哗,正纷纷地上着人。在茶馆子外,搁着一条宽板凳,凳头上支了一只小木箱子。在箱面上横了许多的白麻绳,夹住了二三十本刻印的小册子。书面上大字印着书名,有《朱洪武》《风波亭》《吴三桂》《让台湾》《曾国荃打南京》这些名目。在箱子上,横直三根竹竿,架了一个小架子。架上横了一方白布,上写大名“郁必来堂”精印古今故事,每册卖钱十二文。在架子下,郁必来跨凳坐着。看他五十上下年纪,头上戴了软梗黄草帽,上身穿蓝布腰袄,拦腰紧了一根青布带子。长方脸,高鼻子,黑黑的两撇短八字胡子。两只大眼睛,倒是闪闪有光。他左手上举了一本小册子,右手一面指着书,一面向大家唱道:“那崇祯王是个好皇帝,听说是敌兵到忙坐朝堂。有太监忙把那景阳钟来撞呀,满指望文武臣来上本章。谁知道做官的把良心尽丧,一大半早已是暗把敌降。便算是有几个懂得廉耻,一听到外城破,躲躲藏藏。这时候一个个贪生怕死,谁顾得金銮殿有一孤王。打破了景阳钟一臣不到,崇祯帝一摆头两泪汪汪。我太祖逐元胡血战十载,为汉人定下了这锦绣家邦。到如今各朝臣食禄不报,眼睁睁在一旁坐看国亡。”他唱到了这里,把脚一顿,手一挥,停了书不唱。道着白道:“那崇祯皇上,一看大事不妙,转向后宫。早听得人声大嚷,料是李闯乱兵已快攻皇城。手提了三尺宝剑,寻到十四岁的公主,举剑便砍。”他说着,将手又是一挥,作个劈剑之势。他唱得这般有声有色,早引来了一大群人团团围住,听他向下唱说。他却把书按住,向大家道:“这一段书,唱的是崇祯皇帝吊死煤山,还有吴三桂在山海关请清兵,全卖十二个钱一本,哪位要?”在人丛中有一个人答道:“我要。”只这一声,转出来一个人。他头戴瓜皮小帽,正中嵌了一块玉牌,身上穿了枣红绸棉袍,外套一字琵琶襟蓝缎背心,细皮白肉,圆圆脸儿,两只大眼,约莫二十多岁,分明是一位公子哥儿,却不带那瘦怯的模样。这卖唱本的向他看了一看问道:“少爷,你也买这唱本吗?”那少年后面跟有一个老听差就插言道:“怎么样?你这个唱本子,不卖给我们吗?”那个老头子笑道:“并非我不卖给你们。我想像你们这位少爷,是个读书的人,什么诸子百家的书,不烂熟在胸里头,倒要看我们这小唱本。”那青年笑道:“我听你唱得很好,在大相国寺里,不容易找到你这种人物,你倒是个有心人。”他这一句“有心人”说了出来,却把那老头子的脸色一动,仿佛是吃了一惊。老头子把眼光向那青年周身打量着,看他现出什么样子来。那青年也不曾留意。只见他一会儿工夫,脸上忽然呆板,又忽然微笑,而且他的眼光很快地向箱子上所撑的架子看了一下。那架子上不是有张纸条,写着郁必来堂的招牌吗?这个堂名本身就透着奇怪。加上那笔画的粗细,字里头很有分别。郁字是半边的有字粗大,耳边细弱,必字是中心一撇特粗,来字是下面那个人字粗。留心看去,这里面正含着“有心人”三个字。那青年也就脸上变了颜色,嘴里仿佛微微地哦了一声。就笑问道:“你贵姓是郁吗?”他笑答道:“招牌就是我的姓名。”少年道:“这个唱本,好像书店里还没有刻本出卖,是你自己编的吗?”郁必来笑道:“少爷,假使我能编出这种唱本来,我就不在大相国寺里混饭吃了。”这少爷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郁必来脸上手上全都打量过了,便笑道:“你所有的本子,请每样全卖给我一本。”郁必来笑道:“少爷这样光顾我,那是周济我穷人,我感谢不尽。”说着,低了头把箱子里的书本子,一阵乱捡着。捡了一大沓书本,双手捧着,送到那少年面前,笑道:“不成敬意。”少年接过书道:“什么,你要把这许多书全送给我吗?你这种做小本生意的人,恐怕赔蚀不起吧?”郁必来笑道:“一个人要交朋友,就不讲那些了。哈哈!”他又道:“我说了一句交朋友,那有点冒昧,像我这样一个卖唱本的人,够得上同少爷交朋友吗?”那青年笑道:“掌柜的,你说这话,未免小看了我。你不要看我穿了这一身漂亮的衣服,老实告诉你,这不过是我奉了父母之命,这样装扮起来的,因为不这样,不像一个少爷。可是就算扮成了一个少爷,这又值几个大钱一斤?”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郁必来听了这话,向青年看了一眼,两手一拍道:“痛快之至!我倒没有见过这样豪爽的大少爷。”他口里说着话,眼光已是在这位少爷周身上下打量着。他看出来了,他那瓜皮帽子下面,正戴的是一条假辫子。那辫子外面剃出来的头皮,和假辫子显分着一条界线。这就笑道:“怪不得你少爷这样大方,原来是出过洋的文明种子。你少爷贵姓?”那少爷笑道:“我和你一样,在姓名之外,另有一个绰号。你的绰号是有心人,我的绰号是太平生。因为我姓秦,我很不愿意我家里在宋朝出了一个不好的人,我就把姓的下半截改了一改,改成姓泰。可是真要姓泰的话,那就成了旗人。我真要变成了旗人,那是一件笑话。”说着,又跟着打了一个哈哈。他说完了之后,却向郁必来看了一眼,立刻拱了两拱手道:“我并非和你老板开玩笑,这是实话。我因为这个泰字和大字加一点同音,于是乎我再转一个弯,就叫太平生,那意思说,我是太平年间生下来的。”郁必来笑道:“好名字,人总要太平生,太平死。”那听差从一旁插言道:“你这人做生意买卖,也太不会说话。”太平生笑道:“你也特妈妈经,说一个死字,有什么要紧,一个人能望到太平生太平死,那就不错,就怕是还不容易望到呢。”正说着话,却看到庙里的人纷纷向外走动。其中有几个人走得快些,更让人注了意。那老听差倒是肯管闲事,拉住一个走动的人就问出了什么事,那人笑道:“快看去吧,捉到了革命党。”那老仆听了这话,没有什么感觉,太平生的面皮就先红了。便道:“是谁?”老听差道:“哪知道是谁,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吧!”太平生道:“哪里有许多革命党?我要去看看。”说着,也忘了人家给的那些书本,随了众人就向庙外跑。听差扯了他的衣襟道:“少爷,这有什么可看的,我们回公馆去吧。”他并不理会,只是向庙外走去。
这大相国寺门口,正是汴梁城里一条热闹街市。平生到了门口看时,两旁店铺屋檐下,挨肩擦背地站着看热闹的人。那扎青布包头,身穿青布军衣的人,二三十个人一队,扛了枪由西而东匆匆过去。街上的青衣警察,拿了长圆短棍子,只是向两旁轰赶闲人。因之那条大街,除了两旁看热闹的,中间倒是闪出了一条长的空当,偶然过来一两个人,也是跑着闪到一边去。大家交头接耳轻轻地说话,并不时地把眼睛向东西两边看了去。这里虽没有很大的威风摆了出来,可是在大家不能大声说话的时候,这街上却暗藏一种杀气似的。恰好天上的太阳,已经收起来了,又是阴惨惨的,带着黄沙刮了几阵风,立刻让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楚。过了一会子,有两三个骑马的差官,跑得街道得得作响,扬长而过。那种人,在长袍子外面,罩上一件青羽绫挖云头的马褂,在马褂下挂着一柄绿套子腰刀。头上戴着紫色围帽,在帽后拖了一对喜鹊尾巴,马跑起来,颠得那两撇尾子,一闪闪的。很可以看出来,这几位差官,是如何得意。但是他们得意,这街上的观众,就透着心慌,虽不说话,把眼睛老远地望着,直望到那几匹马走得全不见了,方才正过眼睛来。可是那几匹马去后,随后又有一群马,风起云涌,由前面跑过。这一群马,不是以前那三个人的样子,两匹马一排,是比着式子来的。那挂腰刀的地方,有的换了皮套子,乃是六轮子手枪。最后几个人是单马了,其中一个蓝开衩袍子,上罩团龙马褂,头上戴了蓝顶子花翎帽。圆圆的一张面孔,嘴上抹了两撇八字须。只见他绷着面皮,两眼朝前直看了去,这官威儿就大了。他过去之后,老百姓又交头接耳一阵。这街上嗡嗡的人语声,到了这时更向下沉寂一些,便是在身边的人说话,也有些听不出来。太平生紧皱了两眉,把两手反背在身后,只管对去的人望着,那衣襟被人连连扯了几扯,回头看时,老听差低声道:“少爷,回去吧。这是杀革命党,仔细受了惊。”太平生将手一拐,把老听差的手拐了开去。而且皱了眉轻轻地喝道:“你不要拉扯。”那老听差倒不怕碰钉子,过了一会子,又轻轻地扯了他两下衣襟。他把两脚一顿,回过头来,向老听差瞪着。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便是那位卖唱本的郁必来背了箱子,也斜伸出了一只脚,脸上带了笑容,向太平生微微点了两下头。他虽不说什么,但在他那收敛着英光的眼神中,在他那嘴唇微微上翘的耸起的短胡子中,看出他是很有一番意思的。因问道:“掌柜的,这一下,就搁了你的生意不少吧?”郁必来将身子颠了两颠,微笑着没有答复。正在这时,远远的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就由远而近走了过来。在路心拿了棍子轰赶闲人的警察又活跃起来,把棍子东指西戳着,口里乱喊着站开站开。随着这喊声、脚步声又来到了面前,乃是省城里的一队新兵,扛枪背弹走了过来。当他们走过来的时候,显出他们到底气势雄壮得多,看热闹的老百姓,不但声息全无,不约而同地,全向后退了两步。在那一队之后,却有一位没有辫子的青年,反绑了两手,被两个士兵挟住着走过来。他上身穿了一件西服衬衫,已经有不少的灰尘斑点,胸面前的领带歪到一边去,下面倒是穿了西服裤子,但是一只脚穿了皮鞋,一只脚是光着。那个革命党,虽然被人反绑了两手,脸上并不改变颜色,且带了笑容,昂头叫着道:“同胞们,你们听着。现在的清朝政府,政治腐败,残酷盘剥人民,到处是贪官污吏,只会尽情享受,除了搜刮民脂民膏而外,什么也不懂。因此弄得各强国都看我们不起,把我们当了四等国。朝朝暮暮,全想瓜分我们。我们若不赶快革命推倒王朝,马上就要做亡国奴了。我今天为了同胞来革命,虽然我丢了脑袋,也很高兴。只望我这一死,给同胞一个纪念,然后大家都跟着革命,把中华民族振兴起来,我死也甘心了。人生总有一死,死算不了什么,只要死得有价值,或砍或剐,那全不算一回事。同胞们,你觉得我的话好不好,我的话若是不错,就请大家喝一声彩。”这一句话喊毕,街两边看热闹的人,就齐齐地喝了一声彩。那郁必来站在后面,不但是喝彩而已,而且还高声答道:“你是一条好汉,我佩服得很。”那革命党依然大声喊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虽然人已看不见了,那革命的声音,还遥遥地可以听见。太平生回过头去看郁必来时,发现他面皮红红的,好像生气的样子。太平生道:“郁老板,你很赞成他的话吗?”郁必来笑道:“赞成他的人,恐怕也不止我一个。你看这里许多人,不全在叫好吗?我们一个穷百姓,知道什么?革命党总是出洋的留学生。”太平生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动,正要跟着问他的话时,那些过路的兵队,已经走光了,这里看热闹的人,就哄然散开,拥挤了一阵。在人浪汹涌中,太平生和郁必来就失散了。依着他的意思,还要走进庙去,找这位卖唱本的。老听差就拉住道:“少爷,快回家吧!大人知道你我出来的。现在街上有事,我们不回去,他一定很挂心。”太平生心里也有他的事,就随了这老仆,匆匆地回家去。
说到这里,可以介绍这太平生的家世。他父亲秦镜明,是一位河南即用道,乃是个进士出身。他不但文笔很好,就是处世做人的方法,也很是透彻。他是江苏人,却在北京有两代之久,已经染着很浓厚的北方人习惯了。唯其如此,他做官的手段也很高明,同开封抚、藩、臬三位上司,都联络得好,因之屡做阔差,现在是现任粮饷局提调。秦镜明在开封是头等红人,道班里面,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的。他有一妻二妾。大夫人无出,这位少爷是二夫人生的。少爷原名佐才两字,小名并生,因为是在太原出世的。并生出洋留学的时候,也用的是这两个字。回国之后,就更改得平易些,叫着平生,所以秦平生就成为太平生了。平生随着老仆回得家来,先向书房里走了去。这书房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与书房相对着,是一间精雅的小签押房。这间屋子,秦镜明不上衙门的时候,总是坐在那里的。这时平生由外面走了进来,镜明捧了一根水烟袋,架着腿在抽烟,隔了窗子看到,这就叫了一声平生。那名字叫出来是非常之短促,含有一种生气的意味在话里。平生只好放轻了脚步,走到签押房里去。这秦镜明一人在屋子里还想着闺房乐事,禁不住发笑。现在儿子进来了,他立刻就把面孔板起来,把两撇八字胡子,先用手摸了两下。平生走进来,看到父亲瞪了眼睛看过来,那长方的脸,加上了一层怒气,最是难看。他老远就把脚停住,垂手站定了。秦镜明道:“你由哪里来,我找了你半天,也看不到你。”平生道:“带了秦升,到大相国寺里看看。”镜明道:“你这真叫胡闹。大相国寺里九流三教什么坏人都有,哪里是有身份的人去的。你一位大少爷,怎么跑到那里去。而且我听说捉到的革命党,正要游街示众,拿去正法,街上少不得纷扰,你何必杂在里面?”平生笑道:“革命党怕他干什么,他也是一个人。”秦镜明道:“你们出过洋的少年,总是这样,一口的狂话。这些亡命之徒,无法无天,无父无君,什么事做不出来,蜂虿犹毒,况革命党乎?”平生只好静立着,听父亲把话说完,并不再加辩驳。约莫停了五分钟,这就跟着问道:“父亲还有什么话吗?我想到书房里去看看。”镜明道:“我没有什么事,只因为好久没有看到你,所以把你叫来问问。这一程子,我看你总是不大安心在书房里读书,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样忙?”平生道:“我也没有到哪里去,不过是在后面花园子里,练习拳棒。”镜明道:“现在作战是枪炮当先的,拳棒练习好了,又有什么用?你读书读得烦了,写写大字,画画梅花,也不无小补。将来出来做事,拿书画来应酬人,也是一条门路。”平生听了这话,真有些不能入耳,便不等父亲把话说完,缓缓地向后退,退到院子里。到了书房里,那紫檀木大理石的桌上,一本线装书,将一块砚池盖子押住了。他翻了一阵,在书的中页,有一折角之处,将那书页掀开,里面却夹有一张字条。抽出字条来看,上写着:“马已牵到。明日天明,请到古吹台会面。两浑。”平生把这字条看过,立刻揉成一个团,向衣袋里插了去。他站着凝神想了一想,这就点头微笑了,他书房里那个管杂事的小听差小三儿,正站在书房门边徘徊着要进不进的样子。平生问道:“这本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小三儿道:“今天满街的人看杀革命党,我也挤在人里面看,有人塞一样东西到我手上来。我低头一看,是一本书,可又没有看到是谁送给我的。拿着书就回来了,革命党也没有看到。”平生笑道:“你要看革命党做什么?”小三儿将右手大拇指一伸,笑道:“那是好汉呀。听说他们是要打跑旗人替我们汉人夺回江山来。”平生道:“你看见过革命党吗?”小三儿摇头道:“哪里看见过?若是看见过,我今天也不追着去看了。”平生笑道:“你不要看也罢,他们全是一班凶神恶煞。”小三儿一急,把汴梁话也急出来了,他道:“你说啥话儿,俺早听到说,他们全是白面书生。一多半还是出洋留学生呢。他们的头子,是在外国的,俺全知道。”平生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动,因问道:“这些话,你怎么知道?”小三儿道:“起先我也不知道啥叫革命党,自从开封城里捉了几回革命党以后,大家就传说起来了。茶馆里,酒馆里,哪个不谈?”平生听说,情不自禁地两手一拍道:“果然如此,这事就好了。”小三儿看到他这种样子,倒不免吓了一跳。他又自言自语地笑道:“这样看来,流血不是一件无意味的事,越是流血,越能找出他的代价。”说了这话,自己拿起几册民报,打开翻着看。那个时候的民报,是订册的杂志,是革命党的言论机关,凡是有血气的青年,都偷偷摸摸地弄上一本看。因为做官的人糊涂万分,还不知道什么叫检查邮电,所以这些反抗清朝政治的报纸,很顺通地可以寄到读者的手上。自然,看民报,那也是相当危险的事,但是却没有什么人是为了看革命文字去犯罪的,到底清朝末年,比清朝初年的文字之狱,要轻松得多了。平生在家里的时候,唯一的消遣品,就是这几本民报。他看着正得意的时候,却有一阵得儿滴得的骡车轮子声,送到耳朵里来,他忽然将书本一放,笑道:“有客到了。”小三儿还在书房门口站着呢。他就笑道:“是鹿小姐和她们家二太太来了吧?你到外面去看看。”小三儿听了这话,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平生也站到书房门口,背了两手,微昂着头,向墙外听去。不多大一会子,小三儿跑了进来,喘着气道:“是是是她,二太太没来,后面跟着一个乳妈,提了一大包东西进来。少爷,你不要去看看吗?”平生笑骂道:“胡说!我看什么?”可是他如此说着,却已动脚向外走了去。